第一章
花瓶女主播
美國，西雅圖。
“USA！USA！USA！”
激昂的吶喊聲踩著整齊的節(jié)拍，回蕩在可容納近兩萬人的鑰匙體育館內(nèi)。燈光閃爍，中央主舞臺的地面上投影著動態(tài)的游戲地圖，不時會隨著爆破的音效迸出火花。一條湍急的河流將舞臺一分為二，兩個隔音玻璃房各占一邊。
邱櫻坐在觀眾席的前排，可以看見玻璃房內(nèi)的情景，身著隊服的選手們頭戴耳麥，神情嚴肅地敲擊著鍵盤。
她的頭頂上方是四個環(huán)形的巨大屏幕，清晰地呈現(xiàn)出游戲的對戰(zhàn)畫面。
Conquer，美國游戲巨頭D社研發(fā)的5V5團隊即時對戰(zhàn)游戲，一年一度的西雅圖全球總決賽重量級堪比電競界的世界杯，獎金池高達兩千多萬美元，為所有電子競技項目之首。
全世界最頂尖的職業(yè)選手匯聚于此，爭奪代表最強競技水平的至高榮譽。
此刻她正在現(xiàn)場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幕：決賽，中國的王牌戰(zhàn)隊Legend對戰(zhàn)美國黑馬Titan！
震耳欲聾的系統(tǒng)提示音再次響起：“Triple kill！”（三連殺！）
兩軍對峙，Legend的三名主力死于敵方一人的刀下。
場館內(nèi)響起了美國觀眾排山倒海似的歡呼。
就算是邱櫻這樣的游戲白癡，也能看清現(xiàn)在的局勢，中國隊Legend大劣，更確切地說，是對方在屠殺。Titan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沖向Legend的陣地，美國選手中跑在最前面的角色手持一把大刀，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邱櫻屏息凝神，看見他一刀砍掉別人半管血條，兩刀，擊殺！
系統(tǒng)音隨之響起：“Mega Kill！”（殺人如麻！）
“攔住他！攔住他！”一陣陣聲嘶力竭的吼聲從邱櫻的背后傳來，她所處的位置聚集了大量華人觀眾，他們中有不少人從國內(nèi)千里迢迢趕來，只為在客場替自己心中的榮耀擂鼓助威。
“Legend加油！不能輸！”一個女生帶著哭腔大叫出聲，這聲音由點及面，浩浩蕩蕩地在觀眾席內(nèi)蔓延。
“加油！加油！加油！”
“USA！USA！USA！”美國粉絲不甘示弱，場館的大半邊飄起了星條旗。
“加油！加油！加油！”
“USA！USA！USA！”
加油打氣聲此起彼伏。
比這更響的是解說激情澎湃的聲音——
“Legend戰(zhàn)隊決定殊死一搏！最終只剩隊長Cris一人殘血逃生，可是Titan沒有打算給他任何的生存機會！他已無路可走！”
“Rampage！”（暴走！）
Legend全員陣亡！
大屏幕中，宏偉的水晶樞紐被五個角色集火攻擊，最終隨著爆炸聲化為了一攤廢墟。
“恭喜美國Titan戰(zhàn)隊成為本屆全球總決賽的冠軍！”
舞臺上進行著盛大的頒獎典禮，雷鳴般的掌聲和絢爛的燈光將華人玩家聚集的這塊區(qū)域渲染得格外落寞，職業(yè)解說們紅著眼眶沉默不語，粉絲們垂頭喪氣，有的甚至肩膀抽動，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也許是受到了現(xiàn)場氣氛的感染，邱櫻不知不覺掉了兩行眼淚，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剛剛忘記切換視角，手機攝像頭正對著自己，此刻直播間內(nèi)的彈幕早已炸開。
“我們要看頒獎禮?。≌l要看你這張假哭臉！”
“綠茶婊又開始演戲了，裝哭惡不惡心??？”
“平時打擦邊球就算了！中國隊輸了比賽你還掉眼淚博噱頭，要點臉好嗎！”
邱櫻用手背擦了擦臉頰，關(guān)掉攝像頭，輕輕地哼了一聲。
喬馨就不知道想點新花樣嗎？這些雇來黑她的水軍，她都能背出名字來了。
近年來，隨著電競游戲風靡全國，游戲直播平臺隨而興起，所有人都可以在上面展示自己的游戲?qū)崨r、日常生活，通過粉絲的禮物獲得收入。
盤靚條順的邱櫻正是知名平臺“游星”的當家花旦之一。平臺上其他高人氣女主播清一色是某家經(jīng)紀公司的簽約藝人，單槍匹馬的邱櫻身為異類，平時沒少受到排擠，觀眾數(shù)量日漸減少。這次她在游星的抽獎活動中抽中了來西雅圖觀看Conquer全球總決賽的機會，這些天展館還沒開門她便早早到場，占據(jù)絕佳位置直播大賽實況，人氣略有回升。如今賽事落幕，她的下一步便是攔截職業(yè)隊選手蹭簽名照，說不定還能有機會采訪。
不知何時邱櫻身側(cè)的那條走道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她聞聲看去，原來方才落敗的亞軍隊伍沒有離開，而一字排開，站在不遠處。
曾經(jīng)的十冠王，Legend。
邱櫻聽那些現(xiàn)場的狂熱粉絲說過，Conquer是中國電競的驕傲。
電子競技，以電子游戲為載體的競技運動，國家體育總局所列第78個正式體育競賽項。
長久以來，電競在國內(nèi)難登大雅之堂，人們的印象停留在“玩游戲”、“煙霧繚繞的網(wǎng)吧”、“不務(wù)正業(yè)的混子”、惡劣的環(huán)境和微薄的收入上。三年前當?shù)谝恢е袊牜@得Conquer西雅圖全球總決賽冠軍時，100萬美元的超高額獎金遠超其他項目，震動了央視和體育總局。豪門戰(zhàn)隊Legend、Dragon、VPG三足鼎立，橫掃各大聯(lián)賽，令國外隊伍聞風喪膽。
然而，一匹美國黑馬卻在今年橫空出世，將中國隊一支支斬入敗者組，Legend作為僅剩的希望，依然沒能力挽狂瀾。
令人唏噓不已的是，Legend雖然戰(zhàn)績斐然，卻始終無法在標志著至高榮譽的全球總決賽上登頂。今年的亞軍是他們拿的第四個亞軍，而這一戰(zhàn)也是他們的隊長，中國Conquer第一人Cris退役前的最后一戰(zhàn)。
但大家都沒想到這一戰(zhàn)的結(jié)果是這樣毫無尊嚴的慘敗。
主舞臺上，冠軍隊伍在煙花與掌聲中舉起了獎杯。
邱櫻將手機鏡頭對準舞臺下的Legend，最左邊的人雙手捂在鼻子兩側(cè)，淚水緩緩地自指尖滑落，看年齡應(yīng)該是隊長Cris。
將鏡頭移到他的旁邊，邱櫻愣了一下，那位選手個子很高，長著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目似朗星，鼻梁直挺，他雙手閑閑地插在口袋里，看向主舞臺的眼睛里毫無波瀾，沒有不甘、懊悔、憤怒，仿佛剛才輸?shù)舻闹皇且粓鼍毩?xí)賽。
他冷不丁將頭轉(zhuǎn)向邱櫻的方向，嚇得她趕緊放下手機。
她想起之前在場館外見過他，他身材頎長，單肩背著背包，脖子上掛著耳機，在選手入場的紅毯處被女粉絲團團圍住。人太多，邱櫻擠不進去，踮著腳遠遠地看了幾眼，只見他臉上始終帶著笑，任由女生們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拍照，甚至恨不得將臉貼上來。
有個女粉絲不知道說了什么，他挑挑眉，隨后漫不經(jīng)心地將她的長發(fā)撩到一邊，用馬克筆在她裸露的后背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引來尖叫聲連連。
邱櫻當時都驚呆了，如此“親民”，他應(yīng)該很好接近吧……
主舞臺，主持人開始對冠軍隊伍進行采訪，決賽的MVP是年僅16歲的華裔天才少年Jeffery Chen，ID為Disaster，麻省理工數(shù)學(xué)系的高材生。
邱櫻忍不住感慨，方才游戲中那個猶如戰(zhàn)神般沖鋒的兇猛大漢，現(xiàn)實中卻長得眉目清秀。
“好多青少年以你為偶像，”主持人將話筒遞向他，“你想對那些向往成為你的年輕人說點什么嗎？”
Jeffery Chen嘴里嚼著口香糖，笑了笑說：“想成為我很難。”
主持人接著問：“拿到冠軍感覺如何？”
“贏得太簡單了?！?/p>
“這次決賽能夠和Legend的傳奇隊長Cris同臺，你有什么感想嗎？”
Jeffery Chen聳聳肩：“感覺就是……沒什么厲害的，他之前會有那么輝煌的成績，大概是因為我還沒有出道吧?！?/p>
他回答得實在太過囂張，主持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更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沖著臺下的Cris不羈地揚揚下巴：“喲，傳奇隊長，記住，殺你的是Titan的Disaster。”
對于初次獲得世界冠軍的美國玩家們來說，這無疑是給他們的狂歡注射了一針興奮劑，頃刻間口哨、掌聲、尖叫交織在一起，將氣氛推至高潮。
邱櫻身邊的華人觀眾們早已炸開了鍋，沖著舞臺大聲抗議，主持人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令現(xiàn)場觀眾重新安靜下來，隨后場館大燈熄滅，悠揚的笛聲在黑暗中響起，以Conquer游戲背景樂為主題的交響音樂會拉開帷幕。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表妹顧佳怡發(fā)來的微信。
“櫻姐，最近貼吧論壇那又冒出來好多你的黑帖，多半是那個喬馨搞的鬼，真是越來越欺負人了！”
邱櫻微微嘆了口氣，上個星期游星給她下過最后通牒，直播收視率如果再不達標，就在月底和她解約。除去絆腳石的機會來得突然，也難怪喬馨和她的經(jīng)紀公司最近如此忙碌了。
邱櫻和游星簽的是一年合同，如果沒到期就解約，她只能拿30%的錢，若是能熬到約定期限，她就能湊足首付，買下自己心儀已久的那套50平方米的小公寓，在上海有個落腳地，以后就能徹底離開那個家，靠自己過日子了。
理想似前方萬丈高樓，現(xiàn)實只是腳邊低矮磚房，想要展翅高飛，必先豐滿羽翼，一步一步來吧。
邱櫻動了動站得發(fā)麻的腿，伸長了脖子往前方看，三樓是選手專用的休息室，盡管樓道口貼著封條圍著保安，熱情的粉絲們?nèi)耘f將此地圍得水泄不通，癡癡地盼著有人能從房間里出來。
“他們不在這里！剛才我看見好多戰(zhàn)隊都往二樓那個方向走了！”
嗅覺靈敏的粉絲挖到了第一手情報，很快大部隊便往他指的方向蜂擁而去，邱櫻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還要時刻擔心自己的超短裙會不會走光，行動自然不如常人利索，沒轉(zhuǎn)幾個彎就丟了方向，正懊惱地想打道回府，突然聽見有響聲從一條小走廊里傳來。
“道歉！”
“你在臺上胡說什么呢？欺人太甚！”
很多人的聲音，有的是中文，有的是英文，邱櫻循聲來到樓道盡頭，發(fā)現(xiàn)往前是個選手的小型娛樂廳，比賽結(jié)束后東西被撤了大半，也沒工作人員在場，一群脖頸上掛著入場牌的人將一個少年圍在墻角。
邱櫻眨眨眼，這不是美國隊的天才少年嗎？
看樣子是粉絲和落單的職業(yè)選手起了沖突，隔著老遠她都感覺到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邱櫻趕緊將手機鏡頭對準他們。
“贏了一次就這么猖狂，還真把自己當回事！”
“在C神的巔峰時期，你們這些美國人根本就抬不起頭！”
“他是我們一代人的青春，是我們的信仰！”
Jeffery Chen嚼著口香糖，高高揚著下巴：“可是Cris已經(jīng)老了，狀態(tài)不行的職業(yè)選手還有什么價值？就算曾經(jīng)是傳奇，現(xiàn)在也不過是個累贅?！?/p>
“你說什么？！”
“而且，中國隊看起來也沒有能繼承他的人?！?/p>
Jeffery Chen伸手比出拇指，向下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Conquer被中國統(tǒng)治的時代到此為止了?！?/p>
“你！”
眼看這火勢越燒越旺，身后有人點了點邱櫻的背，示意她挪到一邊。邱櫻仰起頭，看見了他漂亮的下巴弧線。他走到人群中央，將激動的粉絲和Jeffery Chen隔了開來。
這……這不是剛才舞臺邊的那個……
他高大挺拔，穿著綠白相間的隊服，一雙腿筆直修長，外套胸口是Legend的隊徽，后背上印著自己的名字：季向空。
“競技比賽，技不如人甘拜下風。別讓人覺得我們輸不起，連最后的風度都沒了?！?/p>
說罷他轉(zhuǎn)身面向Jeffery Chen，用流利的英語開口：“Conquer作為美國研發(fā)的游戲，西雅圖全球總決賽在美國舉辦了那么多年，終于出了個本土冠軍，不容易啊，恭喜恭喜?！?/p>
他在說“那么多年”“終于”的時候挑了挑眉，故意提高了音量。
Jeffery Chen瞥了他一眼，冷哼道：“Loser?！?/p>
季向空不怒反笑：“如果一次比賽輸了就算Loser的話，你們已經(jīng)當了好多年了?！?/p>
Jeffery Chen嘴角抽動了一下，厲聲道：“明年我們依然會是冠軍！”
面對鏗鏘有力的獲勝宣言，季向空只是無所謂地聳聳肩：“你可以試試看。”
他說罷側(cè)過身給Jeffery Chen讓出道來，天才少年瞪了他一眼，故意撞上他的肩膀。季向空紋絲不動，倒是Jeffery Chen被反彈得后退一步。在眾人的笑聲中，Jeffery Chen面色鐵青，大步流星地走了。
身后還有人憤憤不平，季向空伸手搭住了他們的肩膀，將人攬到一起。邱櫻沒聽清他們在說什么，只見他一個勁地笑著點頭：“你們說得對，比賽沒打好，賴我賴我?！?/p>
過了一會兒，他右手握拳敲了下左手手掌：“哎呀，我剛想起來，C神和Legend其他隊員都在中國城的‘沸點火鍋’，想找他們簽名的速度了??！”
“那你怎么在這里？”
“我東西落這了，別說了，你們快去吧，別說見過我?。 ?/p>
滿意地看著一群人趕集似的跑遠了，季向空這才笑瞇瞇地看向邱櫻所在的走道口：“美女，你有把我剛才的英姿好好拍下來了嗎？”
邱櫻沒料到他會突然搭話，腦海中頓時電閃雷鳴。
天上砸下了餡餅！亞軍隊伍的成員，一定是個大神，而且這個人好像對女生來者不拒??！
先成功建立邦交，以后說不定能有機會直播和他一起比賽，邱櫻一邊想著一邊整理行裝，走了幾步路又突然感覺腳底發(fā)顫，先前遇到的男生都是easy模式，她甜甜一笑就被迷得神魂顛倒，這勾搭大神該怎么做啊？
她閉上眼，腦海里走馬觀花般浮現(xiàn)出各路三俗狗血的偶像劇劇情，然后深吸一口氣。
待走到季向空面前時，她已經(jīng)進入了風采迷人的飆演技模式。
“你好，我是‘游星’的游戲女主播邱櫻，一直希望能有機會采訪Legend戰(zhàn)隊?！?/p>
“這得找我們領(lǐng)隊?！?/p>
邱櫻細聲細氣地說：“不是正規(guī)的，是私下的那類。”
季向空點點頭：“他們都在沸點，我剛才說過了。”
“我英語不好，沒有車，也不太認識路。”邱櫻學(xué)著聊齋里的魅狐仙，垂下眼簾，又再次抬起，眼眸蒙上一層水汽，顯得楚楚可人，“你能帶我去嗎？”
季向空抱著手臂，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可以是可以，不過，我有什么好處呢？”
邱櫻見他有上鉤的趨勢終于松了口氣，于是再接再厲地沖他盈盈一笑，將語調(diào)拖得長長的：“要不……待會我……我陪你喝一杯？”
她有著一雙漂亮的杏眼，眼波流轉(zhuǎn)，溫聲細語時不經(jīng)意便能讓宅男面紅耳赤。
季向空倒是沒臉紅，他直勾勾地看著她，目光似在仔細地描繪她精致的五官。
邱櫻被盯得發(fā)怵，懷疑自己是不是演得有些過火，半晌才聽見他說：“成交。”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看見他嘴角掠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季向空，著名電子競技職業(yè)運動員，項目：Conquer，游戲ID：Void，現(xiàn)效力于中國頂級強隊Legend，擔任劣單、BP手、團隊指揮，因其裝備選擇不循常理，打法多變詭異，被稱為戰(zhàn)場欺詐師?！?/p>
邱櫻借著上廁所的間隙，用手機簡單查了下季向空的百度百科。草草掃過他那條長長的榮譽列表，她將頁面拖到最后。
“中國最出色的新人選手總是圍繞在他身邊，2014年進入二線隊Newland，帶領(lǐng)新秀林逸軒（xuan）、陶宇（ty)在西雅圖全球總決賽中國區(qū)預(yù)選賽中脫穎而出，打入前八強，2015年在Conquer界公認的全民偶像，中國Conquer第一人Cris的力邀下加入Legend?！?/p>
果然是個大神啊。
見自己已經(jīng)耽擱了很久，邱櫻匆忙將手機收好，補了補妝后便回到了飯桌上。
由于大賽失利，加上四年的“亞軍光環(huán)”，Legend戰(zhàn)隊的成員都有些萎靡，隊長Cris回國后即將退役，吃飯的時候始終沉默，同桌的還有各大游戲電視臺的職業(yè)解說，邱櫻坐在季向空的身邊，聽他們談話猶如聽天書，恨自己沒多做點功課。
方才她跟著季向空進餐廳時，全桌人都不禁發(fā)出了驚嘆聲，但在看清女生的臉并且得知她是游星的女主播邱櫻后，他們便紛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掃向季向空的眼神里帶著九分的幸災(zāi)樂禍，和一分的……同情。
季向空卻沒有當回事，他松松垮垮地坐在椅子上，說話時習(xí)慣性地歪過頭，提起一邊嘴角露出調(diào)侃的笑，沒說幾句便帶動了飯桌的氣氛，令始終緘默的隊友大笑出聲。
邱櫻咬著筷子，琢磨著該如何同“大腿”初步建交。
“對了，你有微信嗎？”趁著季向空埋頭吃菜的當口，邱櫻湊到他耳邊輕聲問。
季向空搖搖頭，口齒不清地說：“我手機掉了?！?/p>
邱櫻很是受挫，猶豫著要不要直接問手機號碼。
“號碼也不記得了。”他倒是提前一步回答了。
邱櫻咬了下嘴唇，打算找張紙把自己的寫給他，他卻突然站起了身，沖著全桌人揮揮手：“時間還早，一起去喝一杯吧?！?/p>
周末酒吧里的人總是特別多，墻壁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電視屏幕，重播著下午的橄欖球賽，歡呼喝彩聲不絕于耳。
大家很快就喝成一片，有人趁著微醺，開始同邱櫻搭訕，她敷衍地回了幾句后，發(fā)現(xiàn)季向空早已不見蹤影。
邱櫻繞了一圈才找到他，季向空獨自倚靠在吧臺的角落，嘴唇緊抿成一條線，燈光在他的臉上打了厚重的陰影，襯得他整個人都有些落寞。
邱櫻的眼神驀地軟了下來，她想，輸了比賽，他心里也不好受吧，或許是為了安撫隊友的情緒，他才裝得毫不在意，強顏歡笑。
一滴飽滿的泉水滑過心弦，墜入平靜的清潭，泛起層層漣漪。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他的身邊。
季向空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定定地注視著前方，好久都沒眨一下眼睛。
在這種獨處陷入愁思的當口，正是打開對方心扉的好時機。
邱櫻絞盡腦汁，試圖回憶起自己看過的公眾號中那些黑字加粗的雞湯金句，正打算開口，季向空突然用胳膊肘推了推她。
“你看，那個辣妹穿的黑絲真不錯?！?/p>
“……”
一陣悅耳的鈴聲響起，季向空低下頭，輕車熟路地掏出手機接電話。
待他按下掛機鍵后，邱櫻忍不住開口問：“你不是說手機掉了嗎？”
季向空一臉無辜地看向她：“我現(xiàn)在又找到了?！?/p>
邱櫻深吸了口氣，竭力使自己的笑容看起來不太尷尬：“那……我們交換下微信？”
“為什么？”季向空斜眼看她，“我們還能再見面？”
邱櫻期期艾艾地說：“我是游戲主播……”
“哦，”他點點頭，“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邱櫻厚著臉皮撒嬌道：“有事也可以請教你嘛?！?/p>
季向空一本正經(jīng)：“我們職業(yè)選手可是很忙的?！?/p>
說罷他轉(zhuǎn)過身，走向自己的隊友，再也沒有搭理她。
散場后，邱櫻跟著季向空去停車場取車，她踩著八厘米的高跟鞋，心底也隨著那“嗒嗒嗒”的腳步聲來回發(fā)顫。
這算什么？忽冷忽熱，欲擒故縱？
她假裝搭訕經(jīng)驗豐富，實際上心里也沒底，雖然平時只要軟下聲調(diào)撒個嬌，便能讓純情少年們?yōu)樽约喊扒榜R后，但如此有目的性地接近一位名人，這還是頭一回。
“這么晚了，你想回家嗎？”
季向空終于想到回頭看她一眼了，邱櫻立刻收胸挺腹，甜甜道：“沒關(guān)系，再一起玩一會兒吧?！?/p>
現(xiàn)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季向空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饒有興趣地打量起她。
邱櫻不自在地咽了口口水，看著他一步步向自己走過來，俯下身，高大的身形蓋住了路燈昏暗的光，將她鎖在了陰影里。
他挑挑眉：“去哪玩？”
不知為何，這個方才還嬉皮笑臉的家伙，此刻卻帶著懾人的氣場。他呼出的氣息集中在她臉側(cè)的皮膚上，濕潤而炙熱，令她全身的神經(jīng)都緊繃著，掌心滲出了汗。她用力眨眨眼，暗示自己是見過大場面的人，鎮(zhèn)定鎮(zhèn)定。
她將注意力放在他的臉上，他英挺的眉骨下是一雙桃花眼，眼神深邃，眼尾略彎上翹，不笑也含情。
他越靠越近，邱櫻頭皮發(fā)麻，覺得一股電流沿著脊柱到處亂竄。
“廣場？夜店？”他的嘴唇近在咫尺，曖昧地經(jīng)過她顫動的睫毛、小巧的鼻梁、精致的下巴，最終在她已經(jīng)通紅的耳邊停住，聲音低啞，“還是……別的什么地方？”
邱櫻的腦海中頓時警笛狂鳴，他他他不會是想……
我只是想要個微信號啊！
察覺到他的氣息愈加沉重，手臂有向自己的腰上摟來的趨勢，邱櫻終于繃不住了，身體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局促地抬頭，看見季向空咧開嘴角，琥珀色的眼眸里閃著狡黠的光。
“我開玩笑的。”他直起身子離她遠了一點，雙手插在口袋里，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散漫表情又爬回到了臉上，“走吧，送你回去?！?/p>
空氣中飄浮著的微粒被鍍上了金色，在他的周圍涌動，方才的燥熱還久久未被風吹走，邱櫻低頭泄憤般踩著自己的影子，竭力平復(fù)著七上八下的心。
情緒一旦有波動，就會難以掌控局勢，真是開局不利啊。
邱櫻回到酒店，立馬將兩只高跟鞋甩得老遠，逢場作戲了一整晚，整張臉皮都快繃壞了。她接觸Conquer不過兩個星期，那些術(shù)語聽得云里霧里，這幾天現(xiàn)場的比賽更是用英文狂轟亂炸，不頭疼都難。
在床上以瑜伽“尸體式”躺了五分鐘后，她起身赤腳爬到書桌前，對著電腦敲敲打打，用剛學(xué)沒多久的視頻編輯器剪輯今天錄制的西雅圖比賽現(xiàn)場集錦，一直熬夜到凌晨五點，和衣而臥了兩小時后，三四個鬧鐘狂轟著將她炸了起來。
美膚OK，濾鏡OK，邱櫻睜著通紅的眼，拖動鼠標調(diào)整照片的對比度。大功告成后，她在新微博框中敲下一行字，配上剛剛精修好的同Legend戰(zhàn)隊的合影。
“加油！這個賽場沒有失敗者，重整士氣，臥薪嘗膽，我們來年再戰(zhàn)！”
新微博發(fā)布成功，數(shù)秒后便收獲了幾十個贊。
邱櫻點開評論區(qū)。
“哇塞！Legend的人看到櫻萌妹，眼睛都發(fā)光了！”
“櫻女神什么時候轉(zhuǎn)型做職業(yè)解說??？這次比賽的女主持跟你比，完全沒法看?。 ?/p>
“櫻女神說得對！來年加油！愛你！”
“上次直播看見你哭了，女神別難過啊，好想有你這樣的女朋友！”
……
現(xiàn)在是美國西部標準時間早晨7點半，邱櫻翻出包里昨天剩下的三明治，和著涼水囫圇下肚，然后用遮瑕霜蓋住了自己的黑眼圈，麻利地上了濃妝，打開攝像頭，開始國內(nèi)黃金時間段的直播。
打了一局Conquer，邱櫻這蹩腳的操作幾乎能錄制一個“蛋疼集錦”，一到人多的地方時常連自己的角色都找不到，好在有高顏值撐場面，人氣依然爆棚，每當技能放空時她會下意識地吐吐舌頭，被偷襲后手忙腳亂地敲擊著鍵盤，嘴里嘟囔著“哎呀糟糕”，秀眉微微皺起，漆黑的瞳仁露出收到傷害的表情，這畫面映在宅男的眼底，就是沖心臟猛地一擊。
顯示屏飛速刷著觀眾的評論——
“萌得一地鼻血”，“乖，不難過”，“游戲而已，下次哥哥我?guī)愦颉薄?/p>
邱櫻正準備再打一場，突然看見一條紅字彈幕：“櫻女神，隔壁直播間的喬馨開始跳熱舞了，你不努力點，今晚的人氣又要被比下去了啊。”
心底有什么東西重重地沉了下去，不知為何，邱櫻此刻完全沒有唱歌跳舞的心情。
她想起昨晚Legend成員在餐桌邊的對話。
“C哥，再戰(zhàn)一年吧，這次決賽是我們發(fā)揮得不好……”
“我打了十年的職業(yè)賽，對自己的狀態(tài)非常清楚，巔峰期再也回不來了?！盋ris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苦笑道，“有時候明知道對方什么時候會出手，從哪個地方進攻，是怎樣的走位，可是我沒有那個躲開攻擊的反應(yīng)?！?/p>
“不僅如此，手速、靈性一天天在退化……”他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頭埋得很低很低，“這樣的我還留在賽場上，就是對隊友的不負責?！?/p>
十年，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年。
“我的職業(yè)生涯到此為止，接下來就靠你們了?！?/p>
酒吧局散場后，Legend的隊長Cris喝得酩酊大醉，幾個隊員扶著他往前走，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風吹樹搖，落絮如雨。
邱櫻并不是電競迷，接觸Conquer的時間也很短，她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越行越遠，心里竟涌起了一股沒來由的辛酸，直到季向空在她身后輕咳出聲。
邱櫻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他俊秀的臉上毫無波瀾，忍不住開口：“你怎么看起來一點都不難過？”
季向空聳聳肩，一副不想好好回答的樣子：“我剛才哭過了，你沒看見?！?/p>
……
邱櫻從回憶中緩過神，發(fā)現(xiàn)有人給自己刷了個游輪。
游星直播平臺上觀眾可以送給主播的禮物分五等，游輪是最高等，價值500人民幣。通常情況下邱櫻收到粉絲禮物后會表演個節(jié)目以示感謝，但今天版頭上Conquer的游戲圖標仿佛格外刺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淚灑現(xiàn)場的選手和玩家，邱櫻破天荒地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見她久久不行動，彈幕上炸開了鍋。
“怎么回事啊？刷游輪不表演，下次不給了啊。”
“美女，大家都等著呢，別掃興啊。”
其實在這些人眼里，自己不過是個拿來取樂的笑話吧。
強顏歡笑了那么久，還得時刻提醒自己，忘掉自尊，演戲可真累啊。
邱櫻別過頭，深吸了一口氣，很快便戴上了那張印著甜美笑容的面具，她將攝像頭往上提了提，播放起韓國熱門女團Firework的新歌Yes or No，正準備后退到房間中央，桌子上的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
“你東西掉在我車里了?！?/p>
發(fā)件人是個陌生的號碼。
邱櫻在內(nèi)心比了個yes。是的，她在季向空的車子里故意留下了一支口紅，還有寫著她電話號碼的卡片。
時間退回到昨天晚上。
季向空剛打開酒店的房門就被人鉤住了脖子，林逸軒眉開眼笑地將臉貼了過來：“好啊你，撇下兄弟們，單獨送妹子回去了啊?！?/p>
季向空向前掃了眼，除了爛醉如泥的Cris已經(jīng)回屋睡了，Legend其他三兄弟都聚在他的房間里。剛喝過酒，將煩惱吐進馬桶沖入下水道，此刻他們倒是精神了許多。
“一身香水味，”林逸軒用手肘推了推他的胸膛，擠眉弄眼道，“怎么樣，有沒有一親芳澤？”
“沒啊，被拒絕了?！奔鞠蚩胀徇^腦袋，沖他耳邊吹了口氣，“你要來安慰一下我嗎？”
林逸軒像貓被踩到尾巴般跳開老遠：“滾滾滾滾滾！”
“沒想到能見到邱櫻本人，還是季少你有能耐啊?！睍肋叺幕魣愊蚣鞠蚩毡瘸鰝€拇指，“真人比鏡頭上漂亮，我都沒敢怎么說話?！?/p>
林逸軒用袖子擦著耳朵，狠狠地剜了季向空一眼：“之前我總結(jié)過了，他長著一張讓女人倒追的臉?！?/p>
閑在一旁的陸峰忍不住開口：“邱櫻是誰?。磕銈兌颊J識？”
林逸軒斜眼瞪過去：“土鱉?！?/p>
“直播平臺游星的大名人啊，”霍垚開始科普，“她剛開始是在全民星秀頻道的，普通學(xué)生打扮，彈彈琴、唱唱歌什么的，紅了一會兒就沒什么人氣了，前幾周才轉(zhuǎn)到Conquer版，打游戲打得那叫一個菜，不過看這類女主播的直播，有多少人真的是沖著游戲來的？”
林逸軒接過話題：“是啊，一般就打一兩局，然后就開始跳舞連麥了，就是打擦邊球，賴在Conquer版，畢竟宅男觀眾多嘛?！?/p>
陸峰聽得一愣一愣：“你們怎么懂那么多，敢情沒事都在看美女直播？”
霍垚擺擺手：“沒有，網(wǎng)上關(guān)于她的帖子很多嘛，你搜‘游星四大綠茶婊’，她是榜首?！?/p>
“說真的，她跳舞是真不錯?！绷忠蒈幟掳?，像是在回味，“Yes or No那么清純的歌都被她跳得別有風情，我的心都開始‘怦怦怦’跳了?！?/p>
說罷，他輕哼著曲子扭了起來，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晃動食指，“歐巴歐巴no no no，歐巴歐巴卡起碼”，動作定格，沖其他三人拋了個媚眼：“關(guān)鍵是眼神，撩得人骨頭都快酥了?！?/p>
霍垚捂著笑疼了的肚子，頻頻點頭：“我覺得她比Miya的原版跳得還好?！?/p>
林逸軒夸張地叫出聲：“哎哎哎，話不能亂說，當心向空揍你?！?/p>
陸峰像是被戳中了笑點，也跟著抽風似的狂笑：“對哦，忘了季少還追星，哈哈哈……韓國那個什么女團，F(xiàn)ire……Firework！”
“笑什么笑，別看他這副摸樣，我們家空空還是很純情的?！绷忠蒈幉⑾ス蛟诖采希瑳_天花板擺出獻寶的樣子，目光炯炯，一臉信徒般的虔誠：“歐尼們，這是我的錢包，請你們笑納！”
陸峰和霍垚笑得差點抱在一起，季向空倒在林逸軒身側(cè)，雙手置于腦后，懶洋洋地應(yīng)和道：“是啊，我每天早中晚還要磕三個響頭呢?！?/p>
林逸軒聞聲打算狗腿地磕頭，被季向空一腳踩上腦門，踹下了床。
季向空戴上耳機準備睡覺，結(jié)果被隊友拖起來打撲克，一打就打了通宵，他正想補眠，突然被林逸軒拽住他的領(lǐng)子，像搖撥浪鼓似的晃著他的腦袋。
“快看快看！邱櫻在直播！”
霍垚和陸峰麻利地湊到電腦邊。
“海星、帆船、游輪……是什么？”
“直播平臺的禮物，分別代表50、100、500塊。”
“什么意思？付500塊看她跳舞？”陸峰不好意思地用食指刮了刮臉頰，“怎么感覺像某種不好的行業(yè)……”
“去去去，想什么呢，這是要讓主播看見粉絲的熱情！”林逸軒興致勃勃，“你看，游輪已經(jīng)刷起來了，我們也來一艘支持下？”
“好啊好啊，我也想看她跳Firework的舞?！被魣愜S躍欲試，“對了，再花點錢，能不能要求她換套衣服啊？”
林逸軒猛地拍了下他的腦袋：“想什么呢色魔！”
三人玩得正嗨，倏地感到背后冷颼颼的，季向空已經(jīng)下了床，一步一步朝他們走過來。房間里很暗，他背光的臉上看不清表情，林逸軒叼在嘴里的薯片掉了出來，被他四周的低氣壓震撼得牙齒打戰(zhàn)，其他兩個也隨之戰(zhàn)戰(zhàn)兢兢，任由他伸手關(guān)掉了電腦屏幕。
見季向空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往回走，林逸軒趕緊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不不不至于吧，你喜歡上她啦？”
季向空回過頭，手掌輕輕扣住林逸軒的手腕，桃花眼笑得彎彎的，嘴角的弧度不斷擴大，像一幀一幀播放的電影慢鏡頭。
他一字一句地回道：“你說呢？”
林逸軒眨眨眼，還未開口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骨頭被捏得咯咯作響，殺豬似的吼叫隨即在房間里久久回蕩：“哎喲，痛痛痛痛！”
季向空坐回床邊，手肘支于膝蓋上，他低頭隨意把玩著手里的卡片，從左手到右手，偏長的劉海順勢垂了下來，微微蓋住眼睛。
他向來討厭這類打著游戲幌子招蜂引蝶的女人，對邱櫻在網(wǎng)上的名聲略有耳聞。主動獻媚的他見多了，但像她這樣把目的直白地寫在臉上的，該說她演技浮夸，還是智商欠費呢？
今晚他已經(jīng)給過她一個下馬威了，本想就此打住，她竟然還敢招惹他。季向空心里驀地冒出了促狹的念頭——不妨陪她玩玩，讓她吃點苦頭。
過了好一會兒，他拿出手機，隨后按照卡片上的號碼發(fā)送了一條短信。
“你東西掉在我車里了?！?/p>
他腳邊的垃圾桶里，一只口紅被廢紙和零食袋覆蓋，露出了金色的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