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期三月，符連似三日。
短短三月已是經(jīng)歷許多，當(dāng)再回到符連山，一切還是那么熟悉。
俞百尺和曲同風(fēng)一同帶來了太華門門主俞松林的親筆信，信中俞松林將小陽峰事件的始末大致闡述了一下，官滄?？赐旰螅铝盍P了官則懷三年禁閉，饒是官滄溟親自求情，也無濟(jì)于事。
同來的還有牧歸緹和胡然天，因著是顧卻白的朋友，所以幾人得以在符連山小住了些時日。
鶴延居。
香爐上白煙縷縷，清香四溢。官滄海站在案桌邊，提筆寫字。
“砰！”一人闖門直入。
“大哥，卻白領(lǐng)回來的那幾個人住了也有些日子了，是不是可以讓他們回去了?！庇H生兒子被關(guān)禁閉，別人卻可以逍遙自在，官滄溟心中有怨氣。
“少年人住一住又何妨?！?/p>
自古英雄出少年。
“那阿懷呢？他可是你的親侄子??！”
“則懷的事不必再說?！?/p>
官滄海落下“年”字最后一筆。
“師父?！鳖檯s白敲門進(jìn)屋，對著官滄海一拜，又對著官滄溟一拜，“師叔?！?/p>
“嗯?！惫贉驿椴焕洳坏?，揮袖坐下，“倒是難為你顧少俠還能記得我們這兩個老家伙。”
“徒兒來此正要稟報師父，幾位朋友要下山了，我想去送送他們，請求師父允準(zhǔn)?！?/p>
“好，你去吧，也代我送送那幾位少俠?！惫贉婧３麚]揮手，笑容和藹。
“是，師父?！?/p>
官滄海低頭繼續(xù)寫他的字，“你也走吧?！?/p>
鶴延居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這話是對他說的，官滄溟手中的杯盞一頓，不情不愿起身，拱手，“是！”
不是符連山的人，到底不好久留。
此一別，山高水長，原是后會有期，可符連山管教甚嚴(yán)，與顧卻白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不是，以后當(dāng)真見都不能見了？”胡然天扯著嗓子打破沉寂。
俞百尺、曲同風(fēng)、牧歸緹的目光同時看向顧卻白。
“山訓(xùn)難違，除非師父首肯?！鳖檯s白道，“對了，你們今后有何打算？”
“和同風(fēng)一起?！?/p>
“和百尺一起?！?/p>
俞百尺和曲同風(fēng)相視一笑，“浪跡江湖，閑云野鶴?！?/p>
“何不回太華門？”顧卻白問。
兩個太華門弟子，卻整日游走江湖，倒教眾人疑惑不解。
俞百尺搖搖頭，“不回了。”
太華門數(shù)百年傳承，曾經(jīng)一直相安無事，直到一百八十年前……那一年，江湖盛傳，百年一遇的武學(xué)雙星子出現(xiàn)在了太華門，其名易為春、向三秋。他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入太華門后，均拜當(dāng)時的老門主為師，日常吃住行臥也都在一起，雖非一母同胞，可兩人的感情猶勝親生兄弟般深厚。二人在太華門習(xí)得武功智慧，在江湖上更是一次次把太華門帶向新的高度，各門各派無不羨慕太華門有如此這般的雙星子，不久便以太華門為首為尊。
可……好景不長，原本的寧靜平和因?yàn)檫x立新門主一事而被打破。
長久以來，老門主雖然對易為春和向三秋兩人一視同仁，可在選擇繼承人上他私心里還是更偏愛易為春一些。
太華雙星，雙星，雙星，究竟哪一顆星星華光最亮？
欲望和嫉妒如兩條毒蛇般纏繞在向三秋心頭，越纏越緊。
新門主繼任當(dāng)天，眼看儀式即將完成，向三秋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內(nèi)心，怒提三問。
“師父，我太華門選立門主以何為憑？”
“太華門門主承繼一向秉承‘賢能’二字。賢者，人品上佳；能者，武藝出眾。”
“師父既選了為春，他的‘賢能’自然不必說。那么，師父覺得三秋的‘賢能’如何？”
“甚好?！?/p>
“所以師父是承認(rèn)自己偏心了？”
“……”
為春三秋，太華雙星，沒有人記得他們曾經(jīng)的開始，但他們最后互相刺進(jìn)彼此心臟的利劍卻深深印刻在太華門每一代人心中。
百年光陰輪轉(zhuǎn)，雙星再現(xiàn)，這一次依舊是太華門。
曲同風(fēng)凝視著俞百尺，“名利權(quán)勢，武功秘籍，都及不上最好的兄弟在身邊。”
“哎，不管怎么樣，你們也算有一個歸處，我老胡還是羨慕你們的?！?/p>
牧歸緹出自妙仙谷，俞百尺曲同風(fēng)有太華門為倚仗，顧卻白更是不必說，符連山官滄海最寵愛的弟子，只有他胡然天，一個人在江湖飄飄蕩蕩，不知父母，也無師門。
“矯情！”厲相逐一聲嗤笑。
“你來干什么，這里不歡迎你?！蹦翚w緹上前拔劍，那天如果不是厲相逐，他就不會為救顧卻白受傷，更不用……狼狽地見到成冰。
厲相逐絲毫不懼，反而往前又走近了幾步，“還真拿自己當(dāng)這符連山的主人了？”
“你……”牧歸緹一噎。
胡然天、俞百尺、曲同風(fēng)一并站到牧歸緹身邊。
厲相逐繼續(xù)提高音量，“顧卻白是死了嗎？”
顧卻白撥開左右的俞百尺和牧歸緹，“說吧，你來做什么？”
“當(dāng)然是來討債了?！?/p>
你幫我三個忙，我和你比三場。
顧卻白想起來了，“那封情報和小陽峰下幫忙，我欠你兩場比武。說吧，怎么比？”
“比武當(dāng)然是要選個良辰吉日了，我遠(yuǎn)道而來，此刻與你比試，贏了便罷了，若輸了別人豈不是要說你顧大俠趁人之危。”
“你當(dāng)如何？”
“這樣，我先住下，好好休息個十天半個月，養(yǎng)足精神后你再與我比試?！闭f著厲相逐就抬起步伐。
顧卻白伸手?jǐn)r住他，“我符連山，外人勿進(jìn)！”
厲相逐并不強(qiáng)求，扭頭施展輕功，眨眼之間便沒了人影。
胡然天撓撓頭，“他……還是那個厲相逐嗎？”
曲同風(fēng)拍拍胡然天的肩膀，確認(rèn)道，“是他，冷酷無情。”
顧卻白也一時沒了主意，他不知道厲相逐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盤。不過無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厲相逐要是敢做什么，他不介意讓他再做一次手下敗將。
更何況，這里是符連山！
石碑上的“符連山”三字愈發(fā)分明。
站在此處，已是到了盡頭。
真是奇怪，明明才認(rèn)識了這幾個月，卻好像彼此認(rèn)識了一輩子那么久，顧卻白于石碑處止步，目送著四個人離開。
微風(fēng)習(xí)習(xí)，樂游湖上泛起粼粼波光，棲息在湖畔的一只只鶴，或單腳直立，或伸展白羽，或覓食，或飛翔。蘆葦叢后，顧卻白手握與共，一人一劍，招招式式。
“顧大俠?！甭邋铝⒃谇胺?，指指手中的食盒。
顧卻白收招走到洛妃媛面前，送上臉頰。洛妃媛抿唇一笑，拿出手帕替他拭去臉上的汗水。
顧卻白一手牽住洛妃媛，一手接過食盒，“嗯～好香啊?！?/p>
“讓我來看看今天洛山長又做什么好吃的了?！鳖檯s白打開食盒，把菜擺出來。
一盤糖醋排骨、一盤小炒藕片、一盅三鮮湯、一碗米飯、一雙筷子、一塊令牌。
一……塊符連山山長令牌。
“自從師父閉關(guān)后，阿笑每日都要來纏我一會兒?！甭邋伦屑?xì)注意著顧卻白的神色，“她說她想出山?！?/p>
“那丫頭自小就愛貪玩，不必管她。洛山長，你有你的職責(zé)，今日利用關(guān)系放縱了別人，他日就會讓你自己陷入難處。令牌丟了可不是小事，快收好?！鳖檯s白把令牌放進(jìn)洛妃媛手心。
七日前，官滄海宣布閉關(guān)一年，他閉關(guān)期間將由洛妃媛代理浮連山山長一職，山中的大小事務(wù)全部交由洛妃媛管理，官滄溟從旁輔助。
洛妃媛握住他的手，“你呢？”
顧卻白抽出手，拿起筷子，大口吃起來，“嗯，今日的菜真好吃，阿媛的手藝有長進(jìn)啊?！?/p>
“自從他們走后，這半個月你每日都躲在樂游湖邊練功。”
“阿媛是怪我沒有陪你啦，你現(xiàn)在是代山長，山里每日事務(wù)多，我只是不想打擾你。行，是我不好，是我的錯?！鳖檯s白夾起一片藕喂到洛妃媛嘴邊，“原諒我，好嘛?！?/p>
沒有生氣，又何來的原諒。
洛妃媛咬下一小口藕，顧卻白自然地把剩下的藕往自己嘴里一塞。
“你和阿笑一樣，你也向往外面的自由，不舍意氣相投的朋友，不是嗎？”
洛妃媛的話讓顧卻白的手一頓。
洛妃媛果然是最了解他的。
從前他顧卻白沒有出過符連山，所以也就不曾對外面的世界向往，更不知道練武的意義何在，只是師父教，他照學(xué)就是了，在師父教的基礎(chǔ)上他悟出更高的境界，也從不曾覺得有什么。
如今他出去過一遭，看到了山外的世界，用他的武功救過人，也殺過人，大家稱他“大俠”，皆為他的武藝所驚嘆折服，并且他還認(rèn)識了一群朋友。
他承認(rèn)，他想出去了，可是符連山是從小養(yǎng)育他的地方，十七條山規(guī)字字句句從小刻在他的心里，若是因?yàn)橐粫r的私欲，就違背山規(guī)出山……
不！
顧卻白永遠(yuǎn)不做背棄符連山之人！
“砰！”遠(yuǎn)方煙花信號在空中炸響。
山門出事了。
洛妃媛和顧卻白趕到山門時，守山門的弟子們已經(jīng)被打趴在地，浮連山石碑前，牧歸緹在給受傷弟子治傷，胡然天手持雙錘護(hù)在他們身前，前方俞百尺、曲同風(fēng)正和厲相逐打得不可開交。
“我就知道這小子憋著壞呢。”看到顧卻白在牧歸緹身邊，胡然天放下心，雙錘一擊，飛跑過去幫俞百尺和曲同風(fēng)。
“怎么回事？”洛妃媛問道。
弟子趙番扶著胸口，“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人在山門邊緣處堆放了一堆木材和石頭，就上前勸阻，結(jié)果那個人不同意，我們就……”
“是這樣的，那日我們離開后，途徑附近的鎮(zhèn)子，因天色漸晚，就住了一夜，第二日正準(zhǔn)備繼續(xù)趕路，卻發(fā)現(xiàn)他，”牧歸緹指向厲相逐，“厲相逐，鬼鬼祟祟的，我們覺得事有蹊蹺，便在暗中多日觀察，終于在今天看到他帶著幾個人，推著一車車的木材和石頭到符連山來?！?/p>
“好了，我知道了，好好去治傷休息吧?！甭邋掳矒嶷w番和其他受傷的弟子們，“大家先退后治傷?！?/p>
洛妃媛看向顧卻白，“卻白讓他們停手吧。”
她知道在場只有顧卻白有能力用最小的代價讓他們停止打斗。
“閃開！”顧卻白朝對面一吼，一道劍光劈下。
胡然天立即后退，俞百尺拉著曲同風(fēng)也極速撤下，劍光迎面，厲相逐只好仰身避開。
“咔！”
厲相逐身后的樹從中間裂成兩半。
洛妃媛持劍上前，“這些石材和木材，不知閣下是何意？”
厲相逐并不理會洛妃媛，他唯一的目標(biāo)是顧卻白，“我說過我要在這住一段時間，養(yǎng)足精神了才能與你比武，你不讓我住進(jìn)去，我就只能自己找房子住了?！?/p>
所以，這些石材和木材是要……搭房子。
“我符連山，外人勿進(jìn)！”顧卻白再次強(qiáng)調(diào)。
“不錯，符連山內(nèi)是禁止外人入住的，不過，”洛妃媛話鋒一轉(zhuǎn)，“今日之事，我倒覺得是個誤會?！?/p>
聽到洛妃媛這話，眾人皆是一疑，厲相逐卻是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她。
“你是？”
“在下符連山代山長洛妃媛?！?/p>
一個女子。
代山長？
代？
厲相逐稍稍遲疑，而后抱拳行禮，“在下厲相逐?！?/p>
洛妃媛還禮于他。
“曾經(jīng)我官派祖師爺選擇符連山作為隱居長居之地，后百年來收入門中弟子代代，皆以此地為家，如今江湖誰人不知符連山的姓。厲大俠突然想在此地建宅，無異于辱我?guī)熼T，大家自然是不認(rèn)同的，否則便是違背了師門。這一點(diǎn)，想必厲大俠應(yīng)是可以理解的?！甭邋掠忠灰豢聪蚰翚w緹、胡然天、俞百尺、曲同風(fēng)，“同樣，這四位大俠同我門中弟子顧卻白要好，原不知你要在此建宅，還以為你要做一些歹事危害符連山，本著與卻白的交情，他們自然對你出手?！?/p>
“人生在世，能得三五知己好友，實(shí)乃幸事?！甭邋伦詈髮⒂喙鈴念檯s白身上拉回，再次看向厲相逐，“這一點(diǎn)，想必厲大俠也是可以理解的吧?！?/p>
“能做符連山的山長莫不是要會耍嘴皮子？”
“拆了吧！”洛妃媛重復(fù)，“我說，這些都拆了！”
“誤會？”厲相逐刀鋒指向洛妃媛。
同一時刻，顧卻白劍抵厲相逐頸部，牧歸緹、胡然天、俞百尺、曲同風(fēng)也都亮出武器。
“去后山建吧?！?/p>
什么？
“符連山后山有一處樂游湖，那里風(fēng)景極美，湖盡頭的蘆葦叢便通向山外，山外有一片林子，若是建在那里，不失為一個好選擇?！?/p>
“洛山長！”顧卻白叫住洛妃媛。
洛妃媛不去管顧卻白，依舊說著她要說的話，“只是我有一個條件?！?/p>
“但說無妨?！甭犚娐邋掠袟l件，厲相逐反倒放下疑心，他主動把刀放下，其他人也跟著收起了武器。
“你只能建一半，而且建者有份?！甭邋略俅慰聪蚰梁崆娜?，“今日這四位朋友因你而來，所以，還請厲大俠也給他們安排上。”
建一半？還要安排上牧胡俞曲四人。
“你的話可算數(shù)？”厲相逐不信。
“我，洛妃媛，符連山代山長，此時此刻，符連山的一切我說了算，有事我一人承擔(dān)，厲大俠大可放心！”洛妃媛斬釘截鐵。
“好，我信洛山長！”
進(jìn)不了浮連山，但只要能順理成章留在附近也好。厲相逐命人把拖來的石材木材重新往后山轉(zhuǎn)移，走時也不知對牧胡俞曲四人說了什么，顧卻白竟見到他們心甘情愿跟著厲相逐一起走。
“阿媛，你……”
“卻白，不要說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甭邋聨兔v起一個受傷的弟子走上臺階。
厲相逐的房子一半建在后山山林外，另一半由洛妃媛替他建在了樂游湖盡頭。外半她并非是為厲相逐所建，而是為牧胡俞曲四人，內(nèi)半她則是為了顧卻白。從此兩邊既緊密，又分明。
此后的一年時光里，在那座拼成的住宅里，厲相逐時常與顧卻白切磋武功，卻又每每在即將過界時自覺點(diǎn)到為止，牧胡俞曲時而出去游玩，回來便會把江湖上發(fā)生的新鮮事講給顧卻白聽。他六人把酒談天，卻又互不涉足。
“阿媛，你師父讓你代管符連山的事務(wù)，你做的都是些什么？”官滄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師叔，阿媛只是在做值得的事?！?/p>
“你小小年紀(jì)懂得什么值得不值得！簡直就是胡鬧！”
值得嗎？
值得！
幫顧卻白忠于師門，幫顧卻白留下意氣相投的朋友，便是她認(rèn)為最值得的事。至少此刻，她不后悔。
“師叔，今日之事待師父出關(guān)后，我會一字不落說與他知曉，到那時若是師父覺得阿媛錯了，那阿媛便親自奉上戒鞭，請師父責(zé)罰！”
洛妃媛跪在地上對官滄溟一拜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