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謀科的破譯課上，電文如雪花般鋪滿長桌。窗外雨絲斜織，將黃埔軍校的紅磚墻洇成暗紅色。
程遠之的指尖在潮濕的電報紙間游走，突然停在一張被茶水浸濕邊角的電報上——"三井船隊30日抵港"。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組數(shù)字排列，他再熟悉不過。父親書房里的賬本，用的就是這套密碼。
電文下方，一行紅筆小字如血漬般刺目：
“運的是鴉片而非奎寧。”
雨點突然砸在玻璃窗上，程遠之的太陽穴突突跳動。父親每月都要經(jīng)手奎寧，說是給南洋僑胞的救命藥。如果船隊運的真是抗瘧疾的奎寧，為何要用密碼？
雨幕深處，汽笛聲隱約可聞。程遠之突然明白，這艘即將靠岸的船，載著的或許比鴉片更致命。而母親的字條，父親的密碼，陳大勇的血，都不過是暴風雨前零星墜落的雨點。
深夜，檔案室的鎖被一根鐵絲撬開，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淹沒在遠處崗哨的腳步聲里。程遠之借著煤油燈的微光，翻出軍校藥品清單。
泛黃的紙頁上，"奎寧注射液，200箱"幾個工整的鉛字赫然在目
但"奎寧"二字被人用同樣的紅筆劃去，改為"嗎啡"——那抹猩紅在昏黃燈光下像一道未愈的傷口。
他的呼吸凝滯。
奎寧是抗瘧疾的救命藥，嗎啡卻是成癮的毒物——若這批貨真被調(diào)包，前線的傷兵將淪為行尸走肉。
窗外樹影搖晃，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處窺視。
醫(yī)務(wù)室的門虛掩著，門軸發(fā)出細微的嘎吱聲，像是某種無言的警告
程遠之推門而入，正看見林書瑤站在解剖臺前。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漏進來，照在她手中的柳葉刀上，刀鋒泛著冷冽的銀光，在她蒼白的指間游走如一條銀蛇。解剖臺邊的搪瓷盤里，幾只空安瓿瓶倒映著扭曲的月光。
“藥毒同源，不是嗎？”
她沒抬頭，刀刃輕輕劃開解剖臺上的標本——一只注射過嗎啡的兔子，肌肉已經(jīng)萎縮成青紫色。內(nèi)臟卻反常地腫脹發(fā)亮。程遠之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戴著枚銀戒指，戒面刻著和青花瓷紐扣上一模一樣的密碼花紋。
程遠之盯著她白大褂口袋里的紅鋼筆：“電文是你改的？”
林書瑤終于抬眼，眸子里映著破碎的月光：
“你父親運的真是奎寧嗎？”她聲音輕得像在念解剖報告。
凌晨的珠江碼頭，咸腥的夜風裹挾著柴油味，將貨輪的黑煙撕成縷縷殘絮。
程遠之躲在貨堆后，鐵皮的寒氣透過軍裝刺進骨髓，三井商社的工人正將貼有父親商行火漆印的木箱搬下舷梯，撬棍起落的悶響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咔——"木箱裂開的瞬間，他看清了標簽上父親親筆簽署的"奎寧"字樣?？蓜兟涞姆鈼l下，露出的卻是黑沉沉的鴉片膏，在月光下泛著罪惡的油脂光。工人們熟練地分層搬運，最底層的鐵皮箱被單獨裝上軍用卡車——箱體上"醫(yī)用物資"的燙金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突然，一束刺眼的手電光如刀鋒般掃過貨堆。程遠之屏住呼吸，看見松本課長的懷表鏈在黑暗中晃動，金鏈上墜著的玉簪花徽章與解剖室里那枚如出一轍。"嗎啡單獨送軍校醫(yī)務(wù)室。"松本的聲音裹著海風的濕氣，"程會長特意囑咐，要親手交給林。"
程遠之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鐵銹混著血腥味在齒間蔓延。父親信箋上"商道即仁道"的毛筆字突然在眼前浮現(xiàn)，那力透紙背的墨跡曾讓他肅然起敬。
可此刻，這些貼著救贖標簽的木箱，裝的盡是墮落的毒——就像那盆擺在父親書房的玉簪花，純潔的花苞下埋著腐爛的根。
回校路上，程遠之撞翻了林書瑤的藥箱。
金屬托盤砸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奎寧安瓿瓶滾落一地，在青石板路上折射出細碎的冷光。其中一支裂開的瓶身上，赫然用紅筆標著“嗎啡”——那抹猩紅在晨霧中格外刺目，像是凝固的血痕。
她蹲下身去撿，長發(fā)垂落遮住表情：
“醫(yī)務(wù)室缺藥，前天的截肢手術(shù)……”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被晨風吹散，“是用白酒麻醉的。
一滴血從她指尖滲出，染紅了奎寧標簽。
遠處軍號響起，天快亮了。
晨霧中，軍校的輪廓漸漸清晰，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林書瑤忽然抬頭，晨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眼下一片青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