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之俯身趴在戰(zhàn)壕邊緣,臉頰緊貼著冰冷的泥土,槍械的金屬氣息混合著潮濕的土壤味鉆入鼻腔。他的雙眼如鷹隼般緊鎖前方預設的爆破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戰(zhàn)術手套的磨損處。導火索嘶嘶燃燒,火星在飛揚的塵土中忽明忽暗,像一條毒蛇吐著信子,蜿蜒著向終點爬去。
“三、二、一——”
轟!??!
爆炸的巨響撕裂空氣,震得大地都在顫栗。但程遠之的瞳孔驟然收縮——沖擊波竟從完全相反的方向席卷而來!炸藥包被人動過手腳!
剎那間,演習區(qū)土石崩裂,煙塵如巨浪般翻涌而起,遮蔽了半邊天空。程遠之的耳膜嗡嗡震顫,仿佛有千萬只蜂群在顱內(nèi)肆虐,視線被濃煙徹底吞沒。他下意識地低伏身體,碎石如暴雨般砸落,幾塊尖銳的彈片擦著他的頭盔飛過,發(fā)出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啊——!”不遠處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幾名學員被氣浪掀翻,像斷線的風箏般摔進泥濘里。鮮血在塵土中洇開,刺目的紅色在灰暗的背景下格外扎眼。
程遠之咬牙抬頭,在彌漫的硝煙里,他看到陳大勇猛地沖出掩體,軍靴踏碎泥漿,整個人如炮彈般撲向一名呆立原地的戰(zhàn)友——那是個新人,臉色煞白,雙腿像是釘死在地上,完全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懵了。
“臥倒?。?!”陳大勇的吼聲幾乎破音,他縱身一躍,在爆炸的余波襲來的瞬間,用身體死死護住了那名戰(zhàn)友。
陳大勇的吼聲未落,氣浪已撕碎了他的軍裝,一本小冊子從他懷中飛出,像一只折翼的鳥,重重摔在泥濘里。
程遠之的心臟驟然收緊。
“不許動!”
政訓處的人已蜂擁而至,黑壓壓的制服如鴉群突襲,黑洞洞的槍口齊刷刷對準陳大勇:“私藏禁書,現(xiàn)行反革命!”領頭的軍官嘴角扭曲,槍管上的寒光映著他眼里的亢奮。陳大勇的喉結(jié)滾動,滿是火藥味的空氣突然凝滯成冰。
千鈞一發(fā)之際,醫(yī)療組的林書瑤突然栽倒在地。
她的身體劇烈抽搐,白大褂在塵土中翻滾成慘白的浪,嘴角溢出的渾濁白沫在領口洇開污漬——典型的嗎啡戒斷反應,正是軍校正在嚴打的“思想腐蝕”癥狀。政訓處的人一時怔住,本能地后退兩步,槍口微微下垂。
程遠之正要上前,卻見她痙攣的手指“無意”勾住了演習引爆線。纖細的金屬線在她掌心繃直——咔嚓!
整條控制線路瞬間癱瘓,刺耳的警報聲響徹全場,所有爆破裝置強制鎖死。紅色警示燈在硝煙中瘋狂旋轉(zhuǎn),將眾人臉上照出鬼魅般的條紋。在尖銳的警笛聲中,程遠之看到林書瑤的瞳孔驟然清明,對他極輕地搖了搖頭。
混亂中,陳大勇的身影如游魚般滑進煙塵深處。程遠之的靴底碾過那本禁書,匆匆一瞥間,扉頁上的鋼筆批注灼痛他的眼睛:“嗎啡麻痹肢體,真理喚醒靈魂——陳大勇?!弊舟E力透紙背,最后一筆拖出長長的墨痕,像未寫完的遺言。
救護車在彈坑間顛簸前行,車輪碾過坑洼的聲響如沉悶的鼓點。林書瑤躺在擔架上,臉色慘白,唯有睫毛在顛簸中微微顫動,像垂死的蝶翼。程遠之握住她冰涼的手,忽然察覺一顆藥丸被塞進掌心——糖衣圓潤,內(nèi)里卻藏著堅硬的棱角。
他佯裝咳嗽,將藥丸含入口中。甜膩的糖衣融化,露出裹著的字條,墨香混著硝煙在舌尖蔓延:
“明日碼頭,帶著《九地篇》?!?/p>
《九地篇》——《孫子兵法》中論死地、絕境、死間之計的章節(jié)。
程遠之喉結(jié)滾動,車窗外的夕陽如血,將整座軍校染成赤紅,仿佛一場無聲的屠殺正在上演。
當夜,他燒掉了父親寄來的所有家書。
火盆中,墨跡蜷曲成灰,父親工整的楷書在烈焰中扭曲變形,最后消散的是那句“商道即仁道”——字跡灰飛煙滅的剎那,他仿佛聽見父親在商會酒宴上的笑聲,與三井商社的觥籌交錯混為一體。
灰燼里,唯有一頁《九地篇》的抄本完好無損——那是母親當年夾在《圣經(jīng)》中的手稿,泛黃的紙頁邊緣染著干涸的血跡,娟秀的小楷寫道: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p>
窗外,玉簪花在夜風中搖曳 ,潔白的花瓣下,泥土里埋著半枚焦黑的徽章。明日碼頭,或許就是他的死地。
但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