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推門進來的時候,帶著一身深秋的涼意和若有似無的昂貴香水味。那味道很淡,
卻像淬了冰的針,輕易穿透客廳里溫暖的空氣,扎進我的皮膚。不是他慣用的雪松冷調,
而是一種柔媚馥郁的花香,帶著異國陽光烘烤過的暖甜。我正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fā)里,
借著黃昏最后一點稀薄的光線,低頭看著自己擱在膝蓋上的手。那雙手曾經被陸沉夸過好看,
白皙修長,指尖帶著健康的粉色??扇缃?,蒼白得近乎透明,
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脈絡異常清晰,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告?!半x婚協(xié)議,我簽好了。
”我的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將放在茶幾上那份薄薄的文件朝他推過去。
紙張劃過光潔的玻璃臺面,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陸沉腳步頓住,視線落在那份文件上,
又抬起,落在我臉上??蛷d頂燈的光線打下來,在他深邃的眼窩里投下濃重的陰影,
讓他英俊的眉眼顯得愈發(fā)冷硬。他扯了扯嘴角,弧度鋒利,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嘲諷,
仿佛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他甚至沒有彎腰去碰那份協(xié)議,
目光像審視一件終于處理掉的舊物。“林晚,”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沒什么溫度,
“你總算識相了一次?!蔽业男目诿偷匾豢s,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窒息。
尖銳的痛楚瞬間蔓延開,可臉上卻奇異地綻開一個笑容。那笑容很輕,很淡,
像投入湖心的一粒小石子,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消散。我微微垂下眼睫,
掩去所有翻涌的情緒,伸手將那份簽著他名字的協(xié)議拿了回來,小心地折好,
放進旁邊的手袋里。手指觸碰到手袋內層另一個硬質的信封邊緣——里面裝著我的判決書。
“嗯?!蔽覒艘宦?,輕得如同嘆息,算是回應他那句“識相”。他不再看我,
徑直走向臥室,門在身后關上,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那聲響落在我心湖里,
卻沉重得像一塊巨石,宣告著某個世界徹底終結。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和他殘留的、那縷陌生的甜香。我慢慢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
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匯成一片流動的光海,璀璨奪目,卻照不進這冰冷的屋子。
玻璃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我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
試圖抓住那正在流逝的力量感,指關節(jié)卻傳來一陣細微的、不受控制的僵硬和遲滯。
不是錯覺。那份藏在手袋里的診斷書,每一個冰冷的鉛字都帶著死亡的重量,
清晰地烙印在我腦海里:肌萎縮側索硬化癥(ALS),晚期。生存期預估,三到六個月。
時間,成了最奢侈的倒計時。---第二天,我約了蘇禾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館見面。
蘇禾是我大學時代唯一保持聯(lián)系的朋友,也是我此刻唯一想見的人。我需要一個出口,
一個能承接我所有崩塌情緒的地方??Х瑞^里流淌著舒緩的爵士樂,
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我選了最角落的位置,背對著門口,
努力將自己縮進柔軟的沙發(fā)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咖啡杯壁,
汲取著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巴硗恚隳樕趺催@么差?”蘇禾風風火火地趕到,
一坐下就擔憂地皺起眉,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沒發(fā)燒吧?”我搖搖頭,
努力想擠出一個讓她安心的笑容,卻發(fā)現(xiàn)嘴角僵硬得厲害?!皼]什么,可能最近沒休息好。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蘇禾狐疑地看著我,顯然不信。她正要追問,
目光卻突然越過我的肩膀,直直地看向門口,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變得憤怒而復雜。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我順著她的視線,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
咖啡館明亮的玻璃門被推開,陸沉走了進來。他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
一如既往的引人注目。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焦點,
都落在他臂彎里小心攙扶著的那個女人身上。那女人很年輕,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絨大衣,
襯得她膚色勝雪。長發(fā)微卷,柔順地披在肩頭,眉眼精致如畫,
帶著一種我見猶憐的脆弱美感。她微微低著頭,似乎在躲避人群的目光,
小鳥依人般緊靠著陸沉。陸沉微微側著頭,正對她低聲說著什么,唇角勾起的弧度,
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專注。他小心翼翼地護著她,避開旁邊端著咖啡走過的服務生,
那呵護備至的姿態(tài),刺得我眼睛生疼。是他書房里那張照片上的女孩。
那張被他珍藏在抽屜最深處、偶爾醉酒后會拿出來失神凝望的照片。
那個占據(jù)了他整個少年和青年時代心尖位置的人——宋清漪。她回來了。
他們朝著一個靠窗的卡座走去。陸沉紳士地為她拉開椅子,待她坐下后,才在她對面落座。
他招來服務生,低聲點單,神情耐心而溫和。宋清漪微微抬起頭,
朝著他露出一個羞澀又依賴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晃眼。就在這時,
陸沉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了過來。隔著幾張桌子,隔著氤氳的咖啡香氣和低低的交談聲,
他的視線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我。四目相對的瞬間,
他臉上那份對宋清漪的溫柔瞬間褪盡,如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冰冷礁石。眼神里沒有驚訝,
沒有慌亂,只有一種被打擾的不耐煩和……冰冷的警告。那目光銳利如刀,
帶著毫不掩飾的疏離與厭棄,
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我的身份——一個不識趣的、應該立刻消失的局外人。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驟然捏緊,痛得我瞬間蜷縮了一下身體。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身體里那點殘存的暖意被徹底抽空。我猛地轉回頭,不敢再看第二眼。
手指因為用力握著咖啡杯而指節(jié)泛白,細微的顫抖再也無法抑制,
杯子里深褐色的液體劇烈地晃動起來,濺出幾滴落在米白色的桌布上,
暈開幾朵丑陋的深色花朵,像凝固的血跡。“晚晚!”蘇禾驚呼一聲,
抓住了我冰冷顫抖的手?!拔覜]事?!蔽矣昧Φ匚艘豢跉?,
試圖平復翻江倒海的胃和狂跳的心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真的…沒事。
”可眼淚卻不聽話地涌了上來,模糊了眼前精致的咖啡拉花,
也模糊了窗外那個燈火輝煌卻與我再無關系的世界。我死死咬著下唇,
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不能哭,林晚,至少不能在這里,
不能在他和他心愛的白月光面前哭。我顫抖著手去拿桌上的紙巾,想擦掉那礙眼的咖啡漬,
也擦掉臉上狼狽的水痕。指尖卻一陣不受控制的麻木和無力,像是脫離了大腦的指揮。
紙巾盒被我笨拙地碰了一下,“啪”地一聲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這輕微的聲響,在舒緩的音樂背景里并不算大,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我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再次投射過來。是陸沉。他看著我狼狽地彎腰想去撿紙巾盒,
動作遲鈍而笨拙,眼神里的不耐幾乎要化為實質的鄙夷。蘇禾立刻彎腰幫我撿起紙巾盒,
重重地塞進我手里,然后狠狠地瞪向陸沉的方向。陸沉卻早已收回了目光,
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看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他正微微傾身,專注地聽著宋清漪說話,
唇邊又掛起了那抹刺眼的溫柔。巨大的恥辱感和冰冷的絕望瞬間將我淹沒。
我再也無法在這里待下去一秒?!疤K禾,我們走?!蔽矣帽M全身力氣,
幾乎是命令自己站起來。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帶著一種陌生的虛軟感。我抓住蘇禾的手臂,
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那個彌漫著咖啡香和心碎氣息的角落。
走出咖啡館大門,深秋傍晚的風帶著刺骨的涼意撲面而來,吹在臉上濕漉漉的淚痕上,
刀割一般。我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肺腑間卻依舊憋悶得快要炸開。
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個巨大的展示櫥窗,我能清晰地看到里面,
陸沉正體貼地為宋清漪攏了攏滑落肩頭的大衣,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世界,
在我身后徹底崩塌成一片無聲的廢墟。---陸沉回來得很晚。我獨自坐在黑暗的客廳里,
沒有開燈。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流淌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變幻的光影,
卻無法照亮這空曠房間的絲毫暖意。那份被我重新攤開在膝蓋上的離婚協(xié)議,
在幽暗的光線下,白得刺眼。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響起,玄關的燈被“啪”地一聲按亮,
瞬間驅散了客廳邊緣的黑暗。陸沉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和淡淡的酒味。他隨手脫下大衣丟在玄關的衣帽架上,
動作帶著一種回到自己領地的隨意。他徑直走向廚房,打開冰箱取水,沒有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客廳里一件無足輕重的擺設。冰箱門開合的冷光短暫地照亮了他冷硬的側臉輪廓。
就在他仰頭灌下幾口冰水,喉結滾動,準備轉身回他書房或者客臥時,我終于開口了。
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干澀而平靜,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瓣懗??!彼_步頓住,
終于側過頭,目光隔著幾米的距離投過來,帶著被打擾的不悅和顯而易見的疏離:“有事?
”幽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神銳利而冰冷,像審視一個麻煩。我深吸了一口氣,
肺部傳來一陣細微的拉扯感。我拿起膝蓋上那份冰冷的協(xié)議,站起身,
一步一步地朝他走過去。每一步都感覺腳下發(fā)虛,像踩在棉花上。我將協(xié)議遞到他面前,
紙張的邊緣因為我的用力而微微顫抖?!斑@個,”我頓了頓,迎著他審視的目光,
清晰地吐出后面幾個字,“你簽錯了地方?!标懗恋拿碱^瞬間擰緊,
不耐煩幾乎要從他眼中溢出來。他一把從我手里抽走協(xié)議,動作帶著明顯的煩躁。
借著廚房冰箱門未關嚴透出的那點微光,他掃了一眼簽名欄,
隨即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昂??!彼麑f(xié)議隨意地甩在旁邊的島臺上,
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冷冽的氣息混合著酒氣撲面而來,“林晚,
你又在玩什么把戲?欲擒故縱?”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試圖刺穿我平靜的表象,
找出我所謂的“心機”。那眼神里的鄙夷和不信任,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我的心臟。
一股尖銳的疼痛瞬間攫住了我,身體深處那熟悉的僵硬和無力感再次洶涌襲來,
讓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冰箱門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巨大的屈辱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要將我吞噬。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愛了整整七年,
如今卻視我如草芥的男人,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和溫度都在飛速流逝。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沒頂?!瓣懗痢蔽业穆曇舳兜貌怀蓸幼?,帶著破碎的哭腔,淚水終于失控地洶涌而出,
“我們之間…怎么會變成這樣?”他看著我突如其來的崩潰,眼神里沒有半分動容,
只有更深的厭煩和不耐。他直起身,仿佛我的眼淚是某種骯臟的、需要避開的污穢。
“這個問題,”他冷冷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我搖搖欲墜的心房上,
“你該問問你自己?!彼抗鈷哌^那份離婚協(xié)議,又落回我淚流滿面的臉上,
語氣是毫不掩飾的刻薄,“收起你這套沒用的眼淚。當初是你自己處心積慮爬上我的床,
現(xiàn)在做出這副受害者的樣子給誰看?”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鋒,
帶著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林晚,你該不會真以為,我娶你,是因為愛你吧?”這句話,
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混沌痛苦的大腦,
瞬間照亮了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細節(jié)。處心積慮?爬上他的床?我猛地抬起頭,
淚眼模糊地死死盯住他。
記憶的碎片在劇痛中飛速閃回、拼湊——七年前那個混亂的畢業(yè)酒會……震耳欲聾的音樂,
…喝得爛醉的陸沉……還有他口中一直呢喃的、那個模糊的名字……清漪……是我主動的嗎?
是我……處心積慮?不!不是的!“不是的!”我?guī)缀跏撬缓俺雎?,聲音尖銳而絕望,
帶著被徹底冤枉的憤怒和崩潰,“那天晚上是你喝醉了!是你拉著我不放!
是你把我當成了……”那個名字,卡在我的喉嚨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無法呼吸。
陸沉的臉色在冰箱幽冷的光線下驟然變得極其難看,眼神陰沉得可怕,
像是被戳中了某個不能觸碰的痛點?!伴]嘴!”他厲聲打斷我,
聲音里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暴戾,“林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早就調查過清漪,知道她長得像誰!你模仿她的穿著,模仿她說話的語氣,
不就是為了……”他后面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的咳嗽打斷。“咳!
咳咳咳……”我彎下腰,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團燒紅的鐵絲網,
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灼燒感。劇烈的咳嗽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住,
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冰箱門邊緣,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扭曲泛白。
喉嚨深處涌上濃重的腥甜氣息。陸沉看著我咳得撕心裂肺、狼狽不堪的樣子,眉頭緊緊鎖著,
眼神復雜難辨,有厭惡,有煩躁,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驚疑。
但他最終什么也沒做,只是冷冷地看著,看著我在他面前痛苦地蜷縮、顫抖。
劇烈的咳嗽終于平息,我靠在冰箱上,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碎的嘶鳴。冷汗浸濕了鬢角,后背的衣服也黏膩一片。世界天旋地轉,
身體里的力氣被徹底抽空,只剩下無盡的冰冷和麻木。我緩緩地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眼,
看著幾步之外那個冷眼旁觀的男人。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那么高大,那么遙不可及,
又那么陌生。七年的時光,七年的愛戀,七年的婚姻,在這一刻,被撕扯得粉碎,
只剩下徹骨的寒冷和荒謬。心,徹底死了。我扶著冰箱門,
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直起身體。身體深處那頑固的僵硬感越來越明顯,
像生銹的齒輪在艱難轉動。我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淚痕,
眼神空洞地看向島臺上那份離婚協(xié)議。然后,我拖著沉重麻木的雙腿,像個提線木偶一樣,
一步一步地挪過去。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在陸沉冰冷而審視的目光下,我拿起那份協(xié)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