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不是那種睡醒的慵懶,也不是重傷初愈的迷茫。是一種……空。
像一張剛剛鋪開的、潔白到刺眼的宣紙。我躺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
在臉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風(fēng)很輕,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氣息。
一只色彩斑斕的小鳥在不遠(yuǎn)處的枝頭好奇地歪頭看我,啾啾叫著。很舒服,很安寧。
可我……是誰?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漾開無數(shù)漣漪,攪碎了那份安寧。
我猛地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參天古木,不知名的野花,一條蜿蜒流過的小溪。景色很美,
但無比陌生。我是誰?我為什么在這里?我從哪里來?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手指修長,
骨節(jié)分明,皮膚下似乎蘊藏著某種奇異的力量感。我身上穿著一件質(zhì)地極好的月白色長衫,
纖塵不染,樣式古樸,袖口和領(lǐng)口繡著銀線勾勒的、仿佛流動的云紋。這衣服很合身,
像是專門為我做的??伤鼰o法告訴我任何關(guān)于“我”的信息。
胸口傳來一陣輕微的、持續(xù)的溫?zé)岣?。我伸手探入衣襟,摸到了一塊硬物。拿出來一看,
是半塊玉佩。它溫潤得如同凝結(jié)的月光,觸手生溫。玉質(zhì)是極罕見的星痕玉髓,
內(nèi)部流淌著幾道細(xì)微的、仿佛蘊藏著星辰碎屑的脈絡(luò)。玉佩的形狀不規(guī)則,
斷裂的邊緣參差如犬牙交錯,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掰斷的。斷口處,
凝固著幾點細(xì)小的、已經(jīng)變成暗褐色的斑點——那是血嗎?是誰的血?這半塊玉佩,
是我身上唯一不屬于這片森林的東西。它緊貼著我的心口,那股溫?zé)岱路鹩猩?/p>
像一顆微小的、跳動的星辰,是我這空白世界里唯一真實的存在,
也是唯一讓我感到一絲……聯(lián)系感的東西。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孺慕、悲傷和巨大空洞的情緒,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
沖得我眼眶發(fā)酸。**“活下去……”**一個聲音。
低沉、沙啞、飽含著難以想象的痛苦與決絕,
卻又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我壓垮的……愛意?這個聲音突兀地在腦海中炸響,
清晰得如同有人在耳邊低語,卻又縹緲得抓不住源頭。是誰?是誰在說話?是在對我說嗎?
這聲音……為什么光是聽到,就讓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痛得無法呼吸?
它和這半塊玉佩有關(guān)嗎?“活下去……” 這個聲音,成了我混沌初開的意識里,
刻下的第一道、也是最深刻的印記。它像一個烙印,一個命令,
一個懸在頭頂?shù)?、必須去追尋的謎題。我是誰?這聲音是誰?這玉佩的另一半在哪里?
它代表什么?我來自何方?無數(shù)的問題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從靈魂深處滋生。沒有記憶,
沒有過去,只有這半塊玉佩和那句刻骨銘心的“活下去”,
以及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無法抑制的沖動——**我要找到他!**不是基于仇恨,
也不是基于清晰的思念。那時的我,如同一個剛剛降生、卻遺失了所有出生證明的嬰兒。
那份沖動,更像是一種對“源頭”的執(zhí)著探尋,一種填補自身巨大空白的本能渴望。
是誰給了我生命?是誰留下了這半塊玉佩?是誰用那樣痛苦又充滿力量的聲音,
命令我“活下去”?直覺告訴我,那聲音的主人,那玉佩的關(guān)聯(lián)者,就是……我的父親。
這個認(rèn)知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父親。一個抽象的概念,
卻瞬間在我空白的靈魂里占據(jù)了最核心的位置。找到他,似乎就能找到“我是誰”的答案,
就能理解那聲“活下去”背后的一切。于是,我開始了行走。帶著一片空白的記憶,
帶著半塊溫?zé)岬挠衽?,帶著一個嬰兒般純粹又執(zhí)拗的念頭——**找爸爸。
**我不知道修仙界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是靈氣,不知道境界劃分。
我就像一個懵懂的闖入者,憑著本能和玉佩偶爾傳來的、極其微弱的、指向不明的溫?zé)岣袘?yīng),
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那片森林。最初的日子,笨拙而危險。我渴了喝溪水,
餓了采野果(好幾次差點毒死自己),遇到兇猛的野獸只能狼狽逃竄。但很奇怪,
當(dāng)我極度恐懼或瀕臨絕境時,身體里那股沉睡的力量會突然蘇醒。有一次,
被一頭巨大的妖狼逼到懸崖邊,退無可退,極致的恐懼讓我本能地?fù)]出了一拳——沒有章法,
純粹是力量爆發(fā)??諝獍l(fā)出刺耳的爆鳴,那頭足以撕裂鋼鐵的妖狼,頭顱像西瓜一樣炸開。
我看著自己沾滿狼血和腦漿的拳頭,愣住了。這是我做的?這股力量……從何而來?
我漸漸明白,我的身體似乎記得一些東西,即使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開始模仿遇到的修士,
嘗試引導(dǎo)體內(nèi)那股力量。玉佩在修煉時會散發(fā)出更柔和穩(wěn)定的溫?zé)幔?/p>
仿佛在指引著某種行氣的路線。我的進步快得驚人,仿佛不是在修煉,
而是在“回憶”如何運用力量。我走過凡人的城鎮(zhèn),看著他們生老病死,柴米油鹽,
煙火人間。我好奇,卻無法融入。那種“空白”和“不同”的感覺始終縈繞。
我走過修士聚集的坊市,聽他們談?wù)摴Ψ?、丹藥、秘境、仇殺。我偷學(xué)他們的招式,
撿他們丟棄的殘破玉簡,試圖從字里行間尋找關(guān)于“父親”的蛛絲馬跡。偶爾,
玉佩會毫無征兆地微微發(fā)熱,指向某個方向,
或者對某個提到特定地點(如“天外天”、“星隕淵”)的人產(chǎn)生反應(yīng)。這就是我的路標(biāo)。
修仙界的殘酷,很快給我這個“新生兒”上了血淋淋的一課。為了一株低階靈草,
有人可以毫不猶豫地背后捅刀;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言,可以掀起一場滅門慘案。
欺騙、背叛、弱肉強食,是這里的常態(tài)。我經(jīng)歷過瀕死的重傷,被信任的人出賣過,
在骯臟的泥濘里像野獸一樣掙扎求生。支撐我一次次爬起來的,
不是仇恨(我甚至不記得仇人是誰),而是胸口玉佩那恒定的溫?zé)幔?/p>
和腦海中那句永不磨滅的“活下去”。找到父親,
似乎成了我證明自己存在、填補那巨大空白的唯一意義。千年時光,
在血與火、生與死的邊緣掙扎磨礪。我從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空白嬰兒”,
成長為令無數(shù)魔頭巨擘聞風(fēng)喪膽的“孤星劍仙”。我的劍下亡魂無數(shù),
我的名號響徹三十六洞天、七十二魔淵。我擁有了移山填海的力量,洞悉了世間許多隱秘。
我的眼神變得深邃冰冷,如同萬載寒潭。但內(nèi)心深處,那個核心的空白,從未被填滿。
那個懵懂的、執(zhí)拗的念頭,也從未改變——**找爸爸。**玉佩的感應(yīng)越來越強,
指引的方向也越來越清晰,
指向一個被天道法則嚴(yán)密封鎖、被稱為“萬物歸墟”、“天道禁域”的終極絕地——天外天。
傳說那里是世界的起源,也是一切終結(jié)的歸宿,是連真仙都不敢踏足的禁忌之地。千年追尋,
終點就在眼前。我撫摸著頸間溫?zé)岬陌雺K玉佩,感受著它前所未有的活躍跳動,
仿佛要掙脫束縛,飛向那未知的彼岸。父親……就在那后面嗎?他為什么要封印我的記憶?
為什么要讓我像一個無根浮萍般在世間流浪千年?那句“活下去”的背后,究竟隱藏著什么?
沒有激動,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沉淀了千年的、近乎死寂的平靜,
以及那最初、最純粹的執(zhí)念。我緩緩抬起手,
體內(nèi)積蓄了千年的、足以撕裂星辰的力量毫無保留地凝聚于指尖?!傲眩 币宦暤秃?,
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劍仙的決絕。一道無法用語言形容其璀璨與毀滅性的劍光,
自我指尖迸發(fā),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縷光,帶著斬斷因果、破滅萬法的意志,
狠狠劈向那片籠罩著無盡混沌與法則鎖鏈的虛空!“嗤啦——!
”令人牙酸的碎裂聲響徹寰宇。堅固到足以讓時間停滯、讓空間凝固的天道壁壘,
如同脆弱的琉璃,被硬生生撕開一道巨大的、邊緣流淌著七彩混沌能量的豁口!
狂暴的能量亂流如同決堤的洪流從中噴涌而出,足以瞬間湮滅尋常金仙。我面無表情,
一步踏出。玄色衣袍在能量風(fēng)暴中獵獵作響,身形卻穩(wěn)如磐石,
瞬間沒入那光怪陸離的裂縫之中。穿過混亂的能量亂流,眼前豁然開朗。
沒有想象中的仙氣繚繞、瓊樓玉宇,也沒有預(yù)想中的魔氣滔天、尸山血海。映入眼簾的,
是一片無法用言語形容其龐大與冰冷的景象。這是一個無法估量其邊際的空間,
懸浮著無數(shù)巨大到令人窒息的金屬結(jié)構(gòu)。它們?nèi)缤浅降墓羌埽?/p>
又像是某種超乎想象的精密儀器的內(nèi)臟。齒輪,
巨大的、冰冷的、閃耀著暗沉金屬光澤的齒輪,層層疊疊,相互咬合,緩緩轉(zhuǎn)動著。
每一個齒輪的轉(zhuǎn)動,都牽引著無形的絲線,
仿佛在操縱著外界星辰的軌跡、靈氣的潮汐、甚至……眾生的命運軌跡。這里沒有天空,
沒有大地,只有無盡的、咬合轉(zhuǎn)動的冰冷金屬結(jié)構(gòu),以及在其核心處,
一座由無數(shù)最大、最復(fù)雜齒輪托舉、拱衛(wèi)著的、散發(fā)著絕對秩序與死寂氣息的金屬仙宮。
仙宮的核心,是一個巨大的、如同王座般的控制樞紐。其上,端坐著一個……“存在”。
它有著類人的輪廓,但全身覆蓋著流淌著暗金色符文的金屬裝甲,
關(guān)節(jié)處是精密的軸承與液壓結(jié)構(gòu),頭顱上沒有任何五官,
只有一片平滑的、閃爍著冰冷數(shù)據(jù)流的暗色鏡面。它的體型巨大如山岳,僅僅是坐在那里,
就散發(fā)出一種掌控萬物、漠視眾生的絕對威壓。它是這臺冰冷宇宙機器的核心處理器,
是這“天外天”的主宰。這就是一切的終點?這就是我千年來追尋的……父親所在?
我懸浮在冰冷的虛空中,渺小如塵埃。頸間的半塊玉佩,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
劇烈地灼燙著我的皮膚,內(nèi)部那幾道星痕脈絡(luò)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幾乎要透體而出!
它在共鳴,在尖叫,在瘋狂地指向那金屬巨人!就在這時,那金屬巨人平滑的頭顱鏡面,
光芒流轉(zhuǎn),緩緩“聚焦”到了我的身上。一個聲音,通過某種無法理解的振動,
直接在這片冰冷的金屬空間中響起,
回蕩在每一個咬合的齒輪縫隙里:**“吾兒……你終于來了。
”**那聲音……低沉、冰冷、毫無感情,如同兩塊生銹的金屬在摩擦。
但在這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之下,我捕捉到了一絲……一絲極其微弱、卻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那是……那是無數(shù)次在我空白夢境中回蕩、在我瀕死時支撐我的……那個聲音的……內(nèi)核?!
“活下去……” 的聲音!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千年尋覓,千年執(zhí)念,
在這一刻被這冰冷的聲音炸得粉碎!父親?這個冰冷的、主宰著冰冷齒輪世界的金屬巨人,
是我父親?那個在我空白生命起點留下“活下去”烙印的人?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撕裂靈魂般的痛苦瞬間攫住了我。身體比意識更快做出反應(yīng),
我的手死死按住了灼燙欲裂的玉佩,仿佛那是唯一能證明我存在的錨點。就在這時,
那金屬巨人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它覆蓋著裝甲的左肋處,一塊裝甲板無聲地滑開,
露出了內(nèi)部精密的、閃爍著能量光芒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而在那冰冷結(jié)構(gòu)的最核心,
無數(shù)能量管線纏繞、如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標(biāo)本一樣鑲嵌在那里的……赫然是另外半塊玉佩!
溫潤的星痕玉髓,斷裂的邊緣與我一模一樣!內(nèi)部流淌的星痕脈絡(luò),
正與我手中的半塊隔著虛空遙相呼應(yīng),爆發(fā)出同源的璀璨光芒!那是我玉佩的另一半!
它被……鑲嵌在這怪物的身體里!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
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冷的金屬怪物……它……它……“不……不可能……” 我的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像樣的聲音,
只有破碎的氣音。就在這心神劇震、意識幾乎要崩潰的瞬間,一股截然不同的意念,
猛地從我緊握著的、那半塊屬于我的玉佩深處,如同被囚禁了萬載的火山,轟然爆發(fā)!
帶著無法形容的悲愴、絕望、刻骨的恨意,以及一種近乎哀求的瘋狂,
狠狠沖入我的腦海:**“逍兒……殺了我?。?!”**那是……父親的聲音!
是那個無數(shù)次在靈魂深處回蕩的、充滿痛苦與愛意的“活下去”的聲音!
但它此刻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毀滅的欲望!這意念如同驚雷,瞬間炸醒了我混亂的意識。
我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那金屬巨人左肋處鑲嵌的半塊玉佩,
又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灼熱得幾乎要融化的另一半。
源卻截然相反的氣息在我體內(nèi)激烈沖撞——一邊是金屬巨人冰冷的、帶著扭曲熟悉感的威壓,
另一邊是玉佩深處父親殘魂那泣血的嘶吼!巨大的齒輪緩緩轉(zhuǎn)動,
發(fā)出沉悶的、仿佛碾碎骨骼的聲響。冰冷的金屬空間里,死寂重新彌漫。
那金屬巨人的鏡面頭顱,依舊毫無感情地“注視”著我。而我,站在虛空之中,
握著半塊滾燙的玉佩,感受著靈魂深處那聲泣血的吶喊,
看著那被鑲嵌在冰冷機械核心的另半塊玉佩……千年尋父,尋到的,是冰冷的機器?
還是被囚禁的殘魂?那句最初的“活下去”,是祝福,還是詛咒?我是誰?
我的父親……又是什么?冰冷的金屬空間里,死寂如同粘稠的油墨,包裹著每一寸空氣。
唯有那些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齒輪,在緩慢、沉重、永不停歇地咬合轉(zhuǎn)動,
發(fā)出低沉而恒定的轟鳴,像這個世界冰冷的心跳?!拔醿骸憬K于來了。
”那金屬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從王座上的巨人頭顱鏡面中擴散出來,
帶著一種非人的平靜,卻如同冰冷的鐵錐,狠狠鑿進我空白的記憶和沸騰的混亂之中。父親?
這個詞語在我舌尖滾過,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和冰渣似的刺痛。我死死攥緊頸間的半塊玉佩,
它燙得像一顆瀕臨爆炸的星辰,內(nèi)部流淌的星痕光芒激烈地閃爍著,
與我靈魂深處那聲泣血的嘶吼——“逍兒…殺了我?。?!”——形成絕望的共鳴。
“你……是誰?”我的聲音干澀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結(jié)的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的。
視線無法離開它左肋處,
那被冰冷管線纏繞、如同戰(zhàn)利品般鑲嵌在精密結(jié)構(gòu)核心的另外半塊玉佩。那是我的另一半。
是我空白生命里唯一的錨點。如今,它被囚禁在冰冷的鋼鐵之中。
金屬巨人的鏡面頭顱微微偏轉(zhuǎn)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角度,
冰冷的數(shù)據(jù)流在其表面無聲地滑過?!拔崮恕鞓小?。”那聲音毫無波瀾,
如同宣讀既定的法則,“此方世界的維系者,秩序的化身,天道意志的執(zhí)行終端。
亦是……你血脈的源頭?!?*“血脈的源頭……”** 這幾個字像淬毒的冰針,
扎進我的腦海。空白千年的記憶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騰、沖撞,想要破土而出,
卻被一層厚重到令人絕望的、冰冷的“殼”死死封住!是封印!
那股力量冰冷、堅固、帶著絕對的意志,仿佛萬載玄冰凍結(jié)了我的過去!
“是你……封印了我的記憶?”我?guī)缀跏且е绬柍鰜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