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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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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這破皇宮,老娘不待了!御花園里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的狗洞,

被我豁出去半幅宮裝裙角,總算是鉆了出來。后背緊貼著冰涼的宮墻,

粗糙的磚石磨蹭著我露在外面的皮膚,火辣辣的。額頭上不知道是汗還是剛蹭上的泥水,

順著鬢角往下淌,癢得很。外面是濃稠的黑暗,只有幾點遙遠的星子懸在墨潑般的天空,

反倒顯出幾分自由自在的清冷。深秋的寒氣針尖似的往骨頭縫里鉆,我顧不上冷,

把卡在洞口動彈不得的身子狠命一縮——哧啦!又一聲細小的撕裂聲從屁股后面?zhèn)鱽恚?/p>

伴隨著一陣涼意。我知道,大概又報廢了半幅昂貴的蘇錦。心抽抽地疼了一下,

這裙子的料子頂普通宮女小半年的俸銀??蛇@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隨即被更大的憋屈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勁蓋了過去。老娘不伺候了!早知當皇后是這等滋味,

當初那碗濃稠的避子湯,我就該仰脖子灌得一滴不剩!也省得稀里糊涂爬上了龍床,

如今困在這四方天里,成了個人人都能挑剔的金絲雀。喉嚨里滾著一股濁氣,

胸口那團憋悶了不知多久的郁結,此刻爭先恐后地往外涌,帶著血腥氣??晌也桓铱?,

死死咬著下唇,只從牙縫里擠出幾聲壓抑急促的喘息,像條擱淺的魚。

狗洞外是一條窄得只能容下一人側身通過的夾巷,散落著碎磚爛瓦和腐敗的落葉,

氣味不大好,卻也帶著點泥土草木的真實氣息,比宮內終年不散的濃郁龍涎香好聞百倍。

一股野性的涼風灌進脖領子,激得我渾身一哆嗦,卻有種奇異的暢快。我側耳聽了聽墻內。

只有單調重復的梆子聲自遙遠的前朝方向傳來,被厚重的宮墻過濾得模糊不清,

伴著夜風掃過琉璃瓦的低嗚。萬籟俱寂的夜,巡邏的御林軍腳步規(guī)律的踢踏聲在更遠處回響,

節(jié)奏整齊劃一,如同宮廷刻在我骨子里的嚴苛規(guī)矩??蛇@會兒,他們離這片偏僻角落還遠。

成了!繃緊的身體驟然放松,我差點軟成一灘泥滑下去。手掌下意識撐住身旁冰冷的石壁,

用力過猛,粗糙的斷面劃過掌心,留下幾道細微的刺痛。這點痛楚,

比起在宮里日日夜夜累積的委屈和煎熬,又算得了什么?我像只剛鉆出鼠洞的耗子,

貪婪地深吸了幾口宮墻外自由的空氣。冰冷的、略帶著枯枝敗葉腐敗氣息的空氣涌進肺里,

卻讓堵塞的心口猛地一松。腦子里繃得死死的弦驟然崩斷,

隨之涌上來的不是什么成功的狂喜,而是潮水般的委屈,夾雜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后怕,

讓我鼻尖酸得厲害,眼眶瞬間就模糊了。我趕緊抬手狠狠一抹臉,

把那點不合時宜的軟弱糊開。不能哭,沈安寧,現(xiàn)在不是你掉金豆子的時候!眼淚流進嘴里,

澀澀的,又讓我想起了另一份苦澀?!芭距∨距?!” 一聲悶響,

緊跟著是壓抑不住的低啞痛呼,撕破了夜的死寂,也瞬間將我拉回現(xiàn)實。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狠狠往下拽。完了!那聲音……從隔著幾重宮苑的西南邊傳來。

那個方向,是御膳房小院外的空地!那里鋪著堅硬的青石板……聲音悶重里帶著粘稠感,

是身體撞擊地面的聲音!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瞬間又被塞回了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就在昨天……不,或許只是幾個時辰前?光線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只記得是黃昏,

朱紅的宮墻被夕陽燒融了似的流淌著金紅的光。我穿著華貴繁復、一層壓一層的朝服,

頭上頂著據(jù)說有三斤重的九尾金鳳珠冠。鳳冠垂下的流蘇隨著我的腳步在眼前晃動,

墜得脖頸又酸又脹。那臺階一層又一層,似乎永無盡頭地向上延伸,

直通向龍涎香濃得化不開的養(yǎng)心殿。每一步邁出去,沉重的裙裾都像水草一樣纏住腿腳,

每向上抬高一寸,都能感覺到內務府繡娘精密的針腳是如何絲絲縷縷束縛住每一寸呼吸,

勒得人心口發(fā)悶。流蘇不斷打著臉頰,冰冰涼涼的,又沉甸甸的礙事。真想一把扯掉!

我在心底嘶吼了一聲,可現(xiàn)實里我只能微微垂著眼,

盯著自己那雙綴著明珠的翹頭鳳履上尖巧的鞋尖,一遍遍數(shù)著腳下冰冷的金磚細縫。

就在這時,一個細微的聲音沿著曲折的回廊飄了過來,

“…只……只嘗了一點點…那、那盤煨鹿筋實在香得緊…奴才、奴才就……”聲音細若蚊蚋,

帶著明顯的哭腔,抖得不成樣子。我腳步猛地一滯。是御膳房的小丁,

那個笑起來見牙不見眼,臉上有幾個小雀斑,手腳特別麻利的小太監(jiān)。

一股混雜著焦香和油腥味的記憶瞬間攫住了我。

那天的煨鹿筋……火候確實是老宋頭的得意之筆,煨了幾個時辰,鹿筋軟糯彈牙,

吸飽了濃郁的鮑汁,香味霸道地能從御膳房一路飄到宮門口。我當時正在回廊下透氣,

也被那股異香勾得食指大動,肚子咕嚕了好幾聲。礙于身份,最終也只是帶著饞蟲悻悻走開。

所以,小丁沒能忍住。半大的小子,肚里缺油水再正常不過。然而——“啪!

”一聲清脆至極的掌摑聲,比任何宮廷樂音都刺耳地炸開在我耳畔!那聲音干脆利落,

毫不留情,聽得我臉頰也仿佛跟著隱隱作痛。

緊接著是內務總管李德海那不陰不陽、毫無波瀾的尖細嗓音,刻意拔高了那么一點點,

以確保周圍人,包括我,都能聽清楚:“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御膳房的東西,主子沒賞,

動一筷子就是大不敬!拿手碰了也是臟了主子的膳食!今日不給你長點記性,

改日還不得反了天去?給我狠狠地打!板子落結實了,二十下,一下也不能少!

”養(yǎng)心殿方向,隱隱約約傳來些人聲,像是在奏對公務,是那位的聲音??赡锹曇衾铮?/p>

聽不出任何異樣,一如既往的平穩(wěn)冷冽,不帶一絲情感起伏。那扇緊閉的朱門,

將里外隔成兩個世界,里面是高坐廟堂的九五之尊,外面是隨時可能血肉模糊的螻蟻。

而我這身側,是宮規(guī)森嚴的樊籬,我連求情的一聲嘆息都不敢泄露。

身后的貼身宮女阿桃輕輕扯了一下我的袖子,眼神里滿是驚惶和懇切的警告。

我看得懂她的意思:娘娘,快走!不能沾惹!這點微不足道的聲響,

就像一塊微不足道的石子在深潭里漾開,

很快就被那殿宇深處傳來的、沉厚冰冷的帝王之聲和殿前侍衛(wèi)規(guī)律的甲胄摩擦聲吞沒。

一個太監(jiān)的死活,于這偌大的皇宮,于至尊的帝王,

甚至還不如御花園池子里一條錦鯉翻了肚皮能讓人駐足片刻。

小丁那變調的、因為劇痛從齒縫里擠出的抽氣和壓抑的嗚咽,

混在板子擊打皮肉的、沉滯的“噗噗”聲里,一下一下,像是在我的神經(jīng)上鈍擊。

我能做什么?頂著沉重鳳冠的脖子僵得生疼。朝服厚重的緞面緊貼著肌膚,

此刻感覺像裹了一層濕透的油氈,又悶又熱,透不過氣。那流蘇一下下地掃在額角,

癢得鉆心,可我的手抬不起來。它們應該交疊放在身前,維持著皇后的雍容體面。

我就站在冰冷的回廊下,成了一個冰冷的擺設。

一尊穿著華服、只能眼睜睜看著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被“規(guī)矩”二字打得半死的人偶。

那板子聲和小丁嘶啞的痛呼,每一個音節(jié)都抽在我的臉上,無聲地嘲諷著我的“皇后”頭銜。

李德海尖刻的聲音還在隱隱傳來:“……抬遠些!

別污了圣駕的眼……”一股寒意猛地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凍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不是害怕李德海,是恐懼那個更深邃、更龐大的東西——這吃人的宮規(guī),

和背后那個始終默許一切的無上皇權。還有那個至高無上的人……小丁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猛地一個激靈,手腳并用地在冰冷的宮墻根兒爬起來,差點被自己的裙角絆了個狗啃泥。

剛才那遙遠的一聲悶響和模糊的痛呼像鋼針一樣扎在腦子里。

小丁那張總是掛著笑、帶著點小雀斑的臉變得慘白,在他面前晃動,

和養(yǎng)心殿那扇冰冷朱門重疊在一起。御林軍的腳步聲!很近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剛剛在洞口卡住的、被撕裂裙裾的難堪瞬間被更強烈的求生欲沖淡。

狼狽?顧不上!面子?早就丟進護城河了!我像只被獵犬追趕的兔子,

使出這輩子最大的力氣,連蹬帶踹,又急又痛地將自己從那個屈辱的洞里“拔”了出來!

噗通!身體終于完全脫離那冰冷的禁錮,結結實實摔在宮墻外冰冷的泥地上。

身下是潮濕腐敗的落葉和硌人的碎石瓦礫,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疼。貪婪地深吸一口氣,

那混合著泥土、青苔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宮墻外“塵世”氣息的空氣灌滿胸腔,

將方才在宮內淤積的恐懼和憋悶猛地沖開。自由!這是自由的味道!冰涼,粗糙,

帶著點腐朽氣,卻那么真實!“什么人?!”一聲厲喝猛地從巷口傳來,如同炸雷!

緊接著是“嚓!”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是佩刀出鞘的聲音!伴隨著快速逼近的沉重腳步聲!

完了!巡夜的御林軍!他們換防了?還是剛才小丁那邊的動靜驚動了宮里?

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成冰渣。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

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站起身,也顧不得什么形象,

只想一頭扎進對面那片更深的、影影綽綽的黑暗里?;艁y中,

手忙腳亂地想要解開系在腰間的沉重包袱——那里面是我變賣了幾乎一半私房首飾,

沉甸甸的金瓜子!我逃跑的家底!心一急,手上的結纏得死緊!手指抖得像篩糠,

根本解不開!后面的腳步聲已經(jīng)迫近巷口,

火把的光開始明滅不定地照亮這一小段骯臟夾道的土墻?!啊梢?!過去看看!”“快!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完了!我閉了閉眼,仿佛已經(jīng)看到冰冷的鐐銬銬上手腕,

重新被拖回那座黃金囚籠,等待我的不知會是掖庭幽閉,

還是李德海那種人更“貼心”的“規(guī)勸”……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個堅硬的棱角猛地硌到了我慌亂摸索的手指!是懷里那個!來不及思考!

我?guī)缀跏菓{著最后一點求生的本能,從懷里掏出了那個硬邦邦、冷冰冰的玩意兒,

入手沉甸甸的——正是我那夜以繼日,靠著跟御廚老宋頭套近乎、學手藝,

虎之力蒸出來的寶貝疙瘩:一個被我特意蒸得外皮焦黑干硬、保證能當石頭使的——肉包子!

里面……還裹著點特別的“小驚喜”。跑是跑不掉了!我猛地轉過身,

背對著已經(jīng)逼近到巷子口、火把光芒越來越盛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

把那個沉甸甸、邦邦硬的包子朝著夾巷的另一頭,

那堆半人多高的腐朽柴禾雜物堆狠狠砸了過去!“噗!

”包子砸在破竹筐和爛草席上的聲音在寂靜中異常清晰。“有東西!那邊!

” 巷口的御林軍厲聲喝道,腳步聲和火把的光瞬間朝著柴禾堆撲了過去!就是現(xiàn)在!

趁他們被吸引注意力的那零點一秒,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爆發(fā)出平生最大的敏捷,

猛地一矮身,整個身體幾乎貼著冰冷的、散發(fā)霉味的墻根,“哧溜”一下,

箭一般地躥進了正前方那條僅容一人通過的、更為狹窄黑暗的岔巷里!巷口外火光亂晃,

腳步聲嘈雜,還夾雜著翻找柴禾的嘩啦聲和低低的咒罵:“……媽的!

一個硬得能砸死人的破包子!……哪個喪心病狂的把這東西扔這兒?”顧不上了!

我把那鼓鼓囊囊的包袱死死抱在胸前,像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

借著岔巷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頭也不回地拼命向前跑。濕冷的空氣刮過臉頰,

粗糙的墻壁蹭得胳膊生疼,可我什么都顧不上了,只知道腳下的路不再是光可鑒人的金磚,

不是整齊劃一的宮門甬道,是坑坑洼洼、硌腳甚至打滑的土地,

通向一個完全陌生、卻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所在。一直沖到岔巷盡頭,

一頭扎進外面空曠長街帶著人間煙火氣的昏黃光暈里,

看到街對面酒肆挑出的幌子在夜風中飄蕩,我才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似的,腿一軟,

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狼狽地癱坐在冰涼的石板地上。

后背緊靠著冰冷的、不知是誰家的后墻,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把肺撕裂開。

汗水浸透了里衣,冷風一吹,凍得人直哆嗦。心臟在喉嚨口狂跳,擂鼓一樣。

可我居然……笑了出來。不是開心地笑,

而是一種近乎神經(jīng)質的、帶著后怕和巨大釋放的干笑,又低又啞,伴隨著劇烈的喘息。

出來了……真的出來了!那些壓抑的過去,那些沉悶的空氣,還有……那個人。

皇帝的臉在混亂的思維中一閃而過。那張總是過于俊美、也過于冰冷的側臉,

那雙看人時帶著審視、嫌惡或漠然的眼睛。他嫌棄我吃飯吧唧嘴,

覺得粗鄙不堪;指責我走路偶爾興起蹦跳幾下,

是輕浮失體;呵斥我在花園里追著蝴蝶跑了一小段路,是毫無皇后威儀!

那些時刻的難堪和委屈,如同滾燙的熔巖,再次灼燙著心口。

他從未把我當一個鮮活的人看過。

我只是一個靠著算計(雖然當初那碗湯根本不是我的本意),

一個錯誤地占據(jù)了他身側位置的符號,需要無時無刻不被修正、被挑剔的物件!

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養(yǎng)心殿那張寬大冰冷的蟠龍御案。

此刻……該是我“敬獻”的那枚“包子玉璽”在給他添堵了吧?

那是我精心挑選的替代品——用最堅韌的面粉(還偷偷加了點細沙),蒸了個實心大面團,

再用小刀精雕細琢,模仿那受命于天的璽印。當然,蒸得有點過火,皮兒漆黑焦硬,

棱角極其硌手。放在往日,他拿起玉璽批閱奏折,這玩意兒絕對能讓他指節(jié)發(fā)青,

手感糟心一整日!“噗……”想到這里,我竟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帶著點惡意,

又帶著點酸楚的解氣?;噬习』噬?,您就當臣妾……是塊不小心硌了您眼的石子。

如今它硌不住了,自己識相地滾了。從今往后,您就抱著那塊硬邦邦的“玉璽”,

睡在您那座空蕩蕩的、滿是規(guī)矩砌成的金殿里,高枕無憂吧!我的眼神一點點冷硬下來,

深吸一口氣,再長長地、顫抖著呼出。終于,顫抖著站起身,

拍了拍沾滿塵土的粗布麻衣(幸好提前備好了這身平民裝束?。?/p>

把那個沉甸甸的、裝著未來生活的包袱往肩上一甩,抬腳,

義無反顧地邁進了燈火零落卻充滿煙火氣息的長街深處。陛下,后宮新冊封的美人,

今夜該侍寢了吧?一個念頭突然滑過。養(yǎng)心殿的燭火是否通明?

案頭那塊硌手的“包子玉璽”,他碰過了嗎?他臉上……會是什么表情呢?

就在我身影即將徹底融入街市燈影的剎那,宮墻高高的陰影深處,某個剛被驚擾的狗洞方向,

一支被遺落或是特意熄滅、還兀自冒著絲絲縷縷青煙的火把,在濃重的夜色里,

留下一抹模糊的紅痕。

第二章 包子西施與暴躁皇帝“阿寧包子鋪”那塊歪歪扭扭、差點糊到我臉上的木牌,

被“哐當”一聲砸在了半人高的水槽里。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往下砸,

像千萬根冰冷潮濕的手指頭,狠狠戳著我的面皮。

“哪個王八……” “蛋”字硬生生卡在喉嚨口,生生被眼前砸下的泥水點子凍了回去。

那馬車看著是挺樸素,黑黢黢的,沒啥多余花樣??衫嚨膬善ゴ篑R,

油光水滑的毛皮在昏暗天光下還隱隱透亮,蹄子踩在積水坑里,抬得那叫一個矜貴。

連濺起來的泥點子都透著一股“爺很高貴”的倒霉勁兒,一點兒不耽誤地精準糊了我一臉,

外加剛洗干凈晾在鋪子口的粗布圍裙。憋屈。一股子無名火蹭蹭往頭頂竄。就在幾個時辰前,

我還是那個被半條巷子熟客熱情招呼著的“阿寧”。天蒙蒙亮就得爬起來,生火,揉面。

面粉沾滿了手,臂彎,連額前碎發(fā)都裹上了一層白霜似的粉屑。

灶房里很快便彌漫開麥粉發(fā)酵特有的、暖烘烘的微酸氣息。大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

蒸騰的熱氣糊滿了小小的窗欞。我包的是肉包子。新鮮剁的前腿肉,三肥七瘦,

摻上一點點細細剁碎的鮮嫩荸薺,再加點老酒、姜末、鹽巴。餡兒得摔打,

打得肉糜起膠上勁,包進面皮里才抱團。蒸出來個大肉足,輕輕一咬,

滾燙咸鮮的湯汁滋出來,混著脆爽的荸薺丁,能鮮掉舌頭根兒。忙完第一撥早市,

我癱在灶房角落那個被煙火熏得更顯油亮的小馬扎上。后背被汗浸得濕透,

貼在剛被灶火烘得發(fā)燙的墻壁上,暖融融的,帶著煙火氣。

門外是街巷初醒的市聲:賣水車轱轆碾過青石板,

吱吱呀呀;婦人站在門口互相拉扯著家長里短,

聲音不高但語調鮮活;半大的小子們追逐打鬧呼嘯而過,帶起一陣風塵和肆無忌憚的歡笑。

一切聲響都隔著半敞的鋪門鉆進來,被午后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帶著蓬松的、毛茸茸的質感。

這感覺……熨帖極了。

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胸前一個小而硬的東西——是根穿著褪色紅線的舊銅鑰匙,平平無奇。

這是那天夜里,我從內宮西華門側一個幾乎被荒草掩埋的狗洞擠出來時,

懷里唯一掉出來的物件。上面刻著幾個細小的字,模糊不清,看不出是什么殿的鑰匙。

我只記得,那天冰冷的泥水和枯草蹭著我的臉,我咬緊牙關往外掙,

這鑰匙就從袖袋里滑出來,被我順手捏在了手心。小丁被抬走時的模樣又無端地跳了出來。

冷汗涔涔,瘦小的身體蜷縮著,被胡亂卷在兩張半舊的草席里,

兩條染血的褲管軟綿綿地拖著,只在抬起的間隙露出一抹慘白得毫無生氣的臉頰。

那時我遠遠看著,腳底板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水,死死焊在原地。

內務府總管李德海那張面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干癟的嘴巴只動了兩下,

聲音毫無波瀾:“扔護城河堤下去,礙眼。” 那草席摩擦地面的聲音,

嘶啦……嘶啦……鈍刀子一樣磨著我。后來我變賣首飾弄金瓜子,

幾夜沒合眼偷偷去河堤那片亂石堆里翻找。沒有棺槨,連個草卷也沒見著,

只在一塊濕漉漉的石頭縫里,發(fā)現(xiàn)一把生滿綠銹的小銅鎖。鎖鼻斷了一個口子,

像張無聲哭泣咧開的嘴。這是小丁攢了好久的月錢給自己那只寶貝木匣子配的平安鎖。

我把它緊緊攥在手心,攥得指關節(jié)發(fā)白,生銹的銅棱角硌在掌心,

留下一片模糊而深刻的暗紅印痕,幾天都沒消下去。

現(xiàn)在它和其它幾件不值錢但緊要的細軟一起,用幾層油紙仔細裹著,藏在我枕頭下的暗格里。

連同那個關于“寧”字的念想?!鞍幗恪?!菜包還有沒有?

”隔壁陳木匠家的小兒子阿福頂著瓢潑大雨沖進鋪子門檻,一身濕得像剛從河里撈起來,

黑黝黝的臉上掛著亮晶晶的水痕,只有眼睛賊亮。“就你鼻子尖!

這雨都下冒煙了還沒耽誤你惦記包子!”我回神,順手抹了把額頭沁出的汗珠(熱得),

換來一片白粉,“給!最后兩個菜包,算你便宜點,滾回家去吃!”“好嘞阿寧姐!

”阿福齜牙一樂,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他沒忙著接包子,

先把手里一個扎得極其簡陋卻嚴嚴實實的油紙包塞到我懷里,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

“我娘今早蒸的素肉,讓我送來給你嘗嘗鮮!捂著呢!

” 那油紙包抱在手里還帶著他身上的濕氣和少年的體溫。紙包里是幾塊豆腐干,

不知裹了什么料醬炒過,紅亮亮的,散發(fā)著咸香微辣的氣味,一聞就知道下飯。

這種純粹的、不帶審視、沒有緣由的善意,

暖得讓心里某個常年繃緊的角落悄悄融化了一小塊。這大概就是當初在宮里時,

躲在御膳房后墻根,聽見墻外隱約飄來的市井喧囂時,心底那點抓撓不到的癢癢吧。如今,

癢倒是止住了,只是心窩子被填得有點酸脹。“謝啦!”我真心實意地道謝,

把熱騰騰的包子塞進他同樣濕透的衣襟里,“趕緊滾吧!再淋病了,

明兒可沒人幫你爹扛大木頭!”阿福嘿嘿笑著,護緊了衣襟里的包子,

一溜煙又扎回了雨幕里。雨點砸在屋檐上、石板路上的聲音漸漸連成了磅礴一片。

鋪子里只剩蒸籠散出的最后一縷稀薄白氣,混著灶臺灰燼的微熱氣息,彌漫在濕冷的空氣中。

“哐當!”泥水點子就是這時候崩進我嘴里,咸咸的,帶著一股土腥味兒。我舔了舔嘴唇,

那股子憋屈和無名火終于被這口泥腥味兒給壓住了點。算了,跟個坐車的較什么勁。

那黑漆漆的馬車倒也沒急著走。趕車的地方跳下個穿著蓑衣、戴斗笠的身影,身形精干。

斗笠壓得低,雨水順著寬大的帽檐往下淌成一道小瀑布,看不清臉,只感覺整個人繃得很直,

步子穩(wěn)得像扎在地上的樁子?!皩Σ蛔?,我家主子的車夫心急了些?!甭曇魪亩敷业紫聜鱽恚?/p>

平平淡淡,沒多少抱歉的味道。但那調子……生硬中透著一股刻意的規(guī)矩。

像把粗糲的大刀刻意裝進了精致的楠木盒子。他徑直走到那泡著圍裙的水槽邊,

動作倒也麻利,長臂一伸就把水淋淋的粗布撈了出來。濕漉漉的布料貼在手上,

沉甸甸往下滴水。他也不看泥水糊污的地方,像是壓根沒瞧見。

然后他從懷里摸出一粒白花花的……銀錠子?足有兩三兩頭!

那銀子在灰蒙蒙的雨色里晃出一道刺眼的亮光。“圍裙臟了,該賠。

”他把那粒沉甸甸的銀錠子往旁邊勉強算干凈的灶臺邊角一擱。那動作很尋常,

可銀子落在粗糲不平的木頭灶臺上,發(fā)出的聲音卻意外的沉悶。如同廟里敲鐘時的余音,

不響,但震得人心頭發(fā)悶。我愣住了?!拔壹抑髯訂?,姑娘這鋪子開了多久?瞧著手藝扎實。

”蓑衣男人又問,語調還是那個平直,聽不出啥感情起伏,像在完成什么任務。開多久?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人不對勁。尋常路人,哪怕是坐這種闊氣馬車的,

也沒見面就打聽這個的。難道……難道是宮里的人出來暗訪?不像??!

宮里太監(jiān)特有的那種腔調,這人沒有??赡强诳桃庖?guī)矩的硬板調……總覺得在哪兒聽過,

一時又想不起。是在哪條宮道上?還是哪道宮門外?一絲久違的涼氣順著脊梁骨慢慢往上爬。

是御前的人?那些皇帝身邊的侍衛(wèi)?他們跟普通侍衛(wèi)或太監(jiān)都不一樣,不說話時就是塊石頭,

開口就是這種繃直的刀片子,刀刃鋒利規(guī)矩。

剛才那銀子落案的悶響……太像沉重的佩刀柄無意磕碰在宮柱上的聲音了!“咳咳,

”我猛地咳嗽了兩聲,把驟然翻騰的驚慌硬生生壓下去,

順手撈起旁邊一塊擦手的抹布(黏糊糊的),擋在鼻子下,故意擠出又粗又沙的破鑼嗓子,

“啥?大點聲!風大雨大的,聽不真亮!”蓑衣下的人似乎頓了一下。是皺眉了,

還是覺得我這反應有點上不得臺面?“主子問,姑娘這鋪子開了多久?

”他提高了一點點音量,一字一頓重復。雨水順著他繃緊的下顎線不斷流下來。“哦!

問這啊!”我像是剛聽清,使勁抹了把臉上沾的面粉雨水混合物,弄得臉上一片花,

“沒多久!開張也就……月把子吧!老家鬧災活不下去哩,聽說京城好找活計,

就盤了這個鋪子,混口飯吃!可不容易呢,風里來雨里去……”我絮絮叨叨,

用上了在街市上聽來的、雜七雜八帶著不同地方口音的方言混雜體。車廂里,

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有雨水密密匝匝敲打在車頂棚上。那深墨色的車廂壁仿佛活物,

一動不動地矗在那里,隔絕開里面的一切。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微微晃動的厚重車簾剪影。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息。連嘩啦啦的雨聲都像是隔了一層,變得模糊不清。

蓑衣男人站在原地沒動,隔著雨幕(和一層斗笠的陰影)盯著我。

我佯裝彎腰去夠灶臺角落的水瓢,手指頭卻在微微發(fā)抖。

灶膛里的柴火余燼透出來最后一點點熱力,烤得我小腿肚子滾燙。突然,

那厚實的深色呢絨車簾,被一只骨節(jié)過分分明的手從里面挑起了一道狹縫。那手指很白,

像上好的羊脂玉,在昏沉光線中顯得異常冷冽。指節(jié)修長有力,指甲修剪得極圓潤干凈。

僅僅是一只手,挑起簾子的一道縫隙。一股無形的壓力從那道縫隙里彌漫出來。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抬起,撞了進去。光線太暗,縫隙又太窄。

只模糊地勾勒出一個隱在車壁陰影里的輪廓,輪廓的線條冷硬而清晰。

光線甚至吝嗇于勾勒出嘴唇或鼻梁,唯有一雙眼睛!隔著一道不足寸許的縫隙,

隔著氤氳著雨氣的幾步距離。那眼神像驟然劃破濃重雨霧的一道冰川裂縫!

冰冷、銳利、帶著一種審視萬物的疏離和高高在上的漠然。那目光穿透濕漉漉的空氣,

穿透我臉上狼狽的花貓妝,直接釘在了我的臉上!仿佛在剝開層層掩飾,

要看清骨頭縫里最原始的底色。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猛地竄到頭頂心!是他!即使看不清面容,

那雙眼睛我死都不會認錯!夢里都不會錯!

那種天生帶著距離、帶著審視、帶著一絲若有似無嫌惡的俯視感!是他!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怎么找到這里的?!他想干什么?!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血好像都瞬間沖上了天靈蓋,又“唰”的一下退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

心臟跳得比灶膛里最烈的火還猛,一下下撞擊著胸口,撞擊著喉嚨,震得我喉嚨發(fā)干發(fā)緊。

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逃跑,

想要藏進身后那一溜沾滿面粉的蒸籠格子里去!千鈞一發(fā)!

就在我的身體僵住、血液逆流、眼看就要在這熟悉的冰冷注視下暴露一切驚恐的時候,

另一道更強的意念猛然生硬地壓住了本能的恐懼!跑?往哪里跑?這條街前后通透,

無處可藏!尖叫?那等于自投羅網(wǎng)!不能動!不能露出任何一點認識他的跡象!沈安寧!

你現(xiàn)在是“阿寧”!一個土得掉渣、被大雨澆懵了、被貴人馬車嚇傻了的包子鋪老板娘!

我?guī)缀跏菓{著一種垂死的求生本能,猛地低下頭,避開了那道能洞穿人心的冰冷目光。

動作幅度大了點,頭上的荊釵(路邊攤買的,五文錢一個)被甩得歪到了耳朵邊。然后,

我用那塊油膩膩的抹布,死死捂住下半張臉,假裝被風雨迷了眼、咳得天昏地暗:“咳!

咳咳咳咳……阿嚏!娘嘞……這鬼天氣……貴人您看我這渾身都濕透咧……那個,

那個……鋪子開不久,就、就個把月!我男人剛沒,

咳咳……才進京混口飯吃……糊口哩……貴人您要是沒其他事……” 一邊語無倫次地咳嗽,

一邊手忙腳亂地比劃著鋪子里、灶臺上狼藉的水漬,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完全就是個沒見過世面、被這場面唬住的下層婦人。劇烈的咳嗽聲打破了凝固的壓抑。

那只挑著車簾縫隙的白玉般的手,頓住了。片刻后,那道縫隙無聲地合攏。

冰冷的目光也隨之被厚重的呢絨徹底隔絕在車廂之內。

空氣里那股無形繃緊的弦似乎“嘣”地一聲松了。雨水灌進耳朵的聲音又清晰起來。

蓑衣男人看了我一眼(雖然隔著斗笠我看不清),沒再說什么,只是略一點頭,

動作干脆利落,轉身便走。他沒拿那塊濕透了的圍裙,也沒再看那粒丟在灶臺邊緣的銀子。

他利落地跳上車轅,韁繩一抖。“駕!”馬蹄噠噠踩在泥水里,

很快便消失在密密的雨簾之后。只剩下那粒沾了點水漬和零星面粉的銀錠子,

還孤零零地躺在粗糙的灶臺上,反射著灰白冰冷的微光,像一只冰冷而嘲諷的眼睛。

我像是被抽空了骨頭,靠著濕漉漉的灶臺壁,“跐溜”一下滑坐到同樣濕冷的地上。

冰冷粗糙的觸感貼在腿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只剩下一顆心在胸腔里無頭蒼蠅一樣亂撞,撞得胸口一陣陣發(fā)麻發(fā)痛。后背全是冷汗,

冰涼的布料緊貼著皮膚,比雨水的濕冷更刺骨。我抬起手,手掌還在難以抑制地劇烈顫抖著,

連帶著那塊油膩的抹布也跟著簌簌地抖。剛才的對視……只有短短的、也許不到一息。

但那雙眼睛里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之后更深的煩躁?像一根淬了冰的毒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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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06 16:5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