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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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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柏林產(chǎn)房里,我抓著冰冷的鐵床欄桿。

徐志摩遞來離婚文件:“中國在破碎與新生中,我們不該被舊式婚姻束縛?!?/p>

我抱著剛出生的彼得簽下名字,成為民國第一個協(xié)議離婚女性。

歸國任教時,前夫的詩篇被學(xué)子爭誦,我卻被嘲諷為“棄婦”。

直到1926年上海,我創(chuàng)辦云裳公司。

當櫥窗亮起霓虹時,前夫望著摩登顧客低語:“全中國正經(jīng)歷劇變?!?/p>

我微笑遞去定制旗袍訂單:“你詩里的新女性,正由我們親手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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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深秋的寒氣,頑固地滲過緊閉的窗欞縫隙,在產(chǎn)房內(nèi)彌漫開來。消毒水的濃烈氣味是這方空間的主宰,它鉆進鼻腔,直抵咽喉深處,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凜冽。每一次吸氣,都像咽下一口冰冷的針。

張幼儀躺在窄窄的鐵床上,手指緊緊摳著冰冷的床沿欄桿,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繃得發(fā)白,幾乎要與那凍手的金屬融為一體。汗水浸濕了她額前散落的碎發(fā),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從腹部洶涌擴散,碾過每一寸骨骼和神經(jīng)。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銹腥的鐵味,硬生生把沖到喉頭的呻吟壓了回去。空氣里只有她粗重、壓抑的喘息,還有助產(chǎn)士用德語發(fā)出的、短促而模糊的指令,那些陌生的音節(jié)像冰冷的石頭,砸在她緊繃的意識上。

時間被拉扯得無比漫長。每一次宮縮的浪潮都像要將她整個吞噬、碾碎。她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在劇痛中不由自主地蜷縮、繃緊,又在那非人的力量下被強行扯開。意識在混沌的旋渦邊緣沉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唯一清晰的念頭,是肚子里這個孩子——她和徐志摩的孩子。這個念頭像一根細弱卻堅韌的絲線,在無邊無際的疼痛之海里,維系著她最后一點清醒,讓她不至于徹底沉沒。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終于,一聲極其微弱、卻帶著倔強生命力的啼哭,驟然刺破了產(chǎn)房里沉重的壓抑。

“哇……”

那聲音細若游絲,像初生小貓的嗚咽,卻又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生之渴望。

助產(chǎn)士的聲音透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Ein Junge. Es ist vorbei.”(一個男孩。結(jié)束了。)

嬰兒被簡單清理后,裹在一條素白的薄棉布襁褓里,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張幼儀汗?jié)竦恼磉叀KD難地側(cè)過頭,目光貪婪地落在那張皺巴巴、紅彤彤的小臉上。孩子的眼睛緊閉著,小小的嘴巴微微嚅動,發(fā)出細微的聲響。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暖流猛地沖垮了她用盡力氣構(gòu)筑的堤防,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殘留的冰冷和痛楚。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

“彼得……”她喃喃地低語,聲音嘶啞得厲害,伸出虛弱得微微顫抖的手指,極其輕柔地觸碰著嬰兒溫?zé)崛彳浀哪橆a。那微弱的溫度,是此刻支撐她世界的唯一暖意。

就在這劫后余生的虛弱與初為人母的柔情交織的片刻,病房那扇厚重的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徐志摩走了進來。

他沒有穿厚重的大衣,身上是一件裁剪精良的深色西裝,外面罩著一件薄呢大衣,衣襟敞開,露出里面的馬甲和懷表鏈。他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一種長途跋涉后的疲憊,但這疲憊之下,卻掩不住一種近乎亢奮的奇異光彩。他的腳步很輕,卻異常堅定,徑直走到張幼儀的床邊。他的目光掃過枕邊襁褓中的嬰兒時,沒有停留,像掠過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物品。那目光里,沒有初為人父的激動,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一種審視和急于擺脫的疏離。

張幼儀的心,在那道目光掃過的瞬間,驟然沉了下去。一種冰冷的預(yù)感攫住了她,比柏林深秋的空氣更刺骨。

徐志摩沒有詢問她的狀況,沒有看一眼那個剛剛降生、身體孱弱得如同透明琉璃的孩子。他只是從西裝內(nèi)袋里,掏出了一份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文件。那紙張是嶄新的,在病房昏暗的光線下,邊緣泛著冷硬的光。

“幼儀,”他的聲音很平穩(wěn),甚至可以說得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直地刺入張幼儀的耳膜,“這個,你看一下。”

他將那份文件,輕輕放在張幼儀蓋著的白色薄被上,就在她手邊。

張幼儀的目光,從枕畔幼子皺縮的小臉上,艱難地挪開,落在那份文件上。潔白的紙張,上面印著清晰的中文標題——《離婚協(xié)議書》。那幾個黑色鉛字,像幾只冰冷的黑蜘蛛,驟然爬滿了她的視野。

她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向徐志摩。身體的疼痛瞬間被另一種更尖銳的痛楚覆蓋,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急促的喘息。

徐志摩似乎并未期待她的回應(yīng),或者說,她的反應(yīng)早在他預(yù)料之中。他微微側(cè)過身,目光投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柏林深秋的梧桐枯枝,在寒風(fēng)中瑟縮地搖擺。他的側(cè)臉線條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堅定。

“中國,”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演講般的、試圖說服自己也說服他人的激情,“此刻正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破碎與新生。舊的枷鎖正在崩解,新的精神正在萌芽。這是時代的洪流,沒有人可以阻擋?!彼D了頓,似乎是在整理詞句,也像是在積蓄力量,然后才轉(zhuǎn)回頭,目光重新落在張幼儀蒼白如紙的臉上,那目光銳利而直接。

“而我們之間,”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更強的力量,“這種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強加的結(jié)合,這種舊式婚姻的殘余,就是一道沉重的枷鎖。它束縛著我的心,也……束縛著你尋找真正自由的可能。”他微微吸了口氣,仿佛說出這些話需要極大的勇氣,“我們都不該被它繼續(xù)捆綁下去。掙脫它,才是對你我、對這個新生的小生命,最大的負責(zé)?!?/p>

“負責(zé)?”張幼儀終于從喉嚨里擠出兩個破碎的音節(jié),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她低頭,看著枕邊那團小小的、呼吸微弱的存在,又猛地抬眼死死盯住徐志摩,“對一個剛出生、連眼睛都還沒睜開的孩子?對一個剛剛從鬼門關(guān)爬回來的母親?用這種方式負責(zé)?”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質(zhì)問,卻又因身體的極度虛弱而迅速衰弱下去,化作一陣劇烈的嗆咳。

徐志摩的眉頭飛快地蹙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但很快又被那種堅定的、不容動搖的神情取代。他沒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向前走了一小步。

“恰恰相反,幼儀?!彼恼Z氣甚至帶上了一絲苦口婆心的勸導(dǎo)意味,“正是為了彼得,為了他未來的成長環(huán)境,為了他不再生活在一個沒有感情、只有責(zé)任和束縛的家庭陰影里!難道你要他從小就看著父母貌合神離,在冰冷和壓抑中長大嗎?那對他才是真正的不公!結(jié)束這種錯誤,讓他可以在更自由、更健康的環(huán)境中成長,這才是真正的負責(zé)!”

他微微俯身,拿起那份協(xié)議書,又拿起一支早已準備好的鋼筆,擰開筆帽,一起遞到張幼儀的面前。筆尖閃著冷硬的光。

“簽字吧,幼儀?!彼穆曇舻统炼逦?,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催促,“簽下它。你我都需要解脫,都需要新的開始。這是……唯一的出路?!?/p>

那支冰冷的鋼筆,被他塞進了她冰冷僵硬的手指間。金屬的觸感讓她猛地一顫,仿佛被燙到一般。

她低下頭,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文件上。那些冰冷的條款,關(guān)于解除婚姻關(guān)系、關(guān)于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歸屬……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她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枕邊。小彼得不知何時又陷入了沉睡,小小的鼻翼隨著呼吸微弱地翕動著,脆弱得像清晨草葉上隨時會破碎的露珠。一種巨大的、滅頂?shù)谋瘺龊徒^望瞬間攫住了她,抽干了四肢最后一點力氣。

整個世界都褪去了顏色,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灰白。身體的劇痛、生產(chǎn)的虛脫、此刻心魂被撕裂的絕望……所有的感覺都離她遠去。她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被巨大的洪流裹挾著,推向那早已注定的懸崖。

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她甚至感覺不到那支筆的存在,只是憑借著最后一點殘存的機械本能,在文件末端那個刺目的空白處,艱難地、一筆一劃地移動著。

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這死寂的病房里,清晰得如同驚雷。張幼儀三個字,在素白的紙上漸漸成形。那字跡,是她從未有過的扭曲、生硬、虛弱,每一筆都透著遲滯的鈍痛,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在刻寫墓志銘。

最后一筆落下。

“好了?!毙熘灸Φ穆曇袅⒖添懫?,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塵埃落定的輕松。他幾乎是立刻伸出手,動作迅速而精準,將那份簽好的文件從張幼儀虛軟無力的指間抽走。那份急切,仿佛多耽擱一秒,那薄薄的紙張就會灼傷他的指尖。

他小心地將文件對折,再對折,然后珍而重之地放進西裝內(nèi)袋,緊貼心口的位置。做完這一切,他才長長地、無聲地舒出一口氣。那緊繃的肩膀線條,明顯地松弛了下來。

他這才將目光投向枕邊那個被遺忘的孩子。那眼神是復(fù)雜的,帶著一絲陌生的審視,一絲如釋重負后的茫然,還有一絲……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歉疚。他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也許是孩子的名字,也許是一句簡短的告別。

然而,張幼儀已經(jīng)先一步別開了臉。她用盡僅剩的力氣,將頭轉(zhuǎn)向另一邊,面朝著冰冷的、灰白色的墻壁。她不再看他,也不再看他帶來的那份判決書。她只是伸出手臂,極其小心、極其緩慢地環(huán)抱過枕邊那個小小的襁褓,將那個溫?zé)岫嗳醯纳p輕地、緊緊地攏在自己虛弱的臂彎里。

她的臉頰貼在冰冷的墻壁上,眼睛死死地閉著,長而疏淡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微微地顫抖著。沒有哭聲,只有身體無法控制的、細微的、持續(xù)的震顫,如同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

徐志摩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他看著那個蜷縮著、用全部力量護住懷中嬰兒的、劇烈顫抖的背影。那背影單薄得如同紙片,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最終,什么也沒說。那懸在半空的手,悄然落回身側(cè),緊握成拳,指節(jié)泛白。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顫抖的背影和那個襁褓,眼神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最終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覆蓋。他猛地轉(zhuǎn)身,步履不再有來時那種刻意的從容,反而帶著一種急于逃離的倉促。皮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空洞而急促的回響,一聲聲,敲打在張幼儀緊閉的心門上。

病房厚重的木門,在他身后輕輕地合攏。那一聲微不可聞的“咔噠”輕響,隔絕了外面走廊的光線和聲音,也徹底隔絕了一個世界。

柏林深秋的寒意,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的墻壁、地板滲透進來,無聲地將病床上蜷縮的身影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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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光陰,如同一尾滑溜的魚,倏忽間便從指縫溜走。1926年的上海,正處在一個新舊撕扯、光怪陸離的旋渦中心。外灘的萬國建筑群沉默地矗立在黃浦江邊,江面上汽笛長鳴,滿載著貨物與欲望的巨輪穿梭不息。霞飛路(今淮海路)上,梧桐樹蔭掩映著新開張的歐式咖啡館、霓虹閃爍的電影院,穿著高開衩旗袍、燙著卷發(fā)的摩登女郎,與長衫馬褂的老派人物擦肩而過,空氣里混雜著脂粉香、汽油味和一種躁動不安的亢奮氣息。

張幼儀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陰丹士林布旗袍,顏色洗得有些發(fā)白,外面罩著一件深灰色的薄呢外套,手里提著一個裝著幾本課本和教案的布包,步履匆匆地穿過圣瑪利亞女中略顯空曠的走廊。午后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柱,空氣中浮動著粉筆灰的微塵。

下課鈴早已響過,學(xué)生們的喧鬧聲在遠處操場飄蕩。然而,就在她即將拐向通往教員休息室的樓梯口時,一陣刻意拔高的、帶著明顯戲謔意味的議論聲,從旁邊一間空置的教室里飄了出來。

“……所以說啊,這女人的本事,不在書念得多少,關(guān)鍵還是得拴得住男人的心!”一個年輕而略顯尖利的聲音響起。

“可不是嘛!”另一個聲音立刻附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喏,眼前不就擺著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書讀得再多,留過洋又怎樣?還不是被徐先生給休了!嘖嘖,‘棄婦’一個!聽說徐先生連兒子都不要,就為了追求真正的愛情自由……”

“哎呀,別說得那么難聽嘛!”第三個聲音故作嬌嗔地打斷,卻更顯刻薄,“人家張先生現(xiàn)在可是‘自立自強’的新女性代表,在教我們呢!說不定啊,心里頭正偷偷羨慕林徽因小姐呢!那才是才子佳人,神仙眷侶!人家徐先生寫的詩,哪一句不是給林小姐的深情?‘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哎喲,聽得人心都要化了!”

一陣刻意壓低的、充滿惡意的哄笑聲隨之響起。

張幼儀的腳步,在樓梯口釘住了。午后的陽光明明照在身上,她卻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四肢百骸瞬間僵硬。那些尖銳的、淬毒的言語,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密密麻麻地刺穿耳膜,狠狠扎進心底最脆弱、最不愿碰觸的角落。提著布包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認得這些聲音。是幾個高年級的女學(xué)生,平日里就帶著幾分富家小姐的倨傲和對新派事物的浮淺追捧。

那些關(guān)于“棄婦”的嘲諷,關(guān)于林徽因的艷羨,關(guān)于徐志摩詩句的刻意吟誦……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極力維持平靜的面具上。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幾個女孩擠在一起、眉飛色舞、自以為窺見了什么天大秘密的得意神情。一股帶著血腥氣的苦澀猛地涌上喉嚨。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廊里消毒水混合著陳舊木頭的氣息涌入鼻腔。再睜開眼時,那瞬間翻涌的痛楚和屈辱,已經(jīng)被強行壓入眼底最深處,只留下一片沉寂的寒潭。她挺直了脊背,像一株被風(fēng)雪壓彎又頑強彈起的修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凜冽的平靜。

她不再停留,也沒有轉(zhuǎn)向那間傳出議論的教室。高跟鞋落在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清晰、穩(wěn)定、不疾不徐的“篤篤”聲,一步步踏上了通往教員休息室的樓梯。那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孤寂而倔強。

教員休息室里光線有些昏暗,彌漫著陳年書籍和廉價茶葉混合的氣味。幾位年長的女教員正圍坐在一張舊藤桌旁,低聲交談著什么??吹綇堄變x推門進來,她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話頭,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她。那目光里,有探究,有好奇,有不易察覺的憐憫,或許也有一絲隱秘的優(yōu)越感。

空氣瞬間凝滯。

張幼儀只當沒有察覺這些目光。她徑直走到自己的小書桌前,放下布包,動作平穩(wěn)地拉開椅子坐下。桌面上攤開著一份剛批改了一半的學(xué)生英文作業(yè)。

“張先生,”坐在斜對面、一位頭發(fā)花白、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資深女教員王女士,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刻意放得柔和,帶著長輩式的關(guān)懷,“聽說……你最近在找房子?是打算從令兄那里搬出來嗎?”

張幼儀抬起頭,迎向王女士的目光,平靜地點點頭:“是,王先生。家兄家中人口漸多,總寄居打擾,多有不便。想自己尋個清凈些的小寓所?!?/p>

“哎呀,何必呢!”旁邊一位稍顯富態(tài)的李女士立刻接話,語氣帶著不以為然的勸誡,“親兄妹,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個女人家,帶著個孩子,獨自搬出去住,這……這像什么話?外面閑言碎語本來就多,這不是更落人口實嗎?再說,志摩……呃,徐先生那邊,難道就真的一點……”她的話頭在王女士一個暗示性的眼神下戛然而止,但未盡之意,房間里的人都心知肚明。

張幼儀握著紅筆的手指微微一頓,筆尖在紙頁上留下一個細微的墨點。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李女士略顯尷尬的臉,又看向其他幾位豎起耳朵的同事。

“李先生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彼穆曇舨桓?,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我搬出來,是為了自己能更好地生活,也是為了彼得能有一個更安靜的環(huán)境。至于旁人的閑言碎語……”她頓了頓,嘴角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近乎于無,卻帶著一種冰涼的諷刺,“我既管不住別人的嘴,也無意耗費心力去聽?!?/p>

她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上,聲音低沉卻字字清晰:“這世道,女人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手里的本事站得穩(wěn)。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終非長久之計。”她拿起紅筆,繼續(xù)批改起來,筆尖劃過紙頁,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在無聲地劃開一條界限。

那幾位女教員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王女士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李女士則撇了撇嘴,臉上露出一種“不識好歹”、“自討苦吃”的表情。房間里只剩下張幼儀筆尖劃動的沙沙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模糊的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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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梧桐樹抽出嫩綠的新芽。張幼儀終于在法租界僻靜的馬斯南路(今思南路)尋到一處小小的石庫門亭子間。地方狹小,僅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柜,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對面便是鄰居晾曬的衣物,在微風(fēng)中輕輕擺動。但她親手拂去積塵,將小小的彼得安頓在窗下陽光最好的角落,心里竟涌起一種久違的、腳踏實地的安穩(wěn)。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安穩(wěn),很快被來自柏林的一封電報擊得粉碎。

冰冷的電報紙上,寥寥數(shù)語,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心臟。

“彼得病危,肺炎,速來。柏林醫(yī)院?!?/p>

電報從她顫抖的指間滑落,飄落在冰冷的水門汀地面上。窗外鄰居晾曬的衣物依舊在微風(fēng)中飄蕩,發(fā)出輕微的拍打聲,陽光透過窗欞,在電報紙上投下慘白的光斑,那幾行殘酷的文字在光線下顯得更加刺目。

她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慌忙扶住粗糙的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鐵銹味,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彼得!那個在柏林冰冷產(chǎn)房里,用盡她最后一絲力氣才護住的小生命!他孱弱的小身體,如何抵擋得住異國他鄉(xiāng)兇猛的肺炎?四年!她只離開了他四年!這四年里,她拼命站穩(wěn)腳跟,以為終于可以給他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現(xiàn)在?

巨大的恐慌和錐心的痛楚瞬間攫住了她,幾乎要將她撕碎。她踉蹌著撲向床邊的小木桌,慌亂地翻找著抽屜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幾件簡單的首飾,教書積攢下為數(shù)不多的銀元,還有幾張薄薄的鈔票……這些,就是她所有的財產(chǎn)。她將它們一股腦塞進一個小小的藤編手提箱里,手指因恐懼而冰冷僵硬,幾乎不聽使喚。

“姆媽?”小彼得被她的動作驚醒,揉著惺忪的睡眼,懵懂地看著她,奶聲奶氣地問,“你要去哪里?”

張幼儀的動作猛地一滯。她回過頭,看著兒子天真無邪的小臉,心口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痛得幾乎窒息。巨大的悲傷終于沖垮了堤防,她撲過去,一把將兒子緊緊摟在懷里,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打濕了孩子柔軟的頭發(fā)和衣襟。她無法回答,只能將臉深深埋在孩子稚嫩的肩膀上,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聲在狹小的亭子間里回蕩。

幾天后,在黃浦江碼頭混雜著咸腥水汽和煤煙味的喧囂中,張幼儀拖著那個小小的藤箱,擠在嘈雜的人群里,準備登上開往歐洲的郵輪。她臉色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嘴唇緊緊抿著,仿佛一尊沉默的、被悲傷浸透的石像。周圍人聲鼎沸,送行的、告別的、吆喝搬運工的……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

就在舷梯旁,她看到了徐志摩。

他顯然也是匆匆趕來,穿著一件質(zhì)地精良的淺色風(fēng)衣,手里拿著一份卷起的報紙,臉上帶著長途奔波后的疲憊和一種深切的憂慮。他的目光在擁擠的人群中焦急地搜尋著,很快鎖定了張幼儀的身影。

“幼儀!”他快步穿過人群,走到她面前,聲音帶著喘息,“我剛收到消息!彼得他……”他后面的話哽住了,眼中是真實的痛楚和焦急,“船票訂好了嗎?錢夠不夠?我……”

張幼儀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他。那目光里沒有怨恨,沒有指責(zé),甚至沒有波瀾,只有一種歷經(jīng)巨大悲痛后的、近乎空茫的沉寂。仿佛所有的情緒都已被抽干,只余下奔赴一場已知結(jié)局的絕望旅程的麻木。

“都辦好了?!彼驍嗨曇羲粏?,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謝謝?!?/p>

她不再看他,也沒有給他繼續(xù)說話的機會,只是微微側(cè)身,避開了他伸過來的、似乎想幫忙提箱子的手。她緊緊攥著藤箱的提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像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攥著自己僅存的一點尊嚴。她挺直脊背,匯入緩慢移動的登船人流,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冰冷的、通向未知深淵的舷梯。

徐志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著她單薄卻異常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船艙入口的陰影里。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能說出來,只是頹然地放下了手,臉上混雜著痛苦、愧疚和無能為力的茫然。他低頭,看著手中那份卷起的報紙,仿佛那是什么沉重的負擔(d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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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的春天,帶著一種遲滯的陰冷。醫(yī)院的走廊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氣味,冰冷得沒有一絲生氣。慘白的墻壁,慘白的燈光,映照著一張張行色匆匆、表情凝重的臉。

張幼儀穿著那件深灰色的薄呢外套,站在隔離病房巨大的玻璃窗外,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玻璃冰冷地貼著她的額頭,寒意直透骨髓。她隔著那層無情的阻隔,望著里面那個小小的病床。

彼得躺在那里,身上插著管子,小小的胸膛微弱地起伏著。他瘦得脫了形,曾經(jīng)紅潤的小臉此刻蒼白得像一張半透明的紙,緊閉的眼睛下是濃重的青影。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牽動著張幼儀的心臟,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絞痛。她多么想沖進去,將他緊緊抱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他的呼吸!可是,那扇冰冷的玻璃門,如同生死之間無法逾越的天塹。

醫(yī)生沉重的腳步在她身后停下,帶來宣判般的話語,用的是德語,但她每一個字都聽得懂。

“我們盡力了……非常抱歉,夫人。病毒性肺炎引發(fā)的心力衰竭……孩子的體質(zhì)太弱了……”醫(yī)生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帶著職業(yè)性的遺憾,卻也無法掩飾那殘酷的結(jié)論。

張幼儀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她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墻壁,才沒有倒下去。她沒有哭喊,沒有質(zhì)問,只是死死地盯著玻璃窗內(nèi)那個越來越微弱的小小身影,仿佛要將他的樣子,永遠刻進自己已然荒蕪的生命里。

時間在極致的痛苦中,被拉長、凝固。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病房里,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條代表生命跳動的綠色曲線,終于徹底拉直了,變成一條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直線。刺耳的蜂鳴聲響起,尖銳地劃破了走廊的死寂。

玻璃窗內(nèi),護士開始動作,用白布輕輕覆蓋住那張蒼白的小臉。

張幼儀貼在玻璃上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指甲在光滑的玻璃上刮出幾道刺耳的聲響。她整個人像被瞬間抽掉了所有骨頭,沿著冰冷的墻壁,緩緩地滑坐到冰冷刺骨的地面上。額頭依舊抵著冰冷的玻璃,身體蜷縮成一團,像子宮里最無助的胎兒。

沒有眼淚。巨大的悲傷早已超出了淚腺能夠承載的極限,化作一種深入骨髓的、無聲的劇痛,在四肢百骸里瘋狂沖撞、啃噬。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崩塌、陷落,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永恒的黑暗與死寂。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醫(yī)院的清潔工開始拖洗走廊,消毒水刺鼻的氣味再次濃烈起來。直到窗外的天色,從鉛灰變成深黑。

徐志摩是后來才趕到醫(yī)院的。他風(fēng)塵仆仆,臉上帶著長途飛行的疲憊和掩飾不住的悲傷。他看到蜷縮在墻角、如同失去生命跡象的張幼儀時,臉上掠過巨大的震驚和痛楚。

“幼儀……”他走上前,蹲下身,聲音沙啞,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深切的哀傷,“……節(jié)哀。彼得他……去了沒有痛苦的地方……”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觸她的肩膀,給予一點無力的安慰。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肩膀衣料的瞬間,張幼儀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驟然抬起頭。

她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徐志摩。那目光里,不再是柏林產(chǎn)房時的絕望,不再是歸國后被嘲諷時的隱忍,不再是碼頭分別時的空茫。那是一種被地獄之火淬煉過的、冰冷到極致、也銳利到極致的眼神,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性的清醒和決絕。

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刃,瞬間逼退了徐志摩伸出的手,也讓他所有準備好的安慰話語,都凍結(jié)在喉嚨里。他被那目光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張幼儀扶著墻壁,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站了起來。她的動作僵硬,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站直了身體,雖然依舊單薄,卻像一棵被雷火劈過、燒焦了枝葉,卻依舊牢牢扎根于大地的樹,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默的力量。她不再看徐志摩,也不再看那扇隔絕了生死的玻璃窗。她的目光,越過徐志摩的肩膀,投向走廊盡頭那片未知的、濃重的黑暗。那黑暗吞噬了她所有的光,卻也似乎……孕育著某種必須破土而出的東西。

她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抬起手,用袖子極其用力地抹過臉頰,擦掉那并不存在的淚痕。然后,她邁開腳步,一步,一步,異常堅定地,朝著那片黑暗走去。高跟鞋落在地面上,發(fā)出清晰、穩(wěn)定、如同心跳般的篤篤聲,在空曠死寂的醫(yī)院走廊里,孤獨地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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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初秋的上海,空氣里浮動著一種甜膩的桂花香,與街市上汽油、脂粉、油炸點心的復(fù)雜氣味混合在一起。霞飛路(今淮海路)中段,一棟新修繕好的三層西式小樓前,此刻正籠罩在一種不同尋常的忙碌和期待之中。

腳手架剛剛撤去不久,露出煥然一新的門面。米黃色的拉毛墻壁光潔平整,巨大的落地玻璃櫥窗被擦得一塵不染,清晰地映照出路對面梧桐樹的婆娑樹影和往來行人的衣香鬢影。門楣上方,一塊簇新的黑底金字招牌被紅綢嚴嚴實實地覆蓋著,等待著揭幕的時刻。招牌下方,是兩個流暢而優(yōu)雅的繁體大字——

云裳。

張幼儀站在尚未開啟的店門前,穿著一身她自己親手打版、裁剪的深青色薄呢改良旗袍。這旗袍摒棄了傳統(tǒng)旗袍的寬大臃腫,腰身收得恰到好處,勾勒出她雖然清瘦卻挺直的腰背線條;下擺的開衩略高,行走間露出纖細的腳踝,顯得利落又含蓄;領(lǐng)口是簡潔的小立領(lǐng),點綴著一枚小巧的珍珠扣。她外面罩著一件同色系的薄呢短外套,剪裁同樣精良合體。這身裝束,既不失東方女性的韻味,又透著一股干練的現(xiàn)代氣息。

她微微仰著頭,看著那塊被紅綢覆蓋的招牌。陽光透過梧桐枝葉的縫隙,在她沉靜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的眼神專注而銳利,像是在審視一件即將完工的藝術(shù)品,又像是在凝視一個浴火重生的自己。

“幼儀姐!”一個清脆的女聲帶著興奮響起。一個穿著淺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梳著齊耳短發(fā)的年輕女子快步從店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硬殼筆記本,臉頰因為忙碌而泛著紅暈。她是張幼儀在女子商業(yè)銀行工作時結(jié)識的助手,也是“云裳”的第一位雇員,名叫阿敏?!澳藓鐭魩煾嫡f線路都檢查好了,保證萬無一失!還有,這是剛送來的幾份訂單,宋太太那邊想要一件宴會穿的晚裝,要求下個月初就要……”阿敏語速很快,翻著本子,“還有李小姐,就是上次來量過尺寸的那位,打電話來問她的秋裝旗袍好了沒有?另外,今天報紙上登的開業(yè)預(yù)告反響很好呢!”

張幼儀接過阿敏遞來的筆記本,目光飛快地在幾份訂單需求上掃過,神情沒有絲毫波動,只有一種掌控全局的沉穩(wěn)?!八翁羌眯碌降哪桥鷮毸{色織錦緞,領(lǐng)口和袖口鑲黑色蕾絲,盤香扣用珍珠母貝的。李小姐的秋裝,催一下后道的王師傅,今天務(wù)必完工?!彼穆曇舨桓?,卻清晰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還有,告訴霓虹師傅,按原計劃,七點整,亮燈?!?/p>

“好嘞!”阿敏脆生生地應(yīng)下,眼睛亮晶晶的,轉(zhuǎn)身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店里。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霞飛路漸漸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點亮,匯成一條流動的光河。云裳時裝公司門前,不知何時已悄然聚集了一些被新店吸引的路人,好奇地打量著櫥窗里陳列的幾件精致樣衣——一件改良的短袖織錦旗袍,一件西式剪裁的洋裝裙,還有一件結(jié)合了中式盤扣和西式收腰的外套。

七點整。

張幼儀站在店門內(nèi)側(cè)的陰影里,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外面。阿敏和另外兩位年輕的女店員緊張而期待地站在她身后。

突然,覆蓋在“云裳”招牌上的紅綢,在無人操控的情況下,無聲地滑落下來!幾乎就在同一剎那,環(huán)繞著招牌邊緣和櫥窗上沿的一圈霓虹燈管,驟然亮起!

先是一道炫目的白光,緊接著,如同變魔術(shù)般,那白光迅速流轉(zhuǎn)幻化,呈現(xiàn)出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的光芒次第綻放、流動、交融!光芒勾勒出“云裳”兩個行書大字,筆觸瀟灑飄逸,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輝!變幻的霓虹將門前駐足的行人、過往的車輛、甚至梧桐樹的枝葉,都染上了一層夢幻般流動的色彩。

“哇——!”人群中爆發(fā)出驚嘆聲。許多路過的時髦女郎和衣著體面的男士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被這新奇的、炫目的光芒和櫥窗里風(fēng)格獨特的服飾所吸引,紛紛圍攏過來,好奇地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云裳的門前,瞬間成了霞飛路這一小段最璀璨的焦點。

就在這片流光溢彩和人群的喧囂聲中,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無聲地滑到路邊,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徐志摩走了下來。他穿著一件深色的長衫,外面罩著薄呢大衣,身形依舊清瘦挺拔,只是眉宇間似乎沉淀了更多風(fēng)霜。他顯然是被這新開張店鋪的璀璨霓虹所吸引,目光帶著一絲訝異和探究,落在了那塊流光溢彩的“云裳”招牌上。

他的目光在招牌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辨認那兩個字的含義。隨即,他的視線又移向明亮的櫥窗,里面穿著云裳新款秋裝、姿態(tài)優(yōu)雅的模特假人,以及櫥窗前那些被霓虹映照得面容生動、衣著摩登的男男女女。他們臉上帶著對新事物的好奇和向往,低聲交談著,眼神里閃爍著被這都市新風(fēng)景點燃的光芒。

徐志摩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與周圍的喧囂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他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鮮活的面孔,掃過櫥窗里代表著新派審美的衣裳,最后,再次落回到那七彩變幻、光芒奪目的“云裳”二字上。霓虹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躍、閃爍,映照出他復(fù)雜難辨的思緒。他微微蹙著眉,像是在解讀一首晦澀難懂的新詩,又像是在見證一個超出他預(yù)想的、轟然降臨的時代片段。過了許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著身邊無形的傾聽者,發(fā)出一聲低沉而悠長的喟嘆:

“全中國……都在經(jīng)歷劇變啊……”

這聲嘆息,飄散在晚風(fēng)與霓虹交織的喧囂里,帶著詩人特有的敏感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惘然。

張幼儀站在店門內(nèi)光與影的交界處,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從黑色轎車里走下的身影,也清晰地聽到了他那聲穿透喧囂的嘆息。隔著明亮的玻璃門,隔著炫目的霓虹,隔著攢動的人頭,隔著四年的光陰和無法跨越的生死鴻溝……他們的目光,在流轉(zhuǎn)的光影中,短暫地、無聲地交匯了一瞬。

沒有怨恨,沒有激動,沒有舊情復(fù)燃的漣漪。只有一種隔著千山萬水、審視彼此軌跡的遙遠和陌生。

張幼儀的臉上,緩緩地、緩緩地浮現(xiàn)出一抹極淡、卻異常清晰的微笑。那微笑并非愉悅,更像是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澄澈和了然。她拿起柜臺上阿敏剛剛放下的、一份為某位重要客戶定制的織錦旗袍訂單確認單,步履沉穩(wěn)地推開玻璃店門,徑直朝著那個站在霓虹光影邊緣的身影走去。

高跟鞋踏在光潔的人行道上,發(fā)出清脆而穩(wěn)定的聲響。七彩的霓虹在她身上流轉(zhuǎn),為她那身深青色的旗袍和沉靜的面容鍍上一層變幻莫測的光暈。

她走到徐志摩面前,停下腳步。將手中那份印著“云裳時裝公司”箋頭、字跡清晰工整的訂單確認單,平靜地遞了過去。

“徐先生,”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從容,“你詩中贊頌的新女性,她們身上的新氣象……”她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周圍那些被霓虹和櫥窗吸引的、煥發(fā)著新光彩的面孔,最后落回徐志摩帶著復(fù)雜神色的臉上,嘴角那抹淡然的微笑加深了些許,“正在由我們,親手裁出?!?/p>

晚風(fēng)拂過霞飛路,卷起幾片早凋的梧桐葉。流光溢彩的霓虹依舊在“云裳”的招牌上奔流不息,將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映照得如同一個剛剛啟幕的、充滿未知與可能的新世界。


更新時間:2025-06-08 11:2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