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初春的上海,租界已淪為浩瀚戰(zhàn)火中一座孤懸的“孤島”。硝煙雖暫時被蘇州河隔阻,但無形的絞索卻越收越緊。閘北、南市已成焦黑的廢墟,刺鼻的焦糊味和尸骸腐敗的氣息,隨著東南風(fēng),無孔不入地滲入租界的每一條縫隙。米價一日數(shù)跳,黑市米鋪前排起絕望的長龍,為了一小袋摻雜著砂石霉變的陳米,人們可以擠破頭。藥品成了比黃金更硬的通貨,盤尼西林在黑市的叫價能買下半條弄堂。死亡的陰影,不再僅僅是炮火,更是饑餓、寒冷和悄然蔓延的時疫。
“慈幼之家”那幾處倉庫,如同在驚濤駭浪中勉強浮起的舢板,承受著遠(yuǎn)超極限的重壓。門口等待收容的隊伍從未縮短,絕望的母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孩子,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倉庫內(nèi)部,草席早已磨爛,冰冷的水泥地上直接鋪著薄薄一層發(fā)霉的干草??諝馕蹪岬昧钊酥舷?,濃烈的消毒水氣味也蓋不住嘔吐物、排泄物和病體潰爛的混合腥臭。孩子的哭鬧聲微弱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壓抑的咳嗽和病弱的呻吟。角落里,裹著破布的小小身軀被無聲地抬走,草席空出的位置,立刻被新的、同樣奄奄一息的生命填滿。
張幼儀鐵灰色的西裝外套袖口磨出了毛邊,沾著難以洗凈的污漬和消毒水留下的白痕。額角那道淡白色的舊疤,在持續(xù)的巨大壓力下,如同冰冷的生鐵,堅硬地嵌在蒼白消瘦的臉上。她站在最大的一處倉庫門口,背對著里面那片令人心悸的昏暗和死亡氣息。凜冽的春寒料峭中,她竟感覺不到冷,只有胃部那熟悉的、如同鈍刀子反復(fù)切割的絞痛,提醒著她身體的存在。
一個穿著紅十字背心、戴著厚厚口罩的年輕女醫(yī)生快步走出來,露在口罩外的雙眼布滿血絲,聲音嘶啞而沉重:“張先生……又走了兩個……是……白喉……隔離區(qū)……已經(jīng)沒地方了……磺胺……磺胺一片都沒了……”她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身體痛苦地佝僂起來。
白喉。
又一個冷酷的死神降臨。
張幼儀的心像沉入了冰海。她沉默地站著,目光越過女醫(yī)生顫抖的肩膀,投向倉庫深處那片濃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那里面,有無數(shù)雙和阿歡一樣純真、卻只剩下恐懼和痛苦的眼睛在無聲地熄滅。
“石灰水……加倍!艾草……有多少燒多少!”她的聲音響起,嘶啞干澀,卻像生鐵摩擦般冰冷堅硬,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告訴所有人,嚼大蒜!生嚼!能頂一點是一點!還有……”她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那令人絕望的倉庫深處,目光投向遠(yuǎn)處灰蒙蒙的天空,“城西那家德國人開的‘保祿’藥房……聽說老板還沒走。我去一趟。”
“張先生!那家……那是黑市!他們……”女醫(yī)生急切地想勸阻。
“我知道?!睆堄變x打斷她,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弧度,“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彼o外套,不再多言,大步走向那輛沾滿泥濘、引擎蓋都撞癟了的舊雪佛蘭轎車。額角的舊疤在寒風(fēng)中微微跳動,像一道永不熄滅的警示燈。
---
保祿藥房厚重的橡木大門緊閉,門楣上懸掛的“卍”字徽記在陰霾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刺目。張幼儀用力拍打著冰冷的銅環(huán),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街道上回蕩。
許久,門上一個小窗被拉開一條縫。一雙警惕的、灰藍(lán)色的眼睛在縫隙后閃爍,用生硬的中文問:“找誰?”
“我找施密特先生。女子銀行張幼儀?!彼穆曇羝椒€(wěn),帶著銀行副總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
小窗關(guān)上。又過了漫長的幾分鐘,沉重的門鎖發(fā)出咔噠的輕響,大門被拉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個穿著考究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面容冷漠的德國中年男人站在門內(nèi)陰影里,正是藥房老板施密特。他上下打量著張幼儀和她身后那輛破舊的汽車,灰藍(lán)色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溫度。
“張女士,”施密特的聲音平平無波,“非常時期,藥房只對預(yù)約客戶開放。”
“施密特先生,”張幼儀迎著對方冰冷的審視目光,沒有絲毫退縮,“‘慈幼之家’爆發(fā)白喉,急需磺胺。有多少,我要多少?!彼_門見山,沒有絲毫寒暄的余地。
施密特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嘲諷的弧度:“磺胺?張女士,您應(yīng)該知道現(xiàn)在磺胺是什么價格。而且,貨源……非常緊張?!?/p>
“價格你開?!睆堄變x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對方虛偽的客套,“是美金,英鎊,還是瑞士法郎?或者……黃金?”
施密特灰藍(lán)色的眼睛微微瞇了一下,顯然對張幼儀的直白和底氣有些意外。他沉吟片刻,報出一個數(shù)字。那數(shù)字,足以在和平時期買下他半間藥房。
張幼儀的心猛地一沉。這個數(shù)字,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慈幼之家”那點可憐的慈善預(yù)算,甚至掏空她個人最后一點積蓄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瞬間攫住了她。她看著施密特那張在戰(zhàn)爭陰影下依舊維持著體面、卻寫滿冷酷算計的臉,胃部的絞痛尖銳得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
“施密特先生,”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冰點的冷靜,“人命,不是商品。尤其是那些孩子的命。他們不是士兵,沒有選擇戰(zhàn)爭的權(quán)力。他們只是……想活下來。”
施密特聳聳肩,臉上沒有任何動容:“張女士,我很同情。但這里是藥房,不是慈善機構(gòu)。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p>
“規(guī)則?”張幼儀重復(fù)著這個詞,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她猛地踏前一步,幾乎逼到施密特面前。兩人身高相仿,她的目光直直刺入對方灰藍(lán)色的瞳孔深處,那里面燃燒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迸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狠厲和洞穿一切的清醒!
“施密特先生,”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同淬火的冰錐,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寒意,“你躲在租界的‘安全屋’里,靠囤積救命藥發(fā)著戰(zhàn)爭財。你以為你很安全?很聰明?規(guī)則保護(hù)著你?”她冷笑一聲,目光掃過他身后藥架上那些貼著德文標(biāo)簽的瓶瓶罐罐,“我告訴你,當(dāng)瘟疫在租界失去控制,當(dāng)憤怒的難民潮沖垮最后一道柵欄,當(dāng)秩序徹底崩壞的時候,你這些冰冷的規(guī)則,你這些貼著標(biāo)簽的瓶子,能保護(hù)你什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賺的這些沾著血的鈔票,能買回你自己的命嗎?!”
她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狠狠刺破了施密特精心維持的冷漠外殼!他灰藍(lán)色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掠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惶!張幼儀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恐懼。她不再看他,仿佛剛才那番話只是陳述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她轉(zhuǎn)身,從隨身的舊公文包里,掏出女子銀行的空白支票本和私人印鑒。在施密特復(fù)雜的目光注視下,她伏在藥房冰冷的大理石柜臺上,刷刷刷地填寫起來。支票上填寫的數(shù)字,是她個人賬戶里僅存的、準(zhǔn)備用來最后關(guān)頭疏通關(guān)系送阿歡離開的所有積蓄,加上銀行緊急特批的一小筆風(fēng)險備用金。這幾乎是她能調(diào)動的全部。
她簽下名字,蓋上印章。動作沉穩(wěn),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在簽下一份最尋常的文件。然后將支票推過柜臺。
“這是定金。能買到多少磺胺,立刻給我?!彼穆曇艋謴?fù)了之前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剩下的錢,三天內(nèi)補齊。施密特先生,你是個精明的商人。這筆交易,是買藥,也是……買一份在亂世里,或許還能用得上的……人情?!?/p>
施密特看著柜臺上那張墨跡未干的支票,又看看張幼儀那張蒼白、消瘦、額角帶著猙獰舊疤,眼神卻沉靜如深潭的臉。那眼神里,沒有乞求,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洞悉一切后的、近乎冷酷的交易感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沉默了。許久,他拿起支票,對著光仔細(xì)看了看,終于,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走向藥房深處那扇沉重的、上著鎖的鐵門。
---
張幼儀抱著那箱用天價和近乎威脅換來的、冰涼沉重的磺胺藥盒,坐進(jìn)破舊的雪佛蘭轎車。車子發(fā)動,駛離那片散發(fā)著消毒水、金錢和死亡氣息的街區(qū)。她沒有立刻回“慈幼之家”,而是讓司機開往馬斯南路。
推開亭子間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久未通風(fēng)的、帶著灰塵和陳舊氣息的冰冷空氣撲面而來。房間里空蕩而寂靜,像一座被遺忘的墳?zāi)?。阿歡的小床空著,吳媽收拾東西時留下的痕跡還在,墻角那個裝著阿歡玩具的小木箱敞開著,露出里面散亂的積木和小火車。一切都凝固在離別那天的凄風(fēng)苦雨里。
張幼儀站在屋子中央,環(huán)顧著這方承載了太多掙扎、屈辱、短暫溫暖和最終離別的狹小空間。巨大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胃部的絞痛在這一刻達(dá)到了頂峰,尖銳得讓她不得不彎下腰,雙手死死抵住上腹,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里的衣衫。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從她緊咬的牙關(guān)里逸出。她踉蹌著走到窗邊那張舊藤椅旁,重重地跌坐下去。身體像散了架,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無聲地哀鳴。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冰冷的水門汀地面。在窗欞透進(jìn)來的、微弱的夕陽光線下,靠近墻角的地方,似乎有一點微弱的、不同尋常的反光。
她的心猛地一跳!
幾乎是撲過去,她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顫抖著撥開角落的灰塵。一枚小小的、溫潤的珍珠盤扣,靜靜地躺在那里!正是碼頭離別時,被她扯落、消失在泥濘中的那一枚!它不知何時被雨水沖回了這個角落,又被灰塵掩埋,直到此刻才重見天光。
珍珠沾滿了灰塵,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卻依舊圓潤完好。張幼儀將它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堅硬的觸感,如同一個來自遙遠(yuǎn)時空的回響,狠狠撞擊著她早已冰封的心湖!
柏林冰冷的產(chǎn)房鐵欄桿……離婚協(xié)議書上扭曲的簽名……彼得蒼白的小臉……醫(yī)院里阿歡撕心裂肺的哭喊……當(dāng)鋪朝奉冰冷的估價……銀行周專員毫無通融的面孔……陸小曼絕望的眼淚……嶄新的“賀禮”銀元……楔入木臺的剪刀……催債信的鋒芒……櫥窗外指指點點的目光……金庫紙幣的觸感……防空洞里的黑暗與顫抖……阿歡被推上舷梯時撕心裂肺的哭喊“姆媽不要死!”……施密特那張冷酷算計的臉……
無數(shù)冰冷、屈辱、絕望、掙扎、守護(hù)、離別、交易、死亡……的畫面碎片,如同掙脫了最后束縛的狂潮,在她疲憊不堪的精神世界里瘋狂地翻涌、沖撞!太陽穴突突地劇痛,像有無數(shù)把燒紅的鋼針在反復(fù)穿刺!胃部的痙攣讓她蜷縮起身體,喉嚨里涌上濃重的血腥味!
“啊……”一聲破碎的、帶著無盡悲愴和孤獨的嗚咽,終于無法抑制地從她喉嚨深處沖出!她緊緊攥著那枚冰冷的珍珠盤扣,將額頭重重抵在同樣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瘦削的脊背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起來。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滴落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洇開深色的斑點。
在這空無一人的、冰冷的囚籠里,在堆積如山的責(zé)任和死亡陰影下,她終于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允許自己像一個失去了一切庇護(hù)的、最脆弱的生命一樣,盡情地哭泣。為失去的彼得,為遠(yuǎn)在天涯、生死未卜的阿歡,為倉庫里那些無聲死去的孩子,也為她自己這被命運反復(fù)捶打、早已面目全非的半生。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淚水流干,只剩下干涸的刺痛。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倉庫方向隱約傳來病孩的夜啼,像遙遠(yuǎn)的、凄涼的背景音。
張幼儀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沾滿灰塵。額角那道舊疤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道永不磨滅的銘文。她攤開手心,那枚失而復(fù)得的珍珠盤扣靜靜躺在掌心,沾著她的淚水,在黑暗中散發(fā)著微弱卻執(zhí)拗的柔光。
她看著那點微光。眼中翻涌的痛苦、絕望和孤獨,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淚水徹底沖刷過后的、近乎荒蕪的平靜,和一種更加深沉堅硬的決心。
她不再是一個人。
她還有這枚冰冷的盤扣。
她還有那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孩子。
她還有這場必須打下去、直到生命盡頭的戰(zhàn)爭。
她扶著冰冷的墻壁,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身體依舊沉重,胃部的絞痛并未消失。但她挺直了脊背,將那枚帶著淚水和灰塵的珍珠盤扣,緊緊攥回掌心。冰冷的觸感硌著皮膚,帶來一種真實的、帶著痛楚的清醒。
她走到門口,拿起那箱放在地上的、冰涼的磺胺藥盒。那冰冷的重量,此刻成了支撐她繼續(xù)前行的唯一支點。她拉開門,身影融入外面更加深沉的黑暗和遠(yuǎn)處倉庫隱約的燈火之中。腳步沉重,卻異常堅定。額角那道如同生鐵般堅硬的舊疤,在黑暗中沉默地指向她必須奔赴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