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槍聲如同風暴，席卷過后，留下滿目狼藉與死寂的余悸。霞飛路那扇被撞出巨大凹痕的卷簾門，像一個沉默的傷疤，記錄著那個驚魂之夜。張幼儀在混亂后的虛脫和胃部持續(xù)的絞痛中，掙扎著重新?lián)纹鹆恕霸粕选钡拈T面。阿歡大病初愈又受驚嚇，小臉總是懨懨的，像被霜打過的小草。張幼儀的心，被撕扯成兩半，一半懸在兒子身上，另一半則死死壓在那間承載著她所有希望與恐懼的店鋪上。
亂世的陰影并未隨著警笛遠去而消散，反而像一層日益沉重的灰霾，籠罩著十里洋場。報紙上的鉛字越來越觸目驚心，北伐的硝煙、租界外的風聲鶴唳、金融市場的劇烈波動……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在暗處蔓延。霞飛路的霓虹依舊在夜幕下閃爍，舞廳的爵士樂也還在喧囂，但那些穿梭其間的華服身影，腳步里多了份倉惶，眼神里藏著驚弓之鳥的警惕。消費的欲望被無形的恐懼凍結(jié)了。云裳櫥窗里那些精心設(shè)計的新款春裝，如同被遺忘的風景，看的人多，真正下單的人卻寥寥無幾。
賬房里的空氣，比初春的陰雨還要濕冷粘稠。張幼儀坐在唯一的桌子后面，面前攤開的賬本像一張張無聲的控訴書。翻開的頁面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觸目驚心：應(yīng)收票據(jù)堆積如山，大多是上個月甚至更早前完成的訂單尾款，客戶們仿佛集體失憶，催款信如石沉大海；而應(yīng)付的賬單——昂貴的進口面料款、縫紉機維護費、電費、幫傭吳媽的工錢、還有那個月必須支付的鋪面租金——如同冰冷的絞索，一條條勒緊“云裳”的咽喉，也勒在她的心上。
阿敏拿著一疊剛收到的催款單，腳步沉重地走進來，臉上寫滿了愁云：“幼儀姐，利康洋行又派人來了，說那批法國薄呢的尾款，再拖下去，他們就要……就要終止合作，還要我們賠償定金損失。”她將單子輕輕放在桌上最顯眼的位置，像放下一塊燒紅的烙鐵。
張幼儀的目光掃過那刺眼的數(shù)字，胃部熟悉的絞痛感又隱隱襲來。她沒說話，只是拿起旁邊涼透了的茶杯，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過喉嚨，帶來一陣刺痛的清醒。她翻開賬本，目光落在幾個拖欠最久、數(shù)額也最大的客戶名字上。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她此刻艱難的心跳。
“阿敏，”她的聲音響起，嘶啞，帶著一種被逼到墻角的決絕，“備紙筆?！?/p>
墨汁在硯臺里化開，帶著一股清苦的氣息。張幼儀提起一支小楷狼毫，筆尖飽蘸濃墨。她的手腕懸停在鋪開的素白信箋上方，微微顫抖。片刻的凝滯后，筆尖落下。那字跡，不再是往日的娟秀工整，而是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鋒芒，力透紙背：
**“敬啟者：**
**云裳時裝公司自創(chuàng)立以來，承蒙諸位主顧青眼，不勝感激。然時局艱難，百業(yè)凋敝，小店亦在風雨飄搖之中勉力支撐。**
**今有貴府/號名下未結(jié)之款，明細如下（附詳單），合計大洋XXX元整。此款項乃小店維持運轉(zhuǎn)、支付工料之根本，已拖欠日久，實令小店舉步維艱，瀕臨絕境。**
**值此存亡之秋，幼儀斗膽泣血相求：懇請念及舊日情誼，體恤小店員工生計不易，于三日內(nèi)將所欠款項結(jié)清。**
**若三日后仍無回音，小店為求生存，別無他法，只得忍痛將貴府/號名下尚未取走之訂制衣物，標價出售，以資周轉(zhuǎn)。此舉實屬無奈，萬望海涵！**
**此乃最后通牒，絕非虛言。望君慎思，勿使彼此難堪。**
**云裳時裝公司 張幼儀 泣告”**
信箋一張張寫完，墨跡未干，帶著一種悲壯的、玉石俱焚的氣息。阿敏在一旁看著，心驚肉跳。她知道幼儀姐這次是真的被逼到了懸崖邊，才使出這等撕破臉皮、近乎“勒索”的手段。
“幼儀姐……這……這會不會……”阿敏的聲音帶著遲疑和擔憂。
“送出去。”張幼儀放下筆，指尖沾著一點未干的墨跡，她的眼神冰冷而疲憊，卻異常堅定，“立刻送出去。一家都不能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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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接下來的兩天，云裳賬房里的電話幾乎被打爆。聽筒里傳來的聲音，憤怒的、指責的、討價還價的、甚至帶著威脅的，如同冰雹般砸向張幼儀。
“張老板！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們李家在霞飛路也是有頭有臉的！你竟敢威脅要賣我們的衣服？那是我家三小姐訂的生日禮服！你這是打我們李家的臉！”話筒里，李公館管家的咆哮聲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張幼儀握著聽筒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天氣：“李管家，云裳的難處，已在信中陳情。三小姐的禮服，工料俱佳，小店傾盡心血。如今只為求一條生路。三日期限，明日截止?！彼坏葘Ψ皆倥叵?，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聽筒放回機座時，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剛放下，鈴聲又尖銳地響起。這次是宋太太本人，聲音帶著居高臨下的不滿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幼儀啊，你這封信，措辭也太不客氣了！不就是幾百塊錢嗎？我宋家還會賴你這點小賬不成？只是最近銀根緊，你也知道外面亂得很……這樣，你先寬限半個月，我……”
“宋太太，”張幼儀打斷她，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小店等不了半個月。工人要吃飯，面料商在催命，鋪面租金明日到期。三日期限，明日截止。若不見款項，您那件寶藍色織錦緞禮服，明日午時，會準時出現(xiàn)在云裳的櫥窗里，按現(xiàn)貨標價。上海灘識貨的太太小姐，想必不少。”她清晰地說完，再次掛斷。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胃部的絞痛一陣緊似一陣，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這種近乎“潑婦”般的撕咬，耗盡了她最后的心力，也碾碎了她僅存的那點體面。然而，為了“云裳”，為了那些依靠著這個店鋪生存的人，她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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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午時將至。霞飛路的陽光透過梧桐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云裳的玻璃櫥窗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明亮得晃眼。櫥窗里，那件原本屬于李三小姐的、藕荷色蕾絲綴珠晚禮服，和宋太太那件華貴的寶藍色織錦緞禮服，赫然并列擺放！旁邊立著醒目的標價牌——“現(xiàn)貨急售”。
這無異于在霞飛路這個講究臉面的地方，當眾扇了李家和宋家一記響亮的耳光！
路人紛紛駐足，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聲匯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好奇的、看熱鬧的、甚至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云裳的櫥窗上。
張幼儀站在店堂里，隔著玻璃門看著外面攢動的人頭。她的背脊挺得筆直，穿著一身深灰色的、線條利落的改良西裝套裙——這是她為自己設(shè)計的“戰(zhàn)袍”。臉上施了薄粉，掩蓋住極度的疲憊和蒼白，唇上涂著一點暗紅色的口紅，如同凝固的血痕，為她蒼白的臉增添了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和冷艷。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靜靜地看著這場由她親手點燃的風暴。
阿敏和阿玲緊張地站在她身后，大氣不敢出，手心全是冷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午時的陽光越來越灼熱。櫥窗前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就在阿敏幾乎以為幼儀姐的“豪賭”要以徹底得罪權(quán)貴、玉石俱焚而收場時——
兩輛黑色锃亮的福特轎車，如同約好一般，帶著刺耳的剎車聲，幾乎同時停在了云裳的店門外！
車門猛地打開。李公館的管家和宋太太的貼身女傭，各自捧著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小包，臉色鐵青地、幾乎是沖進了云裳的店門！
“張老板！錢！錢拿來了！”李管家將布包重重地頓在柜臺上，發(fā)出嘩啦的金屬碰撞聲，聲音里壓抑著巨大的怒火和屈辱，“快把三小姐的衣服取下來！這成何體統(tǒng)！”
幾乎同時，宋太太的女傭也將布包放下，聲音急促：“太太讓送來的！一分不少！快！快把那件藍禮服撤下來！”她的眼神慌亂地瞟向櫥窗外圍觀的人群。
張幼儀看著柜臺上那兩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聽著那嘩啦啦的、如同天籟般的大洋碰撞聲，緊繃到極限的心臟，驟然間被一股巨大的、近乎虛脫的洪流沖垮。胃部的絞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尖銳得讓她眼前一陣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連忙用手撐住柜臺邊緣才勉強站穩(wěn)。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血腥氣和劇烈的眩暈感。臉上那層冰冷的平靜面具依舊沒有破裂。
“阿敏，點收?！彼穆曇羲粏?，卻清晰穩(wěn)定，“點清數(shù)目，無誤后，請二位將衣物取走?！彼疽獍⒘崛淮叭∫路?/p>
阿敏顫抖著手，飛快地清點著大洋。那清脆的碰撞聲，此刻聽在張幼儀耳中，是“云裳”續(xù)命的脈搏，也是她自己被踩在腳下、碾入塵埃的尊嚴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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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平息了。拖欠的巨款如同退潮般涌回，暫時解了“云裳”的燃眉之急。鋪面租金付清了，工人的薪水發(fā)出了，利康洋行的面料款也堵上了窟窿。賬面上，那串岌岌可危的數(shù)字終于不再血紅。
然而，這場近乎“自毀”的催債風暴，代價是慘重的。霞飛路的圈子就那么大，云裳老板張幼儀“撒潑打滾”、“以衣逼債”的名聲，如同長了翅膀的流言，迅速在太太小姐們的下午茶和牌桌上流傳開來。那些曾經(jīng)欣賞她手藝、同情她遭遇的顧客，眼神里多了份疏離和審視。新的訂單，如同被掐斷了水源，驟然稀少。
云裳的店堂，重新變得冷清。只有那扇櫥窗，依舊在暮色里反射著霞飛路變幻的霓虹，映照著里面幾件孤零零的樣衣，顯得格外寂寥。
張幼儀坐在工作間里。外面店堂的冷清，像冰冷的空氣，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桌上攤著賬本，危機暫時解除后的數(shù)字，并未帶來絲毫輕松。她手里拿著一支鉛筆，無意識地在廢紙上劃拉著凌亂的線條。胃部的隱痛如同跗骨之蛆，從未真正離去。催債那幾日的殫精竭慮、撕破臉皮的屈辱感，還有此刻生意冷清的茫然，像沉重的枷鎖，一層層套在她的心上，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一種深入骨髓的厭倦。厭倦了在夾縫中求生的掙扎，厭倦了在尊嚴與生存之間反復(fù)撕扯的痛楚，厭倦了這看不到盡頭的亂世風雨。柏林冰冷的產(chǎn)房、彼得蒼白的小臉、徐志摩遞來的離婚書、醫(yī)院里阿歡撕心裂肺的哭聲、當鋪朝奉冰冷的估價、銀行周專員毫無通融的面孔、陸小曼明媚的笑容、嶄新的“賀禮”銀元、楔入木臺的剪刀、催債信的鋒芒、櫥窗外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無數(shù)冰冷、屈辱、絕望、憤怒的畫面碎片，在這死寂的冷清中，再次洶涌地翻騰上來，瘋狂地撕咬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呃……”她猛地捂住絞痛的胃部，額頭抵在冰冷的杉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薄衫。
就在這時，工作間的門被輕輕敲響。
“幼儀？”是二哥張君勱的聲音，帶著一貫的沉穩(wěn)溫和，卻比平時多了幾分關(guān)切。
張幼儀猛地直起身，胡亂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所有的狼狽和脆弱，臉上迅速恢復(fù)了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蒼白。
“二哥，請進?！?/p>
張君勱推門進來。他穿著深色的長衫，面容清癯，眼神睿智而溫和。他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堆滿布料、彌漫著新布和熨斗氣味的工作間，目光最后落在妹妹那張強撐平靜卻難掩憔悴的臉上，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他沒有多問店鋪的困境，只是走到工作臺旁，將手里拿著的一份英文報紙輕輕放在桌上，指著頭版的一則新聞。
“幼儀，看看這個。”
張幼儀的目光落在那則新聞上。醒目的標題映入眼簾：
**“中國女子商業(yè)儲蓄銀行”在滬成立！**
**首倡女子經(jīng)濟獨立，專為女性創(chuàng)業(yè)者提供金融服務(wù)！**
報道詳細介紹了這家新成立的銀行，由幾位上海灘知名的女性實業(yè)家和社會活動家發(fā)起創(chuàng)辦，旨在打破金融業(yè)對女性的傳統(tǒng)壁壘，為女性創(chuàng)業(yè)和儲蓄提供專屬平臺和支持。
張幼儀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釘在那些鉛字上。女子銀行？專為女性創(chuàng)業(yè)者服務(wù)？這幾個字眼，像黑暗中驟然劃過的火柴，瞬間點燃了她灰暗眼底深處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亮。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強烈共鳴感的震動，從她心底深處蔓延開來。
“二哥……這是？”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張君勱看著妹妹眼中那瞬間被點燃的火苗，欣慰地點點頭：“這是時代的新聲，幼儀。亂世之中，女子亦當自強，掌握自己的經(jīng)濟命脈，才是真正的立足之本。這家銀行的成立，意義非凡。她們正在招募有志向、有能力的女性管理人才?！彼D了頓，目光溫和而鼓勵地看著張幼儀，“我覺得，這或許……是一個新的方向。一個能讓你跳出眼前這方寸困局，去施展更大抱負的平臺。”
新的方向？跳出困局？
張君勱的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顆巨石，在張幼儀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波瀾。女子銀行……專為女性創(chuàng)業(yè)者服務(wù)……這不僅僅是一個職位，更像是一個全新的、充滿可能性的世界向她敞開了大門！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快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哐當”一聲響。她顧不上扶，急切地拿起那份報紙，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貪婪地、一字一句地重新閱讀那則報道。那些鉛字仿佛活了過來，帶著灼熱的溫度，熨帖著她冰冷疲憊的心房。
一個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筍，帶著勢不可擋的力量，在她荒蕪的心田里瘋狂滋長：她要抓住它！離開這間充斥著催債、冷眼和絕望回憶的裁縫鋪！離開霞飛路這片看似繁華卻早已將她尊嚴碾碎的泥潭！去那個屬于女子獨立、互助、開創(chuàng)的新天地！
“二哥！”張幼儀抬起頭，眼中燃燒著一種久違的、近乎熾熱的光芒，那光芒驅(qū)散了所有的疲憊和灰暗，“我要去！我要去應(yīng)聘！”她的聲音堅定有力，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破釜沉舟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