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時辰前。
閣樓內(nèi)的沉水香燃至第三更,香暗荼指尖叩擊紫檀案幾的節(jié)奏突然一頓。
"夜梟"單膝跪地的身影在燭光下微微晃動,面具下的獨眼閃爍著冷光。
"莊之甫派了心腹莊六,走的是漕運水路。"
夜梟的聲音如同鈍刀刮骨,繼續(xù)開口。
"乘的是平津侯府的青雀舫,掛著戶部勘合,沿途關(guān)卡不敢查檢。"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
"這是莊六隨身攜帶的密函抄本,用了平津侯府的暗記。"
香暗荼接過紙條,就著燭火細(xì)看。
火光在她精致的下頜線上跳動,映出一絲冷笑。
"果然是要查羅晨的真正身份。"
隨即,她將紙條湊近燭火,待紙張蜷曲焦黑才松手。
"讓他們查。"
八公子攥緊了手中的鮫綃帕子:"可若真被他們查出……"
"夜梟。"
說著,香暗荼從袖中取出一枚青銅鑰匙。
"打開甲字柜第三格。"
當(dāng)夜梟捧來一個鎏金匣子時,八公子倒吸一口涼氣——這分明是枕樓的機密檔案。
香暗荼指尖在匣面繁復(fù)的纏枝紋上輕輕摩挲,隨后按下一處隱蔽的機括。
"咔嗒"一聲,匣中露出三封火漆密信。
"飛鴿傳書給揚州'錦繡莊'蘇掌柜。"
說著,香暗荼取出一封遞給夜梟。
"按丙字預(yù)案行事。告訴蘇三娘,啟用'青松子'。"
八公子湊近細(xì)看,發(fā)現(xiàn)剩下兩封信的封泥上竟都印著"蜀中節(jié)度使府"的徽記。
"這是……"
"羅晨父親病故之后,羅府也被一場大火燒了。"香暗荼微微皺了皺眉。
而后,她抽出一張泛黃的戶籍單,"此后,羅晨不知所蹤,或許活著,或許已經(jīng)被大火燒了?!?/p>
“但現(xiàn)在的羅晨,必須是真的羅晨!”
說著,她唇角勾起危險的弧度。
"莊六會'意外'在揚州府庫發(fā)現(xiàn)這份檔案。"
見到這一幕,八公子突然明白過來:"所以羅公子那些詩……"
香暗荼已走到北墻的書架前,取下一本《蜀中遺韻》。
書頁間夾著幾張泛黃的宣紙,上面墨跡陳舊卻字跡清晰。
"趙大人當(dāng)年編修此書時,特意留白了幾頁。"
她將紙頁對著燭光,顯出隱約的水印。
"把這些'佚名詩'稍作修改,就是羅公子師承青松子的明證。"
一旁的夜梟也才明白過來。
“我這就去辦!”
隨后,夜梟化作一道黑影,離開了枕樓。
……
不多時,香暗荼轉(zhuǎn)身看向八公子:"你父親今日是否當(dāng)值?"
"父親卯時要入宮覲見……"八公子不禁瞪大眼睛,"你是要……"
"讓你父親'偶然'提起,先帝晚年曾微服蜀中,化名'青松子'訪道。"
說著,香暗荼的團扇輕輕點在那本詩集上。
"石一平最敬先帝,聽聞此事定會追查。"
……
當(dāng)?shù)谝宦暢跨婍懫饡r,香暗荼已寫好三封信。
第一封用朱漆封好,交給貼身侍女:"送去石府后園角門,交給掃地的聾啞婆子。"
第二封信她親手遞給八公子:"讓你父親'偶然'在御書房'發(fā)現(xiàn)'這個。"
那是一方先帝年間的蜀箋,邊緣已經(jīng)蟲蛀,卻正好露出"青松"二字。
最后一封沒有署名,香暗荼親自來到羅晨房前,卻不見人影。
只見窗邊小幾上擺著一局殘棋,黑子排成一個"謝"字。
她輕笑一聲,將信函壓在棋枰下。
信紙上只有一行小字:"莊六攜'證據(jù)'返京日,即是收網(wǎng)時。"
……
此時,另一邊的熱鬧已然登場。
"話說昨日醉仙樓詩會,一位羅姓公子連作三十六首驚世之作!"
德興茶樓里,說書人老周猛地一拍驚堂木,滿座茶客頓時安靜下來。
角落里,一個頭戴斗笠的漢子壓低聲音對同伴道。
"這老周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說這事?"
"噓——"同伴使了個眼色,"聽說昨夜里獨眼龍親自來打過招呼。"
老周捋著花白胡子,聲音忽高忽低。
"其中一首《石壕吏》,道盡民間疾苦??!”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這說的可不就是十幾年前東城征兵那檔子事?"
二樓雅間,順天府尹的一位師爺瞇起眼睛,對身旁差役低聲囑咐。
"記下都有誰在喝彩!”
他目光掃過全場,突然在角落定住——那個戴斗笠的漢子,腰間露出半截御林軍的腰牌。
"有意思……"這師爺捻著胡須,"連宮里禁軍都來聽曲兒了。"
……
"羅公子啊真英雄,為民請命不怕兇~"
菜市口,三個乞丐敲著竹板,唱得正歡。
圍觀百姓越聚越多,不時有人往破碗里扔銅錢。
突然,人群被粗暴地分開。
平津侯府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瞿蛟帶著十幾個家丁沖了進來。
"反了天了!"
說著,瞿蛟一腳踢翻乞兒的破碗。
"誰準(zhǔn)你們唱這些大逆不道的詞兒?"
此時,老乞丐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掏出一塊令牌。
"這位爺,小的們是在唱蓮花落,刑部批的文書。"
瞿蛟湊近一看,臉色微變——令牌上赫然刻著"教坊司"三個字。
這分明是官妓行當(dāng)?shù)膽{證,怎會在一群乞丐手里?
正當(dāng)他猶豫時,人群中傳來一個尖細(xì)的聲音。
"瞿統(tǒng)領(lǐng)好大的威風(fēng),連教坊司的事都要管?"
一個身著錦袍的太監(jiān)踱步而出,身后跟著兩個小黃門。
瞿蛟額頭頓時冒出冷汗:"劉公公恕罪,小的不知是您的人……"
劉公公冷笑一聲,從袖中掏出一張紙。
"這是《賣炭翁》,皇上今早剛讓抄錄的。”
“瞿統(tǒng)領(lǐng)要不要也查查?"
“誤會一場!”瞿蛟微微低頭,“下官還有事,先告辭了!”
說著,他便帶著身后的十幾個家丁離開了。
……
翰林院門前的銀杏樹下,二十多個太學(xué)生正爭得面紅耳赤。
"羅公子詩才冠絕當(dāng)世,理當(dāng)舉薦入朝!"
王明遠(yuǎn)揮動著手中的詩稿,聲音嘶啞。
對面一個華服公子冷笑:"王兄莫不是瘋了?”
“那《石壕吏》分明是在誹謗朝廷!"
就在此時,人群突然分開,翰林侍講學(xué)士方文鏡踱步而來。
見狀,學(xué)生們頓時噤若寒蟬。
方文鏡拾起掉落在地的詩稿,掃了一眼:"《春望》……好詩。"
而后,他突然抬頭,目光如炬:"王明遠(yuǎn),這羅公子現(xiàn)在何處?"
"回大人,據(jù)說暫住枕樓。"
方文鏡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詩稿收入袖中。
"明日大朝,本官要面圣。"
不遠(yuǎn)處的大樹下,禮部尚書家的車夫悄悄記下這一切,轉(zhuǎn)身就往章府跑去。
他沒注意到,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zhǔn)冀K跟在他身后。
……
御花園里,小太監(jiān)小順子鬼鬼祟祟地拉住御前宮女春桃的袖子。
"姐姐快看。"他塞過一張皺巴巴的紙,"這位羅公子的詩,連皇上看了都叫好呢!"
春桃展開一看,是《憫農(nóng)》。
她眼眶突然紅了:"我弟弟就是餓死的……"
"噓!"
而后,小順子緊張地四下張望。
"劉總管讓我打聽這羅公子的底細(xì)?!?/p>
“聽說他可能是……"
"是什么?"春桃有些好奇。
小順子湊到她耳邊:"先帝流落民間的皇子!"
假山后,一個黑影悄然退去。
片刻后,慈寧宮的掌事嬤嬤急匆匆地走進太后寢殿。
……
褚府后院,管家趙福正在訓(xùn)斥下人。
"都給我聽好了!"
說著,他揮舞著藤條,面露狠厲之色。
"誰要是敢傳唱那些反詩,打斷你們的狗腿!"
一個小廝壯著膽子問:"可是老爺,街面上都在傳,連陛下都……"
"放屁!"趙福一藤條抽過去,"那都是亂黨造謠!"
他轉(zhuǎn)身要走,卻見角門處有個賣花的婆子正跟廚娘竊竊私語。
趙福躡手躡腳地靠近,只聽那婆子道:"羅公子其實是端妃娘娘的兒子,這次回來是要……"
趙福倒吸一口涼氣,轉(zhuǎn)身就往書房跑。
他沒注意到,那賣花婆子的手腕上,隱約露出一朵青樓女子特有的守宮砂。
……
到辰時三刻,京城已經(jīng)謠言四起。
綢緞莊的老板娘信誓旦旦地說,羅晨是文曲星下凡,出生時滿室異香。
碼頭苦力們傳言,羅晨其實是朝廷派出的暗訪御史,專門來查各種冤假錯案。
最離譜的是,西城一個算命先生聲稱夜觀天象,發(fā)現(xiàn)紫微星旁新現(xiàn)一顆亮星——正是羅晨的本命星!
茶余飯后,百姓們津津樂道。
唯有幾個明白人注意到,今日街上的廠衛(wèi)比平日多了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