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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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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涮坊門口那塊被油垢浸透、字跡模糊的木招牌,在秋風(fēng)里吱呀作響,像個垂暮老人有氣無力的呻吟。門簾子掀開又落下,帶進(jìn)一陣裹著塵土的涼風(fēng),也卷走了最后一絲生石灰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氣味。

大堂里,桌椅被重新擺正,擦洗過,卻依舊透著股洗不掉的油膩感。新?lián)Q的粗麻桌布蓋住了桌面,也蓋住了某些看不見的痕跡。地上潑了水,撒了土,反復(fù)掃過,青石板縫里還頑強(qiáng)地嵌著幾點(diǎn)難以察覺的暗褐色。空氣里,羊肉湯濃烈的香氣重新占據(jù)了主導(dǎo),霸道地試圖掩蓋一切。只是偶爾,當(dāng)那股熱騰騰的白氣散去,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死亡和暴戾的冰冷氣息,還是會幽幽地鉆出來,讓靠近門口那幾張桌子的食客下意識地縮縮脖子。

老白掌柜坐在柜臺后面,整個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那張油光滿面的胖臉垮著,眼袋浮腫,蠟黃里透著青灰。他手里無意識地?fù)芾惚P珠子,發(fā)出單調(diào)枯燥的“啪嗒、啪嗒”聲。算盤旁邊,放著一本攤開的賬簿,上面歪歪扭扭地記著這次“飛來橫禍”的損失——桌椅碗碟的賠償、給仵作和里正的“辛苦錢”、安撫受驚食客的折扣、還有停業(yè)幾日的流水……一串串?dāng)?shù)字像沉重的秤砣,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時不時抬頭,綠豆小眼里沒了往日的市儈精明,只剩下一種被掏空了的麻木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掃過那些重新坐滿、卻遠(yuǎn)不如往日喧鬧的食客。

后廚通道口那厚重的油布簾子紋絲不動,隔絕了里面的煙火氣,也隔絕了那個沉默的身影。冰火魔廚還在里面,如同風(fēng)暴中心最平靜的一塊礁石。沒人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是繼續(xù)切割那薄如蟬翼的羊肉,還是凝視著那口無聲翻滾、冰火分明的銅鍋。

“掌柜的!再來一盤羊上腦!切厚點(diǎn)!” 角落里一桌五大三粗的漢子拍著桌子喊,打破了略顯沉悶的氣氛。

“哎!好嘞!馬上來!” 老白條件反射般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尖著嗓子應(yīng)了一聲,隨即又萎頓下去,對著后廚方向有氣無力地吆喝:“灶上!羊上腦一盤!厚切!”

就在這時,油膩的門簾子再次被掀開。

進(jìn)來的不是熟客,而是一個年輕姑娘。

一身半新不舊的靛藍(lán)色粗布勁裝,洗得發(fā)白,束著同色的腰帶,勾勒出纖細(xì)卻矯健的腰身。烏黑的頭發(fā)簡單利落地在腦后綰了個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著,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干凈利落的臉。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眉毛不似尋常女子的細(xì)彎,反而帶著點(diǎn)英氣的劍眉意味,一雙眼睛倒是又大又亮,瞳仁漆黑,如同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正帶著幾分初來乍到的、毫不掩飾的好奇,滴溜溜地打量著涮坊里的一切——油膩的桌椅,鼎沸的人聲,跑堂伙計肩上搭著的白巾,還有柜臺后面那個一臉苦大仇深、仿佛隨時會哭出來的胖掌柜。

她的腳步很輕快,帶著一種江湖兒女特有的利落勁兒,走到靠近柜臺的一張空桌旁坐下,解下腰間一個同樣半舊的牛皮水囊放在桌上。

“掌柜的,來碗羊湯面,多加蔥花香菜!”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點(diǎn)北方口音的爽利勁兒,瞬間吸引了不少食客的目光。

老白正沉浸在自己的破產(chǎn)噩夢里,被這清脆的聲音驚得一哆嗦,抬眼看到這陌生的姑娘,綠豆小眼里勉強(qiáng)擠出一點(diǎn)生意人的熱情:“哎!好嘞!姑娘稍坐!羊湯面一碗!多加蔥花香菜!” 他朝著后廚方向又喊了一嗓子。

祝小蝶——這個自稱來自北地、初到青巖城闖蕩的姑娘,沒急著等面,那雙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依舊靈活地掃視著四周。她的目光看似隨意,實(shí)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掠過每一張桌子的桌腳、地板的縫隙、墻壁上不易察覺的刮痕……尤其是在靠近門口那幾張桌子附近,她的視線停留得更久,仿佛要穿透那新鋪的桌布和撒過土的地面,看清下面隱藏的東西。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節(jié)奏穩(wěn)定,帶著一種微妙的韻律感。

跑堂的伙計端著熱氣騰騰的羊湯面過來,放在她面前。濃郁的湯香撲鼻而來。祝小蝶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條,吹了吹熱氣,卻沒有立刻吃。她的目光,狀似無意地飄向了通往后廚的那道厚重布簾。

簾子紋絲不動,隔絕著一切。

就在這時,布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異常穩(wěn)定的手掀開了。

冰火魔廚走了出來。

他依舊穿著那身漿洗得發(fā)白、卻異常整潔的深藍(lán)布衣。手里端著一個雪白的骨瓷碟,碟中只有一片薄如蟬翼的羊肉。那羊肉一面焦黃酥脆,另一面卻覆蓋著一層晶瑩剔透的薄冰,冰火交融,散發(fā)著奇異的香氣。他沒有看大堂里的任何人,徑直走向角落里那張他慣常使用的桌子,將碟子放下,如同進(jìn)行著某種日復(fù)一日的儀式。

祝小蝶夾著面條的手微微一頓。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鎖定了冰火魔廚的背影,更鎖定了他手中那碟奇異的冰火羊肉!那絕非尋常廚藝所能達(dá)到的境界!她的瞳孔深處,閃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光芒,如同黑夜中驟然劃過的閃電,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但那股震驚和探究之意,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眼底蕩開一圈細(xì)微的漣漪。

冰火魔廚放好碟子,轉(zhuǎn)身。他的動作穩(wěn)定而精準(zhǔn),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就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那雙蘊(yùn)含著冰火奧秘的奇異眼眸,極其自然地、如同掃視一件尋常物品般,掠過了祝小蝶的方向。

左眼深處,幽藍(lán)的冰晶似乎極其細(xì)微地閃爍了一下,周圍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右眼瞳孔中,那絲金紅的火焰也輕輕跳躍,帶來一絲微不可察的灼熱氣息。

他的目光在祝小蝶臉上停留了不到半息。

那張平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沒有驚訝,沒有疑惑,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吃羊湯面的食客。

他的視線沒有任何阻礙地移開,仿佛祝小蝶那瞬間的銳利眼神、那敲擊桌面的韻律感、那刻意收斂卻依舊難掩干練的身形,在他眼中都如同空氣。他邁開步子,步伐依舊穩(wěn)定無聲,掀開布簾,重新回到了那片彌漫著煙火氣的灶臺之后。

布簾落下,隔絕了視線。

祝小蝶握著筷子的手指,幾不可察地緊了緊,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她低下頭,看著碗里氤氳的熱氣,濃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震驚?忌憚?還是…棋逢對手的興奮?那平凡廚子的一瞥,明明沒有任何力量壓迫,卻讓她感覺自己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冰冷又灼熱的東西徹底洞穿!就像赤身裸體站在冰天雪地與烈焰熔爐的交界處,無所遁形!

她飛快地扒拉了幾口面條,滾燙的湯汁似乎也驅(qū)不散心頭的寒意。放下碗筷,她走到柜臺前。

老白正對著賬簿唉聲嘆氣,撥拉算盤珠子的動作都透著股絕望。

“掌柜的,結(jié)賬?!弊P∏宕嗟穆曇繇懫?。

老白頭都沒抬,有氣無力地報了個數(shù):“承惠,十文。”

祝小蝶從腰間一個同樣半舊的荷包里數(shù)出十枚銅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胤旁谟湍伒墓衽_上。銅錢碰撞的聲音讓老白抬了抬眼皮。

“掌柜的,”祝小蝶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diǎn)恰到好處的試探和同情,“您這店…看著生意還行啊,怎么唉聲嘆氣的?遇上難處了?”

老白像是被戳中了痛處,綠豆小眼里瞬間涌上渾濁的淚花,胖臉上的肉都抖了起來:“唉!姑娘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前些日子店里出了大禍?zhǔn)掳。∷懒巳?!砸了店!賠了個底兒掉啊!這…這生意看著有人,可都是些老主顧,抹不開面子才來的,點(diǎn)的都是些便宜東西…入不敷出??!再這么下去,我…我這祖?zhèn)鞯匿佔(zhàn)优率且P(guān)門嘍!” 他說著說著,竟真的哽咽起來,用油膩的袖口去擦眼角。

“這么嚴(yán)重?”祝小蝶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同情,黑亮的眼睛里卻閃過一絲了然,“那…您沒想著招個人手幫襯幫襯?我看您這跑堂的小哥,一個人也忙不過來?!?/p>

老白聞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起頭,綠豆小眼里迸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光:“招人?姑娘你…你有門路?還是…你自己…” 他上下打量著祝小蝶利落的勁裝和結(jié)實(shí)的身板,雖然是個女子,但看著就比那些瘦猴似的半大小子有力氣!

“我?”祝小蝶指了指自己,臉上綻開一個爽朗又帶著點(diǎn)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剛到青巖城,正想找個落腳的地兒,也尋個活計。掌柜的您要是不嫌棄,我手腳還算麻利,端盤子洗碗、招呼客人,都能干!工錢…您看著給點(diǎn)飯錢就成!主要是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她拍著胸脯,語氣干脆利落,透著股江湖兒女的直爽勁兒。

“真的?!”老白喜出望外,肥胖的身體都往前傾了傾,差點(diǎn)從柜臺后面撲出來,“不嫌棄!不嫌棄!姑娘你一看就是能干活的!工錢好說!包吃??!只要你能幫老哥哥我撐過這段,工錢絕不少你的!” 他像是怕祝小蝶反悔,連忙補(bǔ)充:“后頭有個小雜物間,收拾收拾能住人!就是…就是簡陋了點(diǎn)!”

“能遮風(fēng)擋雨就行!”祝小蝶爽快地應(yīng)道,黑亮的眼睛里閃爍著真誠的光芒,“那掌柜的,我什么時候能上工?”

“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老白激動地搓著手,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救星,“小張!小張!”他朝著一個正給客人上菜的瘦小跑堂喊道,“快!給這位…這位姑娘拿條新圍裙和汗巾來!以后她就是我們老白涮坊的跑堂了!你帶帶她!”

那個叫小張的跑堂伙計愣了一下,看著突然多出來的、還是個姑娘家的“同事”,有點(diǎn)懵,但還是趕緊應(yīng)了一聲,跑去后面拿東西。

祝小蝶利落地將肩上一個小包袱解下來,塞到柜臺下面。她接過小張遞來的、同樣洗得發(fā)白、帶著皂角味的圍裙和汗巾,動作麻利地系好圍裙,將汗巾往肩上一搭。那身靛藍(lán)勁裝配上這跑堂的行頭,竟也絲毫不顯違和,反而更添了幾分利落干練。

“掌柜的放心!我這就干活去!”祝小蝶朝老白露出一個元?dú)鉂M滿的笑容,轉(zhuǎn)身就投入了喧囂的大堂。

她的動作確實(shí)麻利。穿梭在桌椅之間,步伐輕快穩(wěn)健,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奔跑的孩童和橫伸出來的腿腳。嗓門清亮,報菜名干脆利落:“三號桌加一份凍豆腐!五號桌的羊上腦好了沒?灶上快著點(diǎn)!七號桌結(jié)賬!” 她手腳并用,一手能穩(wěn)穩(wěn)端住三碗滾燙的羊湯面,另一只手還能靈活地收拾鄰桌的碗筷,動作行云流水,看得老白和小張都一愣一愣的。

她的目光依舊靈動,掃視著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客人,但這一次,那目光深處屬于捕快的銳利被巧妙地藏了起來,只剩下一個勤快、機(jī)靈、初來乍到想要好好表現(xiàn)的跑堂姑娘的樸實(shí)。只有在收拾靠近門口那張桌子時,她的指尖會不經(jīng)意地拂過桌腳內(nèi)側(cè)不易察覺的凹痕,或者蹲下身擦地時,視線會飛快地掃過某塊青石板縫隙里殘留的、比旁邊顏色略深的印記。這些細(xì)微的動作,都完美地融入了她忙碌的身影里。

偶爾,她的目光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飄向那道隔絕著后廚的厚重油布簾子。簾子依舊垂著,紋絲不動,仿佛后面是另一個寂靜無聲的世界。

后廚里,灶火在青藍(lán)色的火焰中穩(wěn)定地燃燒著,舔舐著巨大的黃銅涮鍋底部。鍋內(nèi)的湯水無聲地翻滾著,冰火之力在小小的空間里維持著永恒般的平衡,散發(fā)出奇異的、混合著冰寒與滾燙的香氣。

冰火魔廚站在寬大的砧板前。案板上,一塊帶著完美雪花紋路的羊里脊肉在等待處理。他拿起那把薄如柳葉、刃口閃爍著幽冷寒光的特制廚刀。

刀刃切入鮮紅的羊肉,動作依舊行云流水,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殘影。那“篤篤篤”的密集輕響,如同最精準(zhǔn)的計時器,在彌漫著煙火氣的后廚里規(guī)律地回蕩著。

只是這一次,當(dāng)他的長筷夾起一片薄如蟬翼的羊肉,手腕輕抖,將其投入那翻滾的赤紅“火湯”時,他那雙蘊(yùn)含著冰火奧秘的奇異眼眸,極其短暫地、如同錯覺般,朝著前堂的方向,極其輕微地瞥了一下。

左眼深處,那簇幽藍(lán)冰晶的光芒似乎比平時更加幽邃冰冷了一分。

右眼瞳孔中,跳躍的金紅火焰也仿佛凝滯了一瞬。

隨即,一切恢復(fù)如常。手腕翻轉(zhuǎn),羊肉落入冰湯,騰起一小團(tuán)白色寒氣。冰殼凝結(jié),焦香與冰寒完美交融。

他夾起那片冰火羊肉,放在雪白的骨瓷碟中。然后,端著碟子,掀開通往前堂的布簾。

大堂里人聲鼎沸,跑堂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那個新來的、穿著靛藍(lán)粗布勁裝、系著白圍裙的姑娘,正利落地給一桌客人上菜,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聲音清脆:“客官您慢用!羊尾油趁熱吃才夠香!”

冰火魔廚的目光,如同掠過一件最尋常的家具,極其自然地掃過祝小蝶忙碌的身影。沒有停留,沒有探究,仿佛她只是這嘈雜大堂里一個最普通的背景音。

他端著碟子,走向角落那張桌子。放下。轉(zhuǎn)身。掀簾。消失在后廚的煙火氣中。

祝小蝶給客人上完菜,直起身,下意識地朝后廚方向看了一眼。厚重的布簾微微晃動著,隔絕著一切。她收回目光,臉上重新掛起跑堂姑娘特有的、帶著點(diǎn)討好和熱情的笑容,肩上的白汗巾隨著她利落的轉(zhuǎn)身甩出一道干凈的弧線。

“六號桌清湯鍋底一份!多加姜片驅(qū)寒!” 她清亮的吆喝聲穿透了羊肉湯的濃香和食客的喧鬧,穩(wěn)穩(wěn)地落在這片剛剛經(jīng)歷過風(fēng)暴、如今又頑強(qiáng)地喧囂起來的市井煙火里。

“來嘞!清湯鍋底一份!多加姜片!” 跑堂小蝶的聲音,帶著初來乍到的生澀和努力,融入了老白涮坊的日常。


更新時間:2025-06-09 19:0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