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段嶼是被咖啡的香氣弄醒的。那股帶著焦苦的醇厚味道,像一條溫暖又固執(zhí)的小蛇,
從門縫底下鉆進來,沿著木地板蜿蜒爬行,最后精準地纏繞上他的鼻尖。他皺了下眉,
習慣性地伸手去夠身邊的位置。手掌觸到的床單光滑冰涼,帶著晨曦特有的微潤空氣,
顯然已經(jīng)空了很久。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發(fā)脹的太陽穴。臥室里光線昏暗,
厚重的窗簾擋住了外面初升的太陽。
昨晚……或者說今天凌晨才結(jié)束的那個跨國視頻會議耗費了他太多精力,
幾乎沾枕頭就睡沉了。他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走向衣柜。
今天要和姜晚棠去試那家新開的私房菜館,她念叨好幾天了。
段嶼想著她吃到喜歡食物時眼睛會微微瞇起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帶了點笑。他拉開衣柜門,
手指在一排熨燙得筆挺的襯衫間滑過,最后停在那件淺藍色的細條紋襯衫上。
這是姜晚棠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意大利面料,貝殼做的紐扣,每一顆都打磨得溫潤精致。
她總說他穿藍色最好看。他把它抽了出來,抖開,準備換上。
目光習慣性地掃過胸口那排紐扣——整齊排列的白色小貝殼,
在透過窗簾縫隙的光線下泛著柔和的珠光。一,二,三……段嶼的手指頓住了。胸口正下方,
本該是第四顆紐扣的位置,空了。只留下幾根細細的、被強行扯斷的白色縫線,
突兀地翹在那里。一種很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不安,像投入靜水的石子,
在他心底極快地漾開一圈漣漪。姜晚棠做事向來細致,他的衣物打理更是從不假手他人。
一顆扣子?掉了?還偏偏是這件她最在意、他也很少穿的?他捏著襯衫領(lǐng)口,
指尖無意識地捻過那幾根斷線,轉(zhuǎn)身走出臥室。客廳里光線明亮。姜晚棠背對著他,
站在開放式的廚房島臺前。她身上穿著他那件寬大的深灰色純棉T恤,
下擺垂到她的大腿中部,露出兩條筆直光潔的小腿。深栗色的長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
幾縷碎發(fā)垂在頸邊。她正專注地看著咖啡壺里深褐色的液體翻滾,裊裊的熱氣蒸騰起來,
模糊了她半邊側(cè)臉。廚房里彌漫著咖啡的濃香,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屬于他們?nèi)魏我粋€人的,清冽的須后水的味道。這味道很淡,
混雜在咖啡的霸道香氣里,段嶼幾乎以為是錯覺。他的目光落在島臺角落,
那里隨意地搭著一件男式外套。深灰色的羊絨,剪裁利落,質(zhì)感上乘。段嶼很確定,
那不屬于他。他捏著少了紐扣的襯衫,一步一步走過去,腳步很輕,
踩在木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音。直到他在她身后站定,近得能聞到她發(fā)絲間熟悉的洗發(fā)水味道,
混合著那絲陌生的須后水氣息?!靶蚜耍俊苯硖臎]有回頭,聲音很平靜,
甚至帶著點剛睡醒的微啞。她端起剛煮好的咖啡壺,
往旁邊一個干凈的白色骨瓷杯里注入深色的液體。段嶼沒說話,
只是把手里那件淺藍色條紋襯衫遞到了她面前的島臺上。他的手指,
精準地指著那個空蕩蕩的、只余斷線的位置。姜晚棠倒咖啡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滾燙的咖啡液穩(wěn)穩(wěn)地注入杯中,直到杯沿。她放下咖啡壺,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輕響。
她終于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那件襯衫,落在那顆缺失的紐扣位置上,然后抬起眼,看向段嶼。
她的眼睛還是那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像含著一汪深潭。但此刻,
那深潭里沒有段嶼熟悉的溫度,只有一片平靜的、近乎透明的冰冷。
那眼神讓段嶼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芭?,”她開口,
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昨晚敘白不小心扯掉的?!睌?。這個名字像一顆冰彈,
猝不及防地砸進段嶼的耳膜,然后在他胸腔里轟然炸開。冰屑四濺,
瞬間凍僵了他四肢百骸的血液。他認識這個人。林敘白,
姜晚棠那個剛從國外回來的、據(jù)說很有才華的年輕策展人同事。段嶼見過兩次,
那人看姜晚棠的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某種躍躍欲試的光。原來那件外套是他的。
原來那股陌生的須后水味是他的。原來扯掉他紐扣的手,也是他的。
段嶼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口腔里泛起一股濃重的鐵銹味。他盯著姜晚棠,
試圖在她那雙冰冷的眼睛里找到一絲慌亂、一絲愧疚,或者哪怕一絲動搖。但是沒有。
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解脫。廚房里安靜得可怕。
咖啡的香氣變得粘稠而滯重,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
顯得格外遙遠而不真實。姜晚棠端起她那杯咖啡,沒有加糖也沒有加奶,
黑色的液體在杯沿微微晃動。她看著段嶼,那雙漂亮的眼睛里,
最后一點微光也徹底沉寂下去,變成一片徹底的、凍人的荒原。她抿了一口滾燙的咖啡,
然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將那句話擲了出來,砸在段嶼的心口:“段嶼,我們分手吧。
”第二章“分手吧?!边@三個字,像三把淬了冰的薄刃,精準地、狠狠地扎進了段嶼的耳膜,
然后一路向下,帶著刺骨的寒意,直直捅進他心窩最深處。那一瞬間,
巨大的轟鳴聲在他腦子里炸開,蓋過了窗外所有的鳥鳴,蓋過了咖啡機細微的余韻,
甚至蓋過了他自己血液奔流的咆哮。整個世界陡然失聲,
只剩下姜晚棠那張平靜得近乎漠然的臉,和她唇邊沾著的一點深褐色咖啡漬,
在視野里被無限放大。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間凍結(jié)的石像。
捏著襯衫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青筋在手背上猙獰地突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被利刃貫穿的劇痛,幾乎讓他窒息。憤怒?有,
像滾燙的巖漿在血管里奔涌咆哮,燒灼著他的理智。屈辱?更有,
像無數(shù)根細針密密地扎在皮膚上,讓他恨不得立刻毀掉眼前的一切,
包括那個叫林敘白的名字和他留下的所有痕跡。但最洶涌的,是一種滅頂?shù)目只牛?/p>
一種腳下立足之地瞬間崩塌、整個人正急速墜入無底深淵的失重感。姜晚棠。
這個他愛了七年,早已融入骨血、成為他生命一部分的女人。他們一起熬過畢業(yè)初期的拮據(jù),
擠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分吃一碗泡面;一起在深夜的街頭大笑奔跑,
只為趕上最后一班地鐵;他熬夜做方案累到在書房睡著,
醒來時身上永遠蓋著她輕輕披上的毛毯;她生病發(fā)燒,他笨手笨腳地熬粥,
把廚房弄得一片狼藉……那些細碎的光陰,那些共同構(gòu)筑的堡壘,那些關(guān)于未來的所有篤定,
就在這三個字里,搖搖欲墜,瀕臨粉碎。
他幾乎要脫口而出那些在舌尖翻滾的質(zhì)問和咆哮:為什么?什么時候開始的?林敘白?
他算什么東西?我對你不好嗎?七年!我們七年的感情,抵不過一個剛認識幾個月的人?
你他媽有沒有心?!然而,就在那些激烈的話語即將沖破喉嚨的剎那,
段嶼的目光死死鎖住了姜晚棠的眼睛。在那片冰冷荒蕪的深處,他捕捉到了一絲東西。
不是愧疚,不是不舍,而是一種緊繃。一種極力維持著平靜外殼,
內(nèi)里卻同樣被某種巨大力量拉扯著的緊繃。她的指尖,
正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摳著溫熱的咖啡杯壁,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這個細微到幾乎被忽略的動作,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段嶼心頭翻騰的巖漿。
一個瘋狂而清晰的念頭壓倒了所有的憤怒和質(zhì)問——不能放她走!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放她走,
她就真的會走進林敘白的世界,徹底消失在他段嶼的生命里。他承受不了這個。
絕對承受不了。洶涌的情緒在胸腔里激烈地沖撞、撕扯,最終,
一股近乎偏執(zhí)的蠻力壓倒了所有的驚濤駭浪。段嶼深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息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強行壓下了喉嚨口的腥甜。他緊抿的唇線松開,甚至,
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那笑容僵硬,勉強,像一張強行貼在臉上的面具,
但確實是一個笑容。他松開緊攥著襯衫的手,
任由那件少了紐扣的藍色條紋襯衫滑落在光潔的島臺臺面上。他抬起手,沒有去碰姜晚棠,
而是伸向她身后料理臺旁邊的窗臺。那里,放著一個樸素的陶土花盆。盆里,
一株植物舒展著深綠色的葉片,在清晨的微光中,頂端赫然綻放著兩朵花!花朵不大,
卻飽滿得驚人?;ò晔菢O其純粹、濃烈到仿佛要燃燒起來的正紅色,層層疊疊,
絲絨般的質(zhì)感,邊緣在光線下泛著近乎金色的光澤。它們開得那么用力,那么毫無保留,
像是把積蓄了一整個寒冬的生命力都在此刻盡情地傾瀉出來。
段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其中一片嬌嫩的花瓣,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它。
他的目光從玫瑰移開,重新落回姜晚棠臉上,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
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柔,與他剛才僵硬的笑容形成了詭異的和諧:“晚棠,
”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廚房里凝滯的空氣,“你看,我種的玫瑰開了。
你還沒看過?!苯硖亩酥Х缺氖种该偷匾活?,滾燙的液體晃蕩出來,
濺了幾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瞬間燙紅了一小片。她像是被那突如其來的溫度刺痛,
也像是被段嶼這句話和他此刻的神情完全打亂了陣腳。
她那雙一直維持著冰封般平靜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碎裂開一絲愕然和難以置信。
她看著段嶼,看著他那張明明應該盛滿暴怒和傷痛,此刻卻反常地擠出溫柔笑意的臉,
又看向窗臺上那兩朵開得不管不顧、灼灼燃燒的玫瑰??諝饫餄庥舻目Х认?,
似乎也被這突兀綻放的濃烈色彩和段嶼這不合時宜的平靜,攪動得更加粘稠詭異。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是重申分手?是斥責他裝模作樣?還是別的什么?但最終,
她只是看著段嶼,看著那兩朵紅得刺目的玫瑰,眼神復雜地閃爍了幾下,
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她猛地別開了臉,不再看他,也不再看那盆花,
只是盯著自己杯中黑色的液體,手指緊緊攥著杯耳,指節(jié)更加蒼白。
段嶼看著她別過去的側(cè)臉,那線條繃得緊緊的。他維持著那個僵硬的笑容,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搏動,每一次都帶著窒息般的鈍痛。他知道這很荒謬,
很可笑。妻子剛剛宣布了背叛和離場,他卻像個傻子一樣指著新開的花說“你看”。
但他更清楚,剛才那一瞬間,如果他任由憤怒爆發(fā),吼出那些質(zhì)問,
結(jié)果只會有一個——姜晚棠會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帶著她的咖啡杯和林敘白的須后水味道,
徹底走出這扇門。而現(xiàn)在,她只是別開了臉。這微小的停頓,就是他抓住的,
唯一一根搖搖欲墜的稻草。他必須抓住它。不惜一切代價。
第三章姜晚棠那句“分手吧”和段嶼那句“玫瑰開了”之后,家里的空氣就徹底凝固了,
像一大塊沉重透明、布滿裂痕的冰。他們誰也沒有再主動開口說話,沉默像粘稠的膠水,
糊滿了公寓的每一個角落。段嶼請了假。他坐在書房,電腦屏幕是黑的,
文件整齊地碼在桌角,他一頁也看不進去。耳朵卻像靈敏的雷達,
捕捉著外面所有的細微聲響。姜晚棠在臥室里待了很久,然后傳來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
很輕,但每一次摩擦地板都像在段嶼緊繃的神經(jīng)上狠狠刮過。接著是衣柜門開合的悶響,
衣架碰撞的清脆聲音。她在收拾東西。段嶼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銳響。
他幾步?jīng)_到書房門口,手搭在冰涼的門把手上,卻失去了擰開的勇氣。他背靠著門板,
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進來。外面的聲音停了片刻,行李箱的輪子聲再次響起,
這次是朝著玄關(guān)的方向。她要走了。這個認知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段嶼再也顧不得什么,一把拉開了門。姜晚棠正站在玄關(guān)處。她換掉了那件寬大的灰色T恤,
穿著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風衣,襯得身形更加單薄。深栗色的長發(fā)散了下來,垂在肩頭。
她腳邊放著一個不大的黑色登機箱,拉桿已經(jīng)拉出。聽到開門聲,她動作頓了一下,
但沒有回頭,只是彎下腰去換鞋。“晚棠?!倍螏Z的聲音干澀沙啞,他自己聽著都覺得陌生。
姜晚棠系好短靴的鞋帶,直起身,終于轉(zhuǎn)過身看向他。她的臉上沒什么表情,
眼神是疏離的平靜,像在看一個不太熟的鄰居?!坝惺??”她問,語氣平淡無波。
段嶼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她的左手。無名指上,空了。那里曾經(jīng)戴著一枚小巧精致的鉑金戒指,
鑲嵌著幾顆碎鉆,是當初他攢了很久錢買的訂婚戒指。七年了,
戒指圈在她指根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白色痕跡,如今那圈痕跡暴露在空氣里,
顯得格外刺眼。“你的戒指……”段嶼艱難地開口,喉嚨像被砂紙磨過,“沒戴。
”姜晚棠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眼神沒有絲毫波動?!芭?,”她應了一聲,
語氣隨意得像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昨天摘下來,不小心掉進洗手間的下水道了。
沖走了。”她說著,還抬手隨意地比劃了一下沖水的動作。沖走了?
段嶼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驟然縮緊。那枚戒指,
她怎么可能不小心沖走?那是她幾乎從不離身的東西!是他們在最拮據(jù)的時候,
他傾盡所有買下的承諾!她分明是摘下來,扔掉了。像扔掉一件不再需要的舊物。
一股尖銳的刺痛猛地刺穿了他強裝的鎮(zhèn)定。他盯著姜晚棠空蕩蕩的無名指,
那個小小的空缺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嘲笑他剛才指著玫瑰的徒勞和可笑。
她連他們之間最深的羈絆都如此輕易地舍棄了。姜晚棠似乎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
伸手拉住了行李箱的拉桿,另一只手去擰動大門的門鎖?!斑菄}”一聲輕響,門鎖開了。
段嶼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都涌向了大腦,又在瞬間冷卻。他看著她擰開門鎖的手,
看著那扇即將打開的門,門外是林敘白的世界。他不能讓她走!
不能讓她就這樣帶著被丟棄的戒指、穿著林敘白的外套味道離開!就在姜晚棠拉開一條門縫,
準備側(cè)身出去的瞬間,段嶼動了。他動作快得像一道影子,一步跨到她面前,
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門外涌進來的光線。他沒有碰她,只是用身體堵住了那條門縫。
姜晚棠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后退了半步,蹙起眉,
眼神里終于帶上了一絲明顯的不耐煩和警惕:“段嶼,你干什么?我說了分手,
別這樣沒意思?!倍螏Z無視她語氣里的冷意,他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
看向門外空蕩蕩的走廊,又飛快地轉(zhuǎn)回來,死死鎖住她的眼睛,聲音低沉而急促,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戒指沖走了,我去找回來?!苯硖拿黠@愣了一下,
像沒聽懂他在說什么。隨即,一絲荒謬感浮現(xiàn)在她眼中:“你瘋了?下水道!怎么找?段嶼,
別發(fā)神經(jīng)了行不行?讓開!”她伸手想推開他。段嶼卻像一堵墻一樣紋絲不動。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姜晚棠心頭莫名一跳。他沒再說什么,猛地轉(zhuǎn)身,
沒有換鞋,甚至沒去拿玄關(guān)柜上的車鑰匙,一把拉開被姜晚棠打開的那條門縫,
側(cè)身就沖了出去。厚重的防盜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撞上,發(fā)出一聲巨大的悶響,
震得門框都嗡嗡作響。樓道里瞬間只剩下姜晚棠一個人,和那個孤零零的黑色行李箱。
她維持著伸手推人的姿勢僵在原地,被那聲巨響震得耳朵嗡嗡作響。她看著緊閉的防盜門,
又低頭看看自己空蕩蕩的無名指,臉上那層刻意維持的平靜面具終于徹底碎裂,
露出底下的茫然和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震動。“找回來?下水道……”她喃喃自語,
像是無法理解這荒謬的舉動??蓜偛哦螏Z沖出去時那個眼神,
那種不顧一切的、近乎絕望的瘋狂像一根極細的針,
猝不及防地扎進了她心里某個被冰封的角落,帶來一陣細微的、陌生的刺痛。她慢慢放下手,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攥緊了風衣的下擺。樓道里冰冷寂靜,
只有她自己有些紊亂的呼吸聲。她看著那扇緊閉的門,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原本是要離開的。
另一邊,段嶼幾乎是飛奔下樓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無名指上那個空位的劇痛。沖走了?他根本不信!
姜晚棠不是那種粗心大意的人!那枚戒指,一定還在!在她離開前,他必須找到它!
那是錨點,是他們之間搖搖欲墜的過去唯一看得見摸得著的憑證!
他沖到公寓樓負一層的水泵房。這里陰暗潮濕,彌漫著灰塵和鐵銹的味道。
巨大的水泵和管道盤踞在眼前,發(fā)出沉悶的嗡鳴。城市污水系統(tǒng)的總?cè)肟诰驮谶@里,
一個巨大的、黑洞洞的方形鐵柵蓋板嵌在地面上。段嶼沒有任何猶豫。
他找到旁邊墻上掛著的工具,一把沉重的鐵鉤。他深吸一口氣,
那帶著鐵銹和污濁水汽的空氣嗆得他肺葉生疼。他蹲下身,用盡全身力氣,
撬開了那個沉重的鐵柵蓋板。“哐啷!”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蓋板被掀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惡臭猛地撲面而來!
那是混雜著腐爛食物、排泄物、化學清潔劑和無數(shù)未知穢物的氣味,
像一只無形的、粘膩的巨手,瞬間扼住了段嶼的口鼻!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眼前發(fā)黑,
差點直接栽進那個黑洞里。他猛地別過臉,劇烈地干嘔起來,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出眼眶。
太臭了!比他想象中最糟的情況還要惡劣百倍!那味道簡直能腐蝕人的感官!
可姜晚棠空蕩蕩的無名指就在他腦海里晃。林敘白那張帶著優(yōu)越感的笑臉也在晃。不行!
不能放棄!他咬著牙,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屏住呼吸,
再次把頭探向那個散發(fā)著地獄般惡臭的黑洞。下面漆黑一片,手電筒的光束打下去,
只能看到粘稠、緩慢流動的、泛著詭異油光的污黑液體,
里面翻滾著各種令人作嘔的固體垃圾殘骸。污水流經(jīng)一個過濾網(wǎng)柵,
一些較大的雜物被攔截在那里,形成一座不斷堆積的、蠕動的小山。戒指!那么小的東西,
很可能就卡在網(wǎng)柵上,或者沉在下面污濁的淤泥里!段嶼的眼睛被惡臭熏得刺痛流淚,
幾乎無法睜開。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一手死死捂住口鼻,
另一只手拿起旁邊一根長長的、頂端帶著鉤子的金屬探桿,伸向那堆積著污物的過濾網(wǎng)柵。
探桿伸入粘稠的污水,攪動起更大的惡臭浪涌。段嶼屏住呼吸,感覺自己的肺快要炸開。
他用鉤子在垃圾堆里小心地翻找、撥弄。
腐爛的菜葉、油膩的紙巾、糾纏的頭發(fā)團、破碎的塑料……各種觸目驚心的污物被翻攪上來。
每一次攪動都像是在挑戰(zhàn)他生理極限的酷刑。汗水混合著熏出來的淚水,
沿著他的額角和鬢發(fā)不斷滾落,滴進惡臭的污水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惡臭無孔不入,即使捂著口鼻,也頑固地鉆進他的鼻腔,
侵蝕著他的大腦。手臂因為長時間的懸空和用力而酸痛麻木,指尖被冰冷的金屬桿凍得僵硬。
絕望像冰冷的污水,一點點漫上來。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昏厥,
手臂酸軟得幾乎握不住探桿的時候,金屬鉤子尖端似乎碰到了一個小小的、堅硬的東西,
發(fā)出極其輕微的一聲“咔”。段嶼心頭猛地一跳!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
小心翼翼地用鉤尖撥弄著那個小東西。它在粘稠的污物中滾動了一下,在昏暗的手電光束下,
反射出一小點微弱卻熟悉的金屬光澤!他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他調(diào)整著鉤子的角度,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小東西從污穢的淤泥和垃圾里慢慢勾了起來。
一點一點,緩慢地提升。終于,那個沾滿污黑泥垢的小東西被帶出了水面,
懸在探桿的鉤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散發(fā)著惡臭的污水。段嶼顫抖著手,把它移到自己眼前。
盡管被厚厚的污垢覆蓋,但那熟悉的指環(huán)形狀,那隱約可見的鉑金光澤,還有指環(huán)內(nèi)側(cè),
他當年親手刻下的、幾乎被磨平卻依然能辨認出的“嶼&棠”字母縮寫……是它!
段嶼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抽回探桿,整個人脫力般地向后跌坐在地上,
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惡臭和劫后余生的顫抖。
他死死地盯著鉤子上那枚骯臟不堪的小小指環(huán),臉上全是汗水和污漬,狼狽到了極點,
可那雙被熏得通紅的眼睛里,卻驟然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狂喜的、燃燒的光!他找到了!
不顧身上沾染的惡臭污穢,段嶼用顫抖的手,極其小心地從冰冷的金屬鉤子上取下那枚戒指。
粘稠的污泥包裹著它,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他脫下自己身上那件還算干凈的襯衫內(nèi)搭T恤,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
用相對干凈的里層布料,將戒指層層包裹起來,緊緊攥在手心。那枚小小的金屬環(huán),
此刻隔著布料,硌著他的掌心,帶著冰冷的觸感,卻奇異地給他注入了一股滾燙的力量。
他撐著墻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步有些虛浮,但眼神卻亮得驚人。他沖出水泵房,
像一陣裹挾著地獄味道的風,沖回公寓樓。電梯太慢,他等不及,直接沖向安全通道,
一步三階地往上狂奔。沉重的防盜門被他用肩膀猛地撞開。玄關(guān)處,姜晚棠還站在那里。
她維持著之前的姿勢,一手拉著行李箱的拉桿,似乎正要離開,
又似乎被段嶼剛才沖出去的舉動釘在了原地。門被撞開的巨響讓她驚得渾身一顫,
猛地轉(zhuǎn)過身。當她看清門口站著的段嶼時,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
眼前的段嶼,是她從未見過的狼狽。
他只穿著一件被汗水和污水浸透、緊貼著肌肉線條的背心,
裸露的手臂和脖頸上沾著黑黃的污漬。頭發(fā)凌亂,臉上更是慘不忍睹,汗水混合著污跡,
糊了半張臉,眼睛被熏得通紅,布滿了血絲。最要命的是,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下水道特有的惡臭,正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
瞬間彌漫了整個玄關(guān)!“你……”姜晚棠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抬手捂住了口鼻,
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毫不掩飾的嫌惡,“你掉下水道里了?!”段嶼對她的嫌惡視若無睹。
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通紅的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死死鎖著她。他一步步朝她走去,
每一步都帶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臭味。姜晚棠被他逼得連連后退,
后背幾乎抵住了冰冷的墻壁,臉上是混合著驚恐和厭惡的表情:“段嶼!你站?。e過來!
你身上臭死了!你……”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段嶼在她面前站定了。
他攤開了那只一直緊攥著、同樣沾滿污漬的手。被揉搓得皺巴巴的T恤布料里,
靜靜地躺著那枚鉑金戒指。戒指本身依舊被厚厚的、濕漉漉的污泥包裹著,
只能勉強看出指環(huán)的形狀。但指環(huán)內(nèi)側(cè),那個被污泥填滿的凹陷處,
依稀能辨認出刻痕的輪廓——“嶼&棠”。段嶼的手因為脫力和激動而微微顫抖。
他盯著姜晚棠瞬間變得煞白的臉,看著她眼中翻涌的震驚、厭惡、難以置信,
還有一絲極快閃過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捕捉的慌亂。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被砂輪磨過的喉嚨里硬擠出來,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野蠻的執(zhí)拗:“找到了,”他喘著氣,
把那只沾滿污泥的手又往前遞了遞,幾乎要碰到姜晚棠捂在口鼻上的手背,“你的戒指。
”惡臭和那枚躺在污泥中的戒指,像兩把重錘,狠狠砸在姜晚棠的心上。
她看著段嶼那張被污漬覆蓋、只剩下那雙燃燒著瘋狂執(zhí)念的眼睛的臉,胃里一陣翻攪,
強烈的惡心感涌了上來?!澳米?!”她失聲尖叫,聲音因為驚恐和厭惡而變調(diào),“臟死了!
扔掉!我不要!”她猛地揮手,想要打掉段嶼遞過來的手。段嶼卻在她揮手的瞬間,
用另一只同樣骯臟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讓她無法掙脫?!巴硖?,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卻又蘊含著火山噴發(fā)前最后的壓抑,
“這是我們的戒指。它還在?!彼哪抗鈷哌^她空蕩蕩的無名指,又落回她的眼睛,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所以,我們的關(guān)系,也還在?!苯硖谋凰ブ滞?,
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她看著近在咫尺那枚沾滿污穢的戒指,
看著段嶼那雙偏執(zhí)到可怕的眼睛,聞著他身上濃烈的惡臭,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她。她想尖叫,想怒罵,
想立刻逃離這個充滿惡臭和瘋狂的地方??伤哪_,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段嶼松開了她的手腕,沒有強求她接過戒指。
他把那枚沾滿污泥的戒指小心地放在玄關(guān)柜上一個干凈的紙巾盒上。然后,
他拖著同樣沾滿污穢的身體,沉默地走向衛(wèi)生間。沉重的腳步聲和嘩啦啦的水聲很快傳來。
玄關(guān)里只剩下姜晚棠,
和那枚靜靜躺在紙巾盒上、散發(fā)著惡臭的、象征著她試圖拋棄的過去的戒指。她看著它,
又看看衛(wèi)生間緊閉的門,再看看自己腳邊的行李箱。離開的勇氣,
仿佛在段嶼帶著一身地獄味道沖回來、并拿出這枚戒指的那一刻,
被那股濃烈的惡臭和更濃烈的執(zhí)念,徹底腐蝕、瓦解了。
她緩緩地、極其疲憊地靠在了冰冷的墻壁上,捂著臉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行李箱的拉桿,
被她無意識地攥得更緊,指節(jié)泛白。第四章段嶼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皮膚幾乎被搓掉了一層,
頭發(fā)濕漉漉地滴著水,穿著干凈的居家服,但那股來自下水道深處的、根植于靈魂的惡臭,
似乎依舊若有若無地縈繞著他。他走過客廳,目光掃過玄關(guān)。那個黑色的登機箱不見了。
姜晚棠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背對著他。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
萬家燈火在她身前鋪展開來,像一片流動的星河。她沒有開客廳的大燈,
只有角落里一盞落地燈散發(fā)著昏黃柔和的光暈,勾勒著她單薄沉默的背影。
那枚被清洗干凈、恢復了鉑金光澤的戒指,并沒有回到她的無名指上,
而是被隨意地擱在窗臺那盆開得正盛的玫瑰旁邊。冰冷的金屬和絲絨般濃烈的花瓣放在一起,
有種怪異的和諧。段嶼的心沉了沉,但看到行李箱消失,又有一絲微弱的希望升騰起來。
他走過去,腳步很輕,停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晚上想吃什么?”他開口,
聲音帶著洗漱后的清爽,刻意放得平緩自然,
仿佛之前那場下水道的瘋狂和玄關(guān)的劍拔弩張從未發(fā)生過。姜晚棠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只留給他一個拒絕交流的、冰冷的側(cè)影。
沉默再次蔓延。段嶼沒有氣餒。他知道,強行把戒指找回來,只是暫時堵住了她離開的門,
并沒有真正靠近她的心。那扇心門,關(guān)得更緊了。他需要別的鑰匙。周末很快到來。
周五晚上,段嶼在姜晚棠準備回客臥(自從那天后,她就搬去了客臥)時,叫住了她。
“明天天氣不錯,”他手里拿著手機,屏幕上是天氣預報的界面,“我查了,
郊外獅子峰那邊,能看到銀河。”姜晚棠腳步頓住,手還搭在客臥的門把手上,沒有回頭,
聲音冷淡:“沒興趣?!薄拔矣浀媚阋郧罢f過,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山頂看一次真正的星空。
”段嶼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大學時我們沒錢,擠在出租屋的天臺上,
你說那里的星星都被城市的燈光吃掉了,不夠亮?!彼逦乜吹剑?/p>
姜晚棠搭在門把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把b備我都準備好了,”段嶼繼續(xù)說,
語氣放得更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哄,
“帳篷、睡袋、驅(qū)蚊水還有你愛吃的那個牌子的自熱小火鍋。就當散散心?
”他拋出了回憶的鉤子,也拋出了她無法拒絕的、關(guān)于食物的微小誘惑。姜晚棠沉默了。
客廳里只有落地燈電流通過的細微嗡嗡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久到段嶼幾乎以為她要再次拒絕?!皫c走?”最終,
一個極其輕微、帶著妥協(xié)和疲憊的聲音響起。她沒有回頭。段嶼緊繃的后背瞬間放松下來,
一絲微小的、得逞的光芒在他眼底閃過?!霸缟掀唿c,”他立刻回答,
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真實的輕快,“我去熱車?!敝芰宄?,車子駛出城市,
喧囂被遠遠拋在身后。車窗開著一條縫,帶著青草和泥土芬芳的初夏氣息涌入車廂。
姜晚棠坐在副駕駛,全程看著窗外飛逝的田野和山巒,沉默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雕。
段嶼偶爾從后視鏡看她一眼,也不說話,只是打開了車載音響,
放起她以前很喜歡的一個獨立音樂人的歌。舒緩的吉他前奏流淌出來,
姜晚棠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但依舊沒有回頭。一路無言。抵達獅子峰山腳,
背上沉重的露營裝備開始徒步。山路崎嶇,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光點。
段嶼背著最重的帳篷和食物,走在前頭開路。姜晚棠跟在他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步伐有些沉默的沉重。汗水浸濕了她的鬢角,呼吸也變得急促。段嶼幾次放慢腳步想等她,
或者回頭問她需不需要休息,都被她無聲地避開或者用冷淡的眼神阻止。她不需要他的照顧。
或者說,她在刻意拒絕他的任何靠近。傍晚時分,他們終于登上了獅子峰頂一片開闊的草地。
夕陽正緩緩沉入遠山的懷抱,將天邊染成一片壯麗的金紅。段嶼手腳麻利地開始扎營,
動作熟練。姜晚棠則走到崖邊一塊巨大的巖石上坐下,抱著膝蓋,望著絢爛的晚霞,
背影在遼闊的天地間顯得格外單薄孤寂。帳篷很快搭好。段嶼拿出野餐墊鋪在帳篷門口,
擺上自熱小火鍋和飲用水。食物的香氣在清涼的山風里彌漫開來?!巴硖?,吃飯了。
”他喚她。姜晚棠沉默地走過來,在野餐墊的另一頭坐下,離段嶼遠遠的。
她拿起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小火鍋,拆開包裝,默默地操作著,全程沒有看他一眼,
也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只有自熱包遇水發(fā)出的嘶嘶聲,在寂靜的山頂顯得格外清晰。
段嶼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吃著自己那份。氣氛沉悶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也沉了下去,天色迅速暗沉,深藍色的夜幕像一塊巨大的天鵝絨,
緩緩覆蓋下來。幾顆早起的星星迫不及待地開始閃爍。“我去撿點干柴。
”段嶼放下吃完的餐盒,站起身。他知道姜晚棠怕黑,尤其是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山頂。
篝火能帶來光明和安全感。姜晚棠沒有回應,只是抱著膝蓋,下巴擱在手臂上,
望著越來越深的夜色。段嶼很快抱回一小捆枯枝,在帳篷前清理出一小塊空地,
熟練地生起了篝火。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起來,噼啪作響,
瞬間驅(qū)散了山風帶來的寒意和濃重的黑暗,在兩人臉上投下溫暖跳動的光影。有了火光,
氣氛似乎稍微松動了一點點。但也僅僅是一點點。他們依舊沉默地圍著火堆坐著,
中間隔著一段無形的、無法跨越的距離。山風穿過樹林,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鳥類的啼叫。段嶼看著火堆對面姜晚棠被火光映照的側(cè)臉。
那張臉依舊沒什么表情,眼神放空,似乎沉浸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世界里。
火光在她長長的睫毛下投下濃密的陰影。他忽然站起身,在姜晚棠略帶疑惑和警惕的目光中,
彎腰鉆進了帳篷。幾秒鐘后,
他拿著一個東西走了出來——一個老舊的、外殼有些磨損的硬殼筆記本。
姜晚棠的目光落在那個筆記本上,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認得它。
那是她大學時用的日記本,里面夾著不少她隨手寫下的、青澀的涂鴉和詩。段嶼拿著筆記本,
沒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離篝火稍遠一點的地方。他按亮了手里的強光手電筒,
一道雪白的光束刺破黑暗,直直地射向深邃的夜空,像一把銀色的長劍。光束里,
無數(shù)微小的塵埃在飛舞。他沒有看姜晚棠,而是低下頭,翻開了那個陳舊的筆記本。
紙張因為年久而有些發(fā)黃變脆,翻動時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他借著篝火和手電筒的光,
找到了某一頁。然后,他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過手電的光束,投向更遙遠的星空,
用一種清晰而平緩的語調(diào),開始念誦:“《星屑》”,他念出標題,聲音不高,
卻足以穿透山風的嗚咽,“‘城市的燈火,是貪婪的巨獸,啃噬了夜空的裙擺。
我們縮在水泥的縫隙里,抬頭仰望,只看見被嚼碎的星骸,像散落的鹽粒,
灑在油膩的餐盤……’”姜晚棠的身體猛地一震!抱著膝蓋的手臂瞬間收緊!
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向光束里的段嶼。那是她大二時寫的詩!幼稚、矯情,
充滿了對城市生活的厭倦和對純粹星空的向往。她早已忘了這首拙劣的作品,
更沒想到段嶼不僅留著這個本子,還記得!段嶼沒有看她,繼續(xù)念著,
聲音在寂靜的山頂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我渴望一場徹底的黑暗,
像墨汁打翻的深海。唯有那樣,才能看清,那些被燈火逼退的、真正的光芒,
如何從宇宙的傷口里,無聲地傾瀉下來。’”他的聲音很穩(wěn),沒有刻意煽情,
只是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念誦著少女時代姜晚棠那些帶著棱角和憧憬的文字。
篝火在他身后跳躍,手電筒的光束刺向夜空,像一座連接過去與此刻的橋梁。
姜晚棠怔怔地看著他?;鸸夂褪蛛娡驳墓饩€交織,勾勒出他挺拔而沉默的側(cè)影。
那些早已被遺忘在記憶角落的、幼稚的詩句,經(jīng)由他低沉的嗓音念出來,
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力量,猝不及防地撞進了她的心里。
她仿佛看到了那個擠在出租屋天臺上的、年輕的自己,看到了她眼中對星空的渴望,
看到了她身邊那個同樣年輕、安靜陪著她仰望被燈光污染的夜空的段嶼。
一種強烈的酸楚毫無預兆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變得滾燙。她猛地低下頭,
把臉深深地埋進自己的臂彎里,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聳動起來。
段嶼念完了最后一句:“‘等待一場徹底的黑暗,等待星河奔涌而來,淹沒我。
’”他合上了筆記本。手電筒的光束依舊執(zhí)著地指向深邃的夜空。山頂陷入一片寂靜,
只有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和山風穿過樹林的低吟。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向她,
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守夜人,用一道固執(zhí)的光束和一段來自過去的詩篇,
無聲地對抗著此刻橫亙在他們之間、冰冷厚重的黑暗。姜晚棠埋在臂彎里的臉,
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滲進粗糙的布料。她緊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
那些被刻意冰封、試圖遺忘的過去,那些共同經(jīng)歷的、帶著塵土氣息的舊時光,
因為這幾句詩,帶著洶涌的溫度,瞬間決堤,沖垮了她努力筑起的心防一角。
段嶼看著那個蜷縮在火光邊緣、微微顫抖的身影,他知道她哭了。他沒有安慰,也沒有靠近。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舉著手電筒。光束盡頭,深藍色的夜幕上,
越來越多的星星掙脫了黑暗的束縛,一顆接一顆地亮了起來,匯聚成一片模糊卻璀璨的光帶,
無聲地流淌過天際。真正的星河,正在他們頭頂,無聲地奔涌而來。
第五章山頂那場被舊詩和星河攪動的暗涌,似乎并未在城市的日光下留下明顯的痕跡。
日子以一種奇異的、緊繃的平靜向前滑行。姜晚棠依舊住在客臥,和段嶼保持著刻意的距離。
他們像兩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共享空間,卻隔絕著心靈。段嶼依舊每天準備早餐,
在她下班前發(fā)信息問是否需要接,偶爾提及陽臺的玫瑰又開了幾朵。
姜晚棠的回應總是冷淡、簡短,甚至常常石沉大海。那枚洗凈的戒指,
依舊孤零零地躺在窗臺的玫瑰旁,無人觸碰。段嶼的“回心轉(zhuǎn)意”計劃,似乎陷入了僵局。
直到那個周五。姜晚棠難得地發(fā)來一條信息,語氣公事公辦:「晚上部門聚餐,
慶祝新展落地。不回家吃飯?!苟螏Z盯著手機屏幕,指尖懸在鍵盤上良久,
最終只回了一個字:「好。」他知道,這種慶祝性質(zhì)的部門聚餐,林敘白必然在場。
那個名字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他心口,隨著每一次心跳帶來微妙的刺痛。
他坐在漸漸暗下去的客廳里,沒有開燈,窗外的霓虹燈光流淌進來,
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陽臺上的玫瑰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幽暗的光線下,
紅得近乎發(fā)黑。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十點,十一點……姜晚棠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
段嶼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電視屏幕播放著喧鬧的綜藝,聲音開得很小,
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噪音。他手里無意識地捏著手機,屏幕一次次暗下去,又一次次被他點亮。
接近午夜十二點,手機終于震動了一下。不是姜晚棠,是沈翊,
他一個關(guān)系不錯、也認識姜晚棠的朋友,發(fā)來一張照片。照片光線有些暗,
但能清晰辨認出是在一家裝潢考究的西餐廳里。長條形餐桌旁圍坐著不少人。
焦點在照片的中心——姜晚棠和林敘白。林敘白側(cè)身湊在姜晚棠耳邊,
臉上帶著迷人的、極具侵略性的笑容,嘴唇幾乎要貼上她的耳廓,
一只手親昵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姜晚棠微微側(cè)著臉,看不清表情,
但她的身體姿態(tài)似乎并沒有明顯的抗拒。段嶼的瞳孔驟然收縮!
捏著手機的指骨瞬間繃緊發(fā)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尖銳的刺痛,
瞬間席卷了他全身!他猛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動作太大,膝蓋撞到了茶幾邊緣,
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桌上的杯子跟著晃了晃。林敘白!他怎么敢?!
他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林敘白臉上那種志在必得的笑容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他的眼底。
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他——沖過去!把她帶回來!把她從那個混蛋身邊拉開!
他抓起車鑰匙,幾步?jīng)_到玄關(guān)。手指觸到冰涼的門把手時,卻又猛地頓住。沖過去,然后呢?
像個捉奸的瘋子一樣在餐廳里大鬧?把姜晚棠最后一點臉面也撕扯下來?
除了讓她更加難堪、更加遠離自己,還能得到什么?憤怒和沖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只會把局面推向更糟的深淵。段嶼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灼痛。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像一頭被激怒卻又強行壓下利爪的困獸。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門把手,轉(zhuǎn)身走回客廳。他沒有坐下,只是站在落地窗前,
看著窗外城市午夜依舊喧囂的流光溢彩,背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時間在焦灼和冰冷的怒火中緩慢爬行。終于,在凌晨一點多,
玄關(guān)傳來了鑰匙轉(zhuǎn)動鎖孔的聲音。門開了。姜晚棠走了進來。她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
臉頰微紅,眼神有些迷離的倦怠。高跟鞋被她隨意地踢在玄關(guān)地毯上。
她似乎沒料到客廳里有人,更沒料到段嶼就站在窗前,像個沉默的幽靈。看到他的瞬間,
她明顯愣了一下,隨即蹙起眉,臉上掠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還沒睡?
”她的聲音帶著酒后的微啞和疏離。段嶼轉(zhuǎn)過身。客廳沒有開主燈,
只有角落里一盞落地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勾勒出他半邊隱在陰影里的輪廓。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
像燃燒著兩簇冰冷的火焰,直直地射向姜晚棠?!班?,”他應了一聲,聲音低沉平穩(wěn),
聽不出絲毫波瀾,“等你?!苯硖谋凰吹糜行┎蛔栽冢茄凵裉^銳利,
仿佛能穿透她此刻微醺的迷障。她避開他的視線,低頭換鞋,
語氣帶著刻意的輕松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有什么好等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趿拉著拖鞋,徑直朝客臥走去,只想快點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巴娴瞄_心嗎?
”段嶼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依舊平穩(wěn),卻像一把精準的冰錐,刺破了空氣。
姜晚棠的腳步頓住了。她沒有回頭,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僵硬?!斑€行。同事聚會,
不就那樣?!彼笱艿溃焓秩Q客臥的門把手?!傲謹?,”段嶼清晰地吐出這個名字,
像在念一個冰冷的咒語,“他也很開心?”姜晚棠擰動門把手的動作瞬間僵??!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臉上那點微醺的慵懶瞬間褪去,
被一種混合著驚愕、被冒犯的惱怒和一絲心虛的蒼白取代。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明顯的尖銳:“段嶼!你什么意思?你又想發(fā)什么瘋?我和同事吃個飯,
你也要疑神疑鬼嗎?!”她的反應,幾乎是印證了段嶼的猜測。那刻意拔高的聲調(diào),
那瞬間豎起尖刺的姿態(tài),都像是在掩飾什么。段嶼沒有被她激烈的反應嚇退,
反而向前走了一步,從落地窗的陰影里踏入光暈的邊緣。他的目光緊緊鎖著她,
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聲音依舊不高,
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壓迫感:“我只是問問?!彼nD了一下,眼神銳利如刀,“畢竟,
他看起來,對你很感興趣。不止是同事的那種?!薄澳?!”姜晚棠氣得胸口起伏,
酒精和怒火讓她的臉頰更紅了,“你簡直不可理喻!段嶼,我告訴你,我們分手了!
我和誰吃飯,和誰交往,都跟你沒關(guān)系!你少管我!”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
只想用最激烈的言辭劃清界限。就在這時,
一陣輕快卻略顯突兀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客廳里劍拔弩張的氣氛。
是姜晚棠放在風衣口袋里的手機在響。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掏出手機。
屏幕的亮光映在她臉上,段嶼清晰地看到,來電顯示的名字是——“敘白”。
姜晚棠的表情明顯慌亂了一下,下意識地就想掛斷?!敖影伞!倍螏Z的聲音平靜地響起,
帶著一種奇異的命令感,“別讓他擔心?!苯硖牡氖种笐以趻鞌噫I上,
被段嶼這句話釘住了。她看著段嶼那雙在昏暗中亮得驚人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冰冷的審視,
有洞悉一切的銳利,還有一種讓她心頭發(fā)毛的、可怕的平靜。仿佛她的一切反應,
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她咬了咬牙,在電話即將自動掛斷的前一秒,手指劃向了接聽鍵,
甚至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免提。
林敘白清朗又帶著幾分親昵笑意的聲音立刻從揚聲器里流淌出來,
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晚棠?到家了嗎?剛才看你喝了不少,沒事吧?
”語氣里的熟稔和關(guān)心毫不掩飾。姜晚棠握著手機,只覺得那小小的機器燙得嚇人。
她能感覺到段嶼的目光像實質(zhì)的針,扎在她身上。她硬著頭皮,
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嗯,到了。沒事,謝謝關(guān)心?!薄暗郊揖秃茫?/p>
”林敘白的笑聲透過電波傳來,帶著一種志得意滿的松弛,“今天你可是主角,
喝點酒應該的。對了,剛才看你好像有點累了?改天單獨請你吃飯補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