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趙小堂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口喧囂的人潮中,當(dāng)老白那壓抑的、帶著劫后余生慶幸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地從柜臺后傳來,當(dāng)兩個年輕捕快吆喝著仵作和里正踏入這片狼藉……老白涮坊那充斥著血腥、油膩、破碎和驚恐的空氣中,最后一絲屬于外界的喧囂與紛擾,似乎也被隔絕在了門外。
沒有人注意到,那個穿著漿洗得發(fā)白、卻異常整潔的深藍布衣的身影,是什么時候重新出現(xiàn)在后廚通道口的陰影里的。
冰火魔廚。
他依舊靜立著,如同亙古不變的礁石,任憑周圍濁浪滔天。他的面容平凡,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特征,唯有一雙眼睛。左眼瞳孔深處,一小簇幽藍色的冰晶靜靜懸浮,散發(fā)著恒定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右眼瞳孔中,則跳躍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金紅火焰,蘊含著焚盡萬物的灼熱。冰與火,兩種極端的力量在他眼中共存,互不侵犯,卻又在流轉(zhuǎn)間形成一種奇異而危險的平衡。
他那雙骨節(jié)分明、異常穩(wěn)定的手,此刻正穩(wěn)穩(wěn)地托著那只造型古樸的紫銅小鍋。鍋下無火,鍋內(nèi)的湯水卻依舊詭異地維持著涇渭分明的兩半!一半清澈見底,湯面上凝結(jié)著肉眼可見的絲絲縷縷白色寒氣,翻滾間帶起細碎的冰晶,無聲地沉??;另一半則赤紅如巖漿,咕嘟咕嘟地劇烈沸騰著,散發(fā)出灼人的熱浪和霸道濃郁的辛辣香氣。奇異的冰火之力在小小的鍋中共存,互不干擾,形成一種超越常理的靜謐。
他平靜的目光掃過大堂。目光掠過地上刀疤劉和二狗扭曲僵硬的尸體,掠過那個抱著斷臂昏死的潑皮,掠過老白癱在柜臺后抖如篩糠的肥胖身體,掠過地上散落的木屑、破碎的碗碟、凝固的血泊和潑灑的油湯……如同在看一幅與己無關(guān)的、充滿污穢的畫卷。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沒有厭惡,沒有憐憫,甚至連一絲好奇也無。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那張唯一完好、卻少了桌布的破爛小方桌上。
不,準(zhǔn)確地說,是落在那張桌子上——云霓裳離開時,隨手丟棄在那里的東西。
那塊油膩骯臟、血跡斑斑的粗麻桌布。上面,用暗紅色血液繪制的扭曲符痕,即使被油污浸染模糊了大半,依舊頑強地透出令人心悸的邪異輪廓。那是呂落第咬破指尖、以半條命為代價畫下的敵化符,是引發(fā)這場血腥鬧劇的源頭,也是被七絕宮主視為玩物、又棄如敝履的“垃圾”。
冰火魔廚那雙蘊含冰火的奇異眼眸,在那塊桌布上停留了數(shù)息。
左眼的幽藍冰晶,似乎極其細微地旋轉(zhuǎn)了一下,周圍的空氣溫度仿佛都隨之降低了一分。右眼的金紅火焰,也輕輕跳躍了一瞬,帶來一絲灼熱的氣息。他那張平凡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某種極其隱晦的、如同深淵暗流般的波動,卻在他眼底最深處一閃而逝。
他邁開步子。動作依舊穩(wěn)定、精準(zhǔn),如同用尺子量過。皂靴踩在滿地狼藉上,巧妙地避開了血污最濃重和碎片最尖銳的地方,落腳無聲。
他走到那張小方桌前,站定。沒有看旁邊正被仵作翻動檢查的刀疤劉尸體,也沒有理會里正帶著保甲清理現(xiàn)場時發(fā)出的嘈雜和抱怨。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面前這張桌子,和桌上那塊污穢的布。
他伸出了左手。那只骨節(jié)分明、異常穩(wěn)定的手。指尖修長,皮膚帶著一種常年接觸水火而特有的、近乎透明的質(zhì)感。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莊重感。
食指和中指,并攏如鉗,極其精準(zhǔn)地捏住了桌布一角沒有被油污血漬完全浸染的、相對“干凈”的邊緣。沒有直接觸碰那些扭曲的暗紅符痕。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沉重的、散發(fā)著血腥、油膩和某種無形戾氣的桌布,從沾滿肉屑和湯汁的桌面上提了起來。動作輕柔得如同在拾取一片即將碎裂的薄冰。
桌布離桌,被他提在手中,微微晃動。油膩的布面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令人不適的微光,暗紅色的符痕如同干涸的血痂,無聲地訴說著之前的瘋狂與絕望。
冰火魔廚沒有再看這塊布一眼。他提著它,如同提著一件尋常的、需要處理的廚余垃圾,轉(zhuǎn)身,步伐依舊穩(wěn)定無聲,走向通往后廚的通道口。
掀開那厚重的、油膩發(fā)黑的粗布簾,后廚的景象映入眼簾。與外間的血腥狼藉不同,這里雖然也彌漫著濃烈的肉香、香料味和煙火氣,卻異常地整潔有序。
幾口巨大的黃銅涮鍋在爐灶上翻滾著乳白色的濃湯,熱氣騰騰。案板上,各種處理好的食材分門別類,擺放得如同等待檢閱的士兵。羊肉片薄如蟬翼,堆成小山;翠綠的蔬菜水靈鮮嫩;雪白的豆腐塊方方正正;各色調(diào)料罐排列整齊。灶臺擦拭得光可鑒人,地面雖然難免有油漬水痕,卻也清掃得干干凈凈,絕無外間那種令人作嘔的污穢。
冰火魔廚徑直走到后廚最里面,一個巨大的、用青石砌成的深水槽前。水槽連接著外面引入的活水,水質(zhì)清澈。旁邊堆放著大量待洗的碗碟和廚具。
他沒有將那塊染血的桌布直接扔進水槽,而是走到水槽旁一個專門堆放待處理油膩抹布和臟圍裙的竹筐前。
他松開了手指。
那塊承載了太多戾氣、血腥和不祥的粗麻桌布,如同失去生命的破敗旗幟,輕飄飄地墜落,覆蓋在了竹筐里一堆同樣油膩的抹布之上。深褐的血污和暗紅的符痕,瞬間被其他污穢所淹沒,再也看不出半點特殊。
做完這一切,冰火魔廚走到水槽邊,擰開粗大的竹制水閥。清澈的活水嘩啦啦地沖刷而下。他伸出那雙剛剛捏過桌布的手,放在冰冷的水流下,極其認真、極其細致地搓洗起來。每一個指縫,每一處關(guān)節(jié),都反復(fù)揉搓,仿佛要洗去的不僅僅是油污,還有某種無形的、沾染上的不潔氣息。
水流聲在相對安靜的后廚里顯得格外清晰。
洗凈手,他用搭在肩頭的干凈白布擦干。然后,他走到自己的專屬灶臺前。
這是一口比外面大堂那些小銅鍋大上數(shù)倍的特制黃銅涮鍋,造型更加古樸厚重。鍋下的爐火被他用特制的工具調(diào)整著,火焰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青藍色,溫度極高卻異常穩(wěn)定。
冰火魔廚的目光落在案板上一塊尚未處理的、帶著完美雪花紋路的羊里脊肉上。這塊肉,是今早才從城外最好的牧場送來的,新鮮無比,是準(zhǔn)備用來做“龍須冰火涮”的主料。
他拿起一把薄如柳葉、刃口閃爍著幽冷寒光的特制廚刀。刀柄是溫潤的黑檀木,握在他手中,仿佛與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融為一體。
沒有多余的動作,沒有一絲猶豫。刀刃切入鮮紅的羊肉,動作行云流水,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殘影。刀刃每一次落下、抬起,都精準(zhǔn)地沿著肌肉纖維最細微的紋理切入,將阻力降至最低。刀刃與砧板接觸,發(fā)出極其輕微、卻異常密集的“篤篤篤”聲,如同最精密的機械在運轉(zhuǎn)。
一片片薄得近乎透明、在光線下能清晰看到內(nèi)部雪花狀脂肪紋理的羊肉片,如同被無形之手牽引著,從刀鋒下輕盈地飛落,整齊地疊放在旁邊一個雪白的大瓷盤中。每一片的大小、厚薄都完全一致,如同用最精密的儀器切割而成。
他的動作專注而忘我。左眼深處那簇幽藍冰晶微微閃爍著,仿佛在精確計算著每一刀的落點和角度,控制著刀刃的溫度,確保切割時不會讓羊肉的肌纖維因摩擦生熱而損失絲毫鮮嫩。右眼瞳孔中的金紅火焰則穩(wěn)定地跳躍,將爐火的熱力精準(zhǔn)地導(dǎo)入銅鍋,維持著湯底那冰火分明的奇異平衡。
后廚的喧囂似乎都離他遠去。灶火的呼呼聲,湯鍋的翻滾聲,水流聲,外面大堂隱約傳來的清理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刀,案板上的肉,灶臺上的火,和那口維系著冰火之力的銅鍋。
時間在專注中流逝。當(dāng)最后一刀落下,瓷盤里已堆起了一座晶瑩剔透、如同藝術(shù)品般的羊肉片小山。
冰火魔廚放下廚刀,拿起特制的長筷。那筷子通體烏黑,不知何種材質(zhì),入手溫潤沉重。
他夾起一片薄得能透光的羊肉,手腕穩(wěn)定如磐石。長筷探出,羊肉片精準(zhǔn)地落入銅鍋中那沸騰翻滾、赤紅如巖漿的“火湯”一側(cè)。
滋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
僅僅一瞬!那片薄如蟬翼的羊肉,在滾燙的火湯中瞬間蜷曲、變色,邊緣呈現(xiàn)出誘人的焦黃!冰火魔廚手腕以肉眼難辨的速度輕抖,長筷如同擁有生命般一挑,那片剛剛卷曲、帶著極致滾燙的羊肉,便如同被無形之力牽引,瞬間沒入了另一側(cè)寒氣森森、凝結(jié)著白色冰晶的“冰湯”之中!
嗤…!
極熱遇極寒,冰湯表面瞬間騰起一小團濃密的白色寒氣!那寒氣包裹住羊肉,瞬間將其表面滾燙的余溫鎖住,同時形成一層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冰殼!
冰火魔廚手腕再轉(zhuǎn),長筷帶著那片經(jīng)歷了冰火兩重天洗禮的羊肉,穩(wěn)穩(wěn)地夾起,放在了一個同樣雪白、邊緣描繪著簡單青色冰裂紋的骨瓷小碟中。
那片羊肉,此刻呈現(xiàn)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瑰麗狀態(tài)。一面是滾燙炙烤出的誘人焦黃酥脆,另一面卻覆蓋著一層薄如蟬翼、晶瑩剔透的冰殼!冰與火,兩種極端的力量,竟在這薄薄的一片肉上達成了完美的共存!濃郁的肉香混合著奇異的冰寒氣息與滾燙的辛辣焦香,霸道地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后廚所有的氣味!
冰火魔廚微微低頭,那雙蘊含冰火的奇異眼眸,平靜地注視著碟中這片融合了極致冰火之力的“龍須冰火涮”。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審視著冰殼的厚度是否均勻,焦脆面的色澤是否完美,肉質(zhì)的紋理是否在冰火之力下達到了最佳的舒展?fàn)顟B(tài)…
許久,他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左眼的幽藍冰晶和右眼的金紅火焰,同時歸于一種深沉的平靜。
他端起骨瓷小碟,轉(zhuǎn)身,掀開通往前堂的厚重油膩的布簾。
大堂里,清理工作還在繼續(xù)。仵作在給尸體蓋白布,保甲們在清掃垃圾,老白哭喪著臉在跟里正訴苦。濃重的血腥味和消毒用的生石灰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冰火魔廚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端著那碟在污穢環(huán)境中顯得格格不入、如同藝術(shù)品般的冰火羊肉,徑直走向角落里一張剛剛被扶起、擦拭干凈的桌子。
他將碟子輕輕放在桌上。動作一絲不茍,如同在進行某種神圣的供奉。
沒有言語,沒有表情。他轉(zhuǎn)身,再次走回那片彌漫著煙火氣、卻秩序井然的灶臺之后。
爐火依舊在青藍色的火焰中穩(wěn)定燃燒,舔舐著巨大的銅鍋底部。鍋內(nèi)的湯水無聲地翻滾著,冰火之力在小小的空間里維持著永恒般的平衡。
他拿起一塊干凈的軟布,開始極其細致地擦拭那把薄如柳葉的廚刀。動作緩慢,專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刀身映照出爐火跳躍的青藍光芒,和他那雙蘊含著冰火奧秘的眼睛。
老白涮坊的招牌在門外風(fēng)中搖晃,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前堂的喧囂清理聲,后廚灶火的呼呼聲,水流聲,以及那無聲翻滾的冰火湯鍋…共同構(gòu)成了這片市井煙火中最平凡,也最不平凡的角落。
而他,冰火魔廚,只是這片煙火中,一個沉默的、專注于調(diào)和冰與火極致的…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