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黃昏來得遲,金紅色的殘陽如同潑灑的油彩,濃稠地涂抹在老白涮坊油膩的窗欞上??諝饫?,羊肉湯濃郁的香氣固執(zhí)地盤踞著,試圖掩蓋白日里最后一絲燥熱,也試圖掩蓋某些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東西。
大堂里,喧囂聲浪如同被曬蔫的葉子,遠(yuǎn)不如正午時(shí)分的鼎沸。跑堂伙計(jì)的吆喝帶上了疲懶的尾音,食客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涮著肉片,汗津津的臉上帶著酒足飯飽后的饜足。祝小蝶肩上搭著汗巾,穿梭在桌椅間收拾殘局,動(dòng)作依舊麻利,只是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深處,銳利的光偶爾掃過門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后廚通道口,厚重的油布簾子隔絕了里面穩(wěn)定而規(guī)律的“篤篤”切肉聲。冰火魔廚的世界,似乎永遠(yuǎn)只有冰與火的平衡,刀與肉的紋理。
窗邊,那張專屬的桌子旁,呂落第獨(dú)自坐著。一碗奶白的羊湯放在面前,早已沒了熱氣,湯面上凝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油脂。他微垂著眼瞼,修長的手指無意識(shí)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劃著某種無形的軌跡,指尖沾了些許油膩。那柄古拙的青玉長劍,靜靜地靠在桌腿旁,烏木劍鞘在夕照下泛著幽暗的光澤,像一塊沉入深潭的墨玉。他整個(gè)人如同沉入水底的礁石,與周遭的喧囂隔著無形的壁障,只有偶爾抬起眼瞼時(shí),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無人能懂的、極其深沉的疲憊。
郭菲菲端著一盤剛洗好的、還滴著水的粗瓷碗,從后院進(jìn)來。她身上依舊是那套半舊粗布衣裳,袖口挽著,露出一小截白生生的手臂,只是上面多了幾道新鮮的、被水泡得發(fā)白的劃痕。她低著頭,刻意避開窗邊的方向,腳步有些急,想趕緊鉆進(jìn)后廚那片相對安全的煙火氣里。然而,眼角的余光,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不受控制地飄向那個(gè)沉靜的身影。
看著他面前那碗涼透的湯,看著他指尖無意識(shí)的劃動(dòng),看著他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倦意……一股細(xì)密的、混雜著心疼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悄然爬上郭菲菲的心尖。昨夜那場荒唐的“爭湯”鬧劇帶來的羞憤和尷尬還未完全散去,此刻又被這無聲的畫面攪動(dòng)起來。她咬了咬下唇,強(qiáng)迫自己收回目光,加快了腳步。
就在這時(shí)——
油膩的門簾子被一只染滿暗紅色、劇烈顫抖的手猛地掀開!力道之大,帶得整個(gè)門框都晃了晃!
一個(gè)身影幾乎是滾著摔了進(jìn)來!
“噗通!”
沉重的身體砸在青石板地面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悶響!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停下了動(dòng)作!喧囂戛然而止!
地上那人,穿著被血和污泥浸透、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皂色公服!腰間象征身份的制式腰刀只剩半截刀鞘,斷口猙獰。他掙扎著想抬起頭,露出一張被血污、汗水和塵土糊得幾乎看不清五官的臉,只有那雙布滿血絲、充滿了極致痛苦和瀕死恐懼的眼睛,如同兩點(diǎn)燃燒的炭火,瞬間刺破了滿堂的慵懶!
“趙…趙捕頭?!”有人失聲驚呼。
正是趙小堂!
此刻的他,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那混不吝、油滑市儈的“趙爺”模樣?他像一條被剝了皮、仍在垂死掙扎的野狗!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從左肩斜劈到右肋,皮肉翻卷,暗紅的血肉混合著一種詭異的墨綠色粘稠液體,正汩汩地往外冒!濃烈的血腥氣中,混雜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如同腐肉沼澤般的腥甜惡臭!他的左臂以一個(gè)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已經(jīng)折斷。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腹間的巨大傷口,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嗬…嗬…”的嘶響,血沫子不斷從嘴角溢出。
“救…救命…”趙小堂喉嚨里擠出破碎的音節(jié),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摳住地面,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拖出一道粘稠的血痕。他掙扎著,拼命地、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朝著窗邊那個(gè)沉靜的身影爬去,眼中是徹底崩潰的、如同孩童般的恐懼和絕望:“呂…呂公子…救…救我…公孫…公孫秀…追…追來了…”
“公孫秀?!”這個(gè)名字如同投入滾油鍋的冷水,瞬間在死寂的大堂里炸開!
“千面毒手?!那個(gè)朝廷通緝了十年的江洋大盜?!”
“不是說他早就死在漠北了嗎?!”
“我的天!趙捕頭傷成這樣…那公孫秀…得多厲害?!”
食客們臉色煞白,驚恐地尖叫著,連滾帶爬地往墻角、柜臺(tái)后縮去,杯盤碗碟稀里嘩啦摔了一地!整個(gè)大堂瞬間陷入極致的混亂和恐慌!
“哥!”祝小蝶臉色劇變,猛地從驚愕中回過神,如同離弦之箭般撲向趙小堂!她試圖將他從地上扶起,可手剛一碰到趙小堂的身體,就感覺到一股陰寒刺骨的邪氣順著手臂直往上竄!趙小堂傷口處那墨綠色的粘稠液體,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動(dòng)著!
“別碰他!”祝小蝶厲聲喝道,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中了劇毒!是‘腐心蠱’!”
就在這時(shí)——
“呵呵呵…趙小堂,你這喪家之犬,倒是會(huì)找地方躲?!?/p>
一個(gè)陰柔、滑膩、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帶著一絲貓捉老鼠的戲謔,慢悠悠地從門外飄了進(jìn)來。
油膩的門簾子被一只蒼白、骨節(jié)分明、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輕輕掀開。
一個(gè)身影如同鬼魅般滑入。
來人穿著一身剪裁極為合體的墨綠色錦袍,面料在殘陽下泛著幽幽的冷光。身形高挑瘦削,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五官異常精致,甚至帶著幾分陰柔的美感,薄薄的嘴唇如同涂了胭脂,勾起一抹邪異的弧度。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瞳孔是極淡的琥珀色,眼神卻如同浸泡在冰水里的琉璃,冰冷、滑膩、不帶絲毫人類情感,只倒映著滿堂的驚恐和地上趙小堂垂死的掙扎。他手里把玩著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刃身彎曲如蛇,閃爍著幽藍(lán)的淬毒寒光。
正是“千面毒手”公孫秀!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掃過混亂的大堂,掠過地上抽搐的趙小堂,最后,精準(zhǔn)地、帶著一絲玩味的審視,落在了窗邊那個(gè)依舊端坐、仿佛對眼前一切置若罔聞的青衫身影身上。
“嘖嘖,看來這破館子,還藏著點(diǎn)有意思的東西?”公孫秀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惡意,目光在呂落第和那柄烏木劍鞘的青玉長劍之間流轉(zhuǎn)。
郭菲菲端著碗盆,僵在后廚通道口。公孫秀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陰冷、滑膩、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怖威壓,讓她渾身汗毛倒豎!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dòng)!她看著地上垂死的趙小堂,看著那個(gè)邪異如同毒蛇般的男人,最后,目光死死地釘在窗邊那個(gè)沉靜的身影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
她太清楚公孫秀的兇名了!此人不僅武功詭譎狠毒,更精擅易容、下毒、蠱術(shù)!死在他手上的成名高手不計(jì)其數(shù)!呂落第雖然強(qiáng)…可他身上那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倦意…昨夜那場鬧劇消耗的心神…還有那碗涼透的湯…
不能讓他出手!絕不能!
這個(gè)念頭如同驚雷般在郭菲菲腦中炸響!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恐懼!一股源自血脈、源自劍心的決絕勇氣,如同火山般在她心底轟然爆發(fā)!
“惡賊!休得猖狂!”
一聲清越的嬌叱,如同鳳鳴九天,瞬間刺破了滿堂的驚恐死寂!
郭菲菲猛地將手中沉重的碗盆朝著公孫秀狠狠砸了過去!同時(shí),她的身影如同被驚起的云雀,爆發(fā)出與她粗布麻衣格格不入的驚人速度!沒有武器,她便抄起旁邊桌上一個(gè)油膩的銅鍋!
“保護(hù)呂大哥!”她尖叫著,聲音因極致的緊張和決絕而微微變調(diào),整個(gè)人如同撲火的飛蛾,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慘烈氣勢,朝著公孫秀猛撲過去!動(dòng)作毫無章法,完全是憑著本能和一股悍不畏死的蠻勁!
那碗盆和銅鍋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砸向公孫秀!
公孫秀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輕蔑的嘲弄,如同看一只撲向車輪的螳螂。他甚至連腳步都沒動(dòng),只是握著蛇形短刃的右手極其隨意地一拂!
叮當(dāng)!哐啷!
碗盆和沉重的銅鍋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壁,瞬間以更快的速度倒飛而回!碗盆狠狠砸在郭菲菲腳邊,碎裂的瓷片四濺!銅鍋則帶著恐怖的力道,旋轉(zhuǎn)著撞向她的胸口!
噗!
郭菲菲根本來不及閃避!沉重的銅鍋狠狠撞在她胸口!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她只覺得胸口如同被巨錘砸中,喉頭一甜,一股腥氣直沖上來!身體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般向后倒飛出去,重重撞在通往后廚的厚重油布簾子上!簾子被撞得劇烈晃動(dòng),她整個(gè)人順著簾子軟軟滑落在地!
“噗!”一口鮮血再也壓制不住,猛地從她口中噴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濺在靛藍(lán)色的粗布衣襟上,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胸口火辣辣地劇痛,肋骨至少斷了兩根!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下心臟瘋狂撞擊胸腔的轟鳴!
“不自量力?!惫珜O秀的聲音冰冷滑膩,如同毒蛇的鱗片刮過地面。他看也沒看倒地吐血的郭菲菲,目光重新落回窗邊的呂落第,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味:“看來,需要點(diǎn)更刺激的,才能讓你動(dòng)一動(dòng)?”
他手中的蛇形短刃緩緩抬起,幽藍(lán)的刃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精準(zhǔn)地指向地上因劇痛和蠱毒侵蝕而意識(shí)模糊、只剩下本能抽搐的趙小堂!
“先從這條狗開始吧?!惫珜O秀紅唇微啟,吐出冰冷的話語。手腕一抖,那淬毒的蛇形短刃化作一道幽藍(lán)的、帶著死亡尖嘯的毒芒,撕裂空氣,狠辣無比地刺向趙小堂的咽喉!速度快到極致!角度刁鉆到封死所有閃避空間!
“不——!”祝小蝶目眥欲裂,想要撲救卻已來不及!
就在那幽藍(lán)毒芒距離趙小堂咽喉不足三寸的剎那——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端坐的呂落第,終于動(dòng)了。
他沒有拔劍。
甚至沒有站起身。
他只是極其隨意地、抬起了放在桌面上那只沾著油膩的手。
手中,不知何時(shí),多了一物。
不是神兵利器。
只是一柄。
油膩膩、木柄粗糙、毫不起眼的。
長柄湯勺。
然后,他握著那柄湯勺,朝著那道疾刺而來的幽藍(lán)毒芒,極其隨意地、如同在滾湯里攪動(dòng)浮沫般,輕輕一撥。
動(dòng)作輕描淡寫,甚至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奇異震鳴,從那柄普通的湯勺上發(fā)出!
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那道快如閃電、足以洞穿金鐵的幽藍(lán)毒芒,在接觸到湯勺勺柄的瞬間,竟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壁壘!去勢驟減!
更詭異的是!
那柄普通的木柄湯勺,在呂落第手中,仿佛被賦予了某種難以言喻的靈性!勺柄如同靈蛇般極其輕微地一纏、一引!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金屬撕裂聲!
那道凝練的幽藍(lán)毒芒,竟被湯勺的勺柄硬生生帶偏了方向!如同被無形之手牽引,擦著趙小堂的脖頸飛過,“哆”地一聲,深深釘入了他身后的青石地板!幽藍(lán)的刃身劇烈震顫,發(fā)出不甘的嗡鳴!濺起的碎石擦過趙小堂的臉頰,留下幾道血痕!
整個(gè)大堂,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石化魔法,僵在原地!眼珠子死死盯著呂落第手中那柄油膩的湯勺,又看看地上那柄兀自震顫的毒刃!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理解的恐懼和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人!
這…這是什么?!
用…用湯勺…撥開了“千面毒手”公孫秀的必殺一擊?!
公孫秀臉上那抹貓捉老鼠的慵懶和殘忍瞬間凝固!那雙琥珀色的、如同冰封琉璃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他死死盯著呂落第手中那柄平平無奇的湯勺,又猛地盯住呂落第那張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倦怠的臉!
“你…你是什么東西?!”公孫秀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份滑膩的從容,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怒和顫抖!
呂落第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看公孫秀一眼。
他的目光,極其平靜地,落在了通道口那個(gè)蜷縮在油布簾子旁、嘴角染血、臉色慘白、正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的靛藍(lán)身影上——郭菲菲。
她的眼神因?yàn)閯⊥炊行o散,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著他手持湯勺的身影。那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卻又燃燒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如同飛蛾撲火般的決絕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光亮。
呂落第那雙平靜如寒潭的眼眸深處,極其罕見地、極其細(xì)微地波動(dòng)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然微小,卻打破了絕對的沉寂。
他握著湯勺的手,手腕極其隨意地翻轉(zhuǎn)了一下。
動(dòng)作幅度極小,如同拂去衣袖上的一點(diǎn)灰塵。
然而!
那柄油膩的木柄湯勺,在他手中仿佛瞬間擁有了生命!化作一道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帶著奇異弧度的虛影!
不是刺!不是劈!
而是如同裁縫手中的剪刀,精準(zhǔn)地剪斷了繃緊的絲線!
如同畫師手中的筆,隨意地勾勒出流云的軌跡!
**裁云**!
這一次,不再是劍,而是勺!
勺影無聲無息,快得超越了思維的極限!瞬間掠過他與公孫秀之間不足三丈的距離!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熱刀切入牛油的聲響。
公孫秀臉上那抹驚怒的表情瞬間凝固!他保持著握刃欲刺的姿勢,僵在原地。一道極細(xì)、極淡的紅線,如同最上等的胭脂筆輕輕畫過,出現(xiàn)在他那蒼白纖細(xì)的脖頸上。
沒有鮮血狂噴。
只有那抹紅線,在殘陽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刺眼。
公孫秀的瞳孔驟然擴(kuò)散,如同碎裂的琉璃。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怪響。他難以置信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自己依舊握著蛇形短刃的手,又艱難地抬起手,似乎想觸摸一下自己脖子上的那抹冰涼……
他的手只抬到一半。
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轟然向前撲倒!重重砸在趙小堂身旁的地面上!激起一片更大的煙塵!至死,他那雙琥珀色的眼中,依舊凝固著極致的驚駭和茫然!
靜!
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死寂的靜!
只有趙小堂壓抑不住的、破風(fēng)箱般的粗重喘息,和地上公孫秀尸體下緩緩滲出的、暗紅色混合著墨綠色的粘稠液體,無聲地?cái)U(kuò)散著。
郭菲菲半跪在油布簾子旁,一只手捂著劇痛的胸口,另一只手死死抓著油膩的簾布,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她看著那個(gè)瞬間斃命、如同爛泥般倒下的邪異身影,又猛地看向窗邊那個(gè)依舊端坐、手中握著油膩湯勺的青衫書生……
一股難以言喻的、洶涌澎湃的暖流,混合著劫后余生的狂喜、極致的震撼、以及一種被徹底擊中心臟的滾燙悸動(dòng),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淚水,毫無征兆地、如同斷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從她琥珀色的眼眸中滾落,混合著嘴角的血跡,砸落在冰冷油膩的地面。
她甚至忘了胸口的劇痛,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她只想撲過去!撲到那個(gè)身影身邊!哪怕只是靠近一點(diǎn)點(diǎn)!
她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踉蹌著,朝著窗邊那個(gè)身影撲去!
“呂…呂大哥…”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顫抖,破碎得不成樣子。
她撲到桌邊,身體因?yàn)槊摿蛣⊥炊鵁o法站穩(wěn),幾乎是跌撞著撲向呂落第!雙手下意識(shí)地緊緊抓住了他垂在身側(cè)、依舊握著湯勺的那只手的衣袖!仿佛那是狂風(fēng)暴雨中唯一的浮木!
入手的感覺是溫涼的衣袖布料,帶著一絲淡淡的、屬于他的、如同松間冷泉般的氣息。這氣息瞬間將她包裹,驅(qū)散了公孫秀帶來的陰冷和死亡的恐懼。
“嗚……”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無盡委屈和后怕的嗚咽,終于從她喉嚨深處溢出。她將臉深深埋進(jìn)他帶著油污和湯漬的青衫衣袖里,身體因?yàn)榭奁鴦×业仡澏吨瑵L燙的淚水迅速浸濕了那粗糙的布料。
呂落第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低垂著眼瞼,看著撲在自己衣袖上、哭得渾身顫抖的靛藍(lán)身影,感受著手臂上傳來的、那溫?zé)釡I水的濕意和因劇痛而無法抑制的顫抖。他那雙平靜如寒潭的眼眸深處,那絲因倦怠而起的冰層,似乎被這滾燙的淚水悄然融化了一絲。他握著湯勺的手,極其輕微地動(dòng)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卻又停在了半途。
最終,他只是任由她抓著衣袖哭泣。另一只空著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生疏的遲疑,輕輕落在了她因抽泣而微微聳動(dòng)的、沾著血污和淚水的頭發(fā)上。
動(dòng)作很輕,如同拂去一片飄落的羽毛。
后廚通道口的油布簾子,不知何時(shí)又被掀開了一角。
冰火魔廚靜靜地站在那里,依舊是那身漿洗得發(fā)白的深藍(lán)布衣。他的目光,平靜地掠過地上公孫秀的尸體,掠過昏死過去的趙小堂,掠過緊緊抓著呂落第衣袖、哭得像個(gè)孩子般的郭菲菲,最后,落在了呂落第那只落在郭菲菲頭發(fā)上的、沾著油膩的手上。
他那雙蘊(yùn)含冰火的奇異眼眸,在呂落第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左眼深處,幽藍(lán)冰晶的光芒沉靜如初。
右眼瞳孔中,金紅火焰溫暖依舊。
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fù)u了搖頭。
然后,用一種不高不低、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和哭泣聲的語調(diào),如同在陳述一個(gè)再尋常不過的事實(shí),對著那片狼藉,平淡地說道:
“湯,咸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