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氣息越來越濃,校園里的梧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倔強(qiáng)地指向灰白的天空。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鍵,倒計(jì)時牌上的數(shù)字一天天無情地減少,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著焦灼與孤指一擲的拼搏氣息。
一個難得的、沒有安排補(bǔ)課的周六下午。宋清瑜和林?jǐn)⒓s在了市圖書館的自習(xí)區(qū)。厚重的參考書堆滿了桌子,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這里的主旋律。兩人并排坐著,距離比往日近了些,肩膀幾乎要碰到。各自沉浸在題海中,只有偶爾低聲的討論打破寧靜,氣息交融間,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安穩(wěn)。
“這道有機(jī)推斷,突破口在哪里?”宋清瑜皺著眉,將習(xí)題集推到兩人中間,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著圈。
林?jǐn)⒎畔鹿P,身體自然地微微傾斜過來,清新的皂角香裹挾著紙張的氣息,輕柔地將她環(huán)繞。他修長的手指劃過題目中的幾個關(guān)鍵官能團(tuán)和反應(yīng)條件:“看這里,這個特征反應(yīng),還有這里的分子式變化…逆向推,從這里切斷碳鏈試試?”他的思路一如既往的清晰,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專注力,像低沉的琴音在她耳邊低回。
宋清瑜順著他的指引,在草稿紙上畫著結(jié)構(gòu)式,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芭?!原來是這樣!”她豁然開朗,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林?jǐn)?,正撞進(jìn)他含著淺笑的眼眸里。那眼神里有贊許,有分享解題成功的純粹愉悅,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帶著溫度的東西,讓她心跳漏了一拍,臉頰微微發(fā)燙。
題解開了,兩人卻沒有立刻回到各自的習(xí)題。短暫的沉默里,一種關(guān)于未來的、沉甸甸的期待感在空氣中悄然彌漫。窗外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也落在林?jǐn)⑤喞置鞯膫?cè)臉上。
宋清瑜捏著筆,指尖因?yàn)橛昧τ行┌l(fā)白。她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試探性地開口:“林?jǐn)ⅰ恪脒^要考哪所大學(xué)嗎?”問完,她立刻低下頭,假裝整理草稿紙上那些凌亂的線條,心卻懸到了嗓子眼,仿佛在等待一場審判。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試圖打開一扇通往未知未來的門。她既期待又害怕聽到答案,害怕那扇門后是她無法企及的高度,更怕這扇門打開后,會將他們分隔在兩個世界。
林?jǐn)]有立刻回答。他側(cè)過頭,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微微顫動的睫毛上,似乎看穿了她此刻的緊張和期待。他沉默了幾秒,那幾秒對宋清瑜來說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終于,他低沉而清晰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深思熟慮后的平靜:
“嗯,想過?!彼D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描繪一個清晰的圖景,“想去A大。物理或者電子方向?!?/p>
“A大…”宋清瑜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了冰冷的湖水,瞬間凍結(jié)了剛剛解出難題的喜悅。A大!那是頂尖的985高校,以理工科見長,分?jǐn)?shù)線高得令人望而生畏。對她目前的成績來說,那幾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一股熟悉的、冰冷的自卑感瞬間攫住了她,她甚至能感覺到心底那層玻璃板的碎片正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心寒的碎裂聲。她下意識地攥緊了筆,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她甚至不敢再問為什么是A大,生怕聽到更多讓她絕望的理由,比如父母的安排、優(yōu)渥的條件、早已規(guī)劃好的人生……
然而,林?jǐn)⒔酉聛淼脑?,卻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劈開了那剛剛凝結(jié)的冰層。
“A大的物理學(xué)院,有國內(nèi)頂尖的實(shí)驗(yàn)室,研究方向我很感興趣?!彼恼Z氣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shí),但目光卻從窗外收回,重新落回宋清瑜臉上,變得異常專注和認(rèn)真?!岸摇戏降亩?,沒那么冷。”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甚至…一絲不易捕捉的疲憊?他微微垂下眼睫,看著桌面,“我外婆家在那邊,小時候寒暑假常去。那里…很安靜,窗外能看到很大一片湖,叫未名湖。水很清,春天湖邊開滿櫻花,秋天梧桐葉落滿小徑,冬天…如果運(yùn)氣好,能看到薄薄的一層冰,映著圖書館的燈光?!彼枋龅煤芎唵?,卻勾勒出一種寧靜而充滿學(xué)術(shù)氣息的畫卷。但宋清瑜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語深處隱藏的渴望——一種對寧靜、對溫暖“家”的渴望。
“外婆家?”宋清瑜輕聲重復(fù),心弦被悄然撥動,她想起了奶奶家老屋的樟木香和壓抑的油煙味,想起了那個永遠(yuǎn)需要“懂事”的自己?!澳恰阕约杭夷??”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問完才驚覺過于唐突,臉頰瞬間燒起來,慌亂地解釋,“我、我是說…A市冬天也很冷啊。”
林?jǐn)⒉]有生氣。他看著宋清瑜眼中的慌亂和一絲真切的關(guān)心,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陽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挲著書頁的邊緣。
“家里…很整潔?!彼K于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我父母對我很好,他們?yōu)槲姨峁┝俗詈玫囊磺?。只是…有時候,安靜得只剩下鋼琴聲,或者…討論我成績和未來的聲音。”他抬起眼,看向宋清瑜,眼神坦蕩,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寂寥,“‘未名湖’那個房間,是我自己的。在那里,我可以鎖上門,只屬于我自己。”他仿佛在回答她之前的那個問題,那個關(guān)于“春山”的執(zhí)念。他沒有細(xì)說父母如何,但那句“安靜得只剩下鋼琴聲”和“討論成績和未來的聲音”,以及“鎖上門只屬于自己”的強(qiáng)調(diào),像一束微弱卻清晰的探照燈,瞬間照亮了他看似完美無缺的家庭背后,那份屬于林?jǐn)⒌?、被期望包裹的孤?dú)和對自我空間的渴求。
宋清瑜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酸澀又脹痛。她看著他清俊的側(cè)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們之間那看似天塹般的差距下,竟然流淌著相似的孤獨(dú)河流。她的“家”是擁擠喧囂的冷漠,他的“家”是精致空曠的疏離;她渴望一個鎖上門隔絕一切的角落,他亦如是。這份共鳴讓她的自卑感奇跡般地松動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和靠近的沖動。
“我…” 她開口,聲音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繃,反而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后奇異的平靜,甚至有一絲釋然?!拔乙蚕肴ヒ粋€有湖、有樹、有很好圖書館的地方?!彼龥]有直接說出“A大”,巨大的差距依然橫亙眼前,但她眼中那份向往卻無比堅(jiān)定明亮,清晰地映照著他描繪的圖景。
我想學(xué)法學(xué)。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描摹著草稿紙上的一道筆痕,仿佛在觸摸那個被壓抑許久的夢想?!澳切┌准埡谧值囊?guī)則,如何在混沌的人情里劃出清晰的邊界…我想知道。我想擁有保護(hù)自己的武器,” 她的目光變得銳利而沉靜,帶著一種初生的鋒芒,“更想…有朝一日,能保護(hù)那些像曾經(jīng)的我一樣,在角落里沉默、掙扎、不知道邊界在哪里的人?!?她抬起頭,迎上林?jǐn)⒛请p深邃的、帶著詢問和隱隱期待的眼睛,玻璃板徹底碎裂了,那些冰冷的碎片在心底融化,匯成一股溫?zé)岬?、充滿勇氣的暖流。
“我懂那種感覺?!?林?jǐn)⒌穆曇舻统炼鴾厝幔粗壑辛疗鸬墓?,那是對抗現(xiàn)實(shí)、守護(hù)夢想的微光,像寒夜里的星火。他伸出手,不是去觸碰她,而是拿起她桌上的筆,在草稿紙那大片空白的、屬于未來的地方,極其鄭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清晰有力的字:A大。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此刻如同莊嚴(yán)的誓約。
然后,他看向她,眼神灼灼,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未來充滿信心的光芒,更有一種洞悉了她所有掙扎與渴望后的了然與承諾:“還有半年。阿瑜,” 他喚她的名字,帶著前所未有的親近與力量,“我們,一起拼。為了那個能鎖上門的房間,為了未名湖的倒影里,有我們并肩的影子?!?/p>
宋清瑜的目光落在那兩個沉甸甸的字上——“A大”。它不再僅僅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名校符號,而是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坐標(biāo),一個承載著兩個人共同渴望、共同傷痕與共同夢想的交匯點(diǎn)。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著巨大壓力和無匹動力的熱流瞬間席卷了她,沖垮了所有殘余的怯懦。她看著林?jǐn)⒀壑泻敛谎陲椀男湃巍⒗斫夂湍欠莶⒓缱鲬?zhàn)的邀約,仿佛被注入了無窮的勇氣。
她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jiān)定,帶著一種破開迷霧、塵埃落定的決然。她沒有再說“好”,而是回應(yīng)了那個更深的承諾:“嗯!一起拼!為了我們的‘春山’,為了…未名湖?!?眼底有水光一閃而過,卻帶著笑意。
窗外的陽光似乎在這一刻穿透了厚厚的云層,斜斜地照進(jìn)來,恰好落在那張寫著“A大”的草稿紙上,也落在兩人相視而笑、眼中映著彼此倒影的年輕臉龐上。未名湖的倒影或許還很遙遠(yuǎn),但那個共同的名字和彼此袒露的秘密,已經(jīng)像兩顆緊緊依偎的種子,深深地埋進(jìn)了兩顆年輕的心中,在高三最后的凜冬里,汲取著共同的溫暖,悄然孕育著關(guān)于未來的、滾燙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