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省的天,仿佛一夜之間被無形的巨手按下了靜音鍵。官場震動,暗流不再潛行,而是化作洶涌的漩渦,瘋狂撕扯著權力的根基。昔日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的省委一號樓,此刻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每一次腳步的回響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投向省委書記吳撒的目光,在恭敬的表象下,翻滾著復雜的暗流——審視如同探針,疑慮如同毒霧,更有那難以掩飾的、隔岸觀火的幸災樂禍。
流言,如同最陰險的毒藤,在私密的宴席、幽閉的茶室、乃至加密的通訊頻道里瘋狂滋長蔓延:
“申小微?呵,那是吳老板推出來擋災的‘白手套’!臟活累活他干,出了事他扛!”
“番東的項目審批大權?沒有省委一號的御筆朱批點頭,他敢動一根手指頭?鬼才信!”
“報應來了!吳書記在銀監(jiān)會時手起刀落,砍了多少人的財路?得罪了多少通天的人物?現(xiàn)在人家聯(lián)手反撲了!這打擊報復,才剛剛開始呢!”
“書記!” 新任省委秘書長王東洋,一臉憂憤難平,站在那張象征著東海最高權柄的紅木辦公桌前。他四十出頭,正值干練之年,是吳撒從銀監(jiān)會一手帶出來的心腹嫡系,素以思維縝密、行動如風著稱。此刻,他額角青筋微微跳動,聲音壓抑著火山般的怒意,“這一連串的事情,絕不是巧合!這是有人在布死局,下死手!沖著您來的!申秘和番主任,時間點卡得太死了!五月花那頭畜生掀起的金融風波,不過是個幌子,吸引我們注意力的煙霧彈!真正的殺招,藏在這政治構陷的毒牙里!這是內(nèi)外勾結,要……要置您于死地??!”
吳撒背對著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沉默地凝視著窗外。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而遠處海灣那片喧囂的工地上,巨大的打樁機依舊轟鳴不止,如同不知疲倦的鋼鐵巨獸——那是他雄心萬丈的海灣新區(qū)計劃的心臟地帶,承載著他超越前世的野望。申小微,負責政策協(xié)調與核心文稿,是他新政的喉舌與大腦;番東,執(zhí)掌重大項目審批生殺大權,是他打通關節(jié)、鋪平道路的“開山斧”。兩人轟然倒塌,他苦心擘畫的宏圖偉業(yè),瞬間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寸步難行!而眼前這位他視為最后屏障、最可信賴的心腹王東洋,此刻的憤怒與忠誠,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表現(xiàn)得如此……合情合理!
“東洋,” 吳撒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絲毫悲喜的波瀾,只有一種沉淀了千年滄桑、深不見底的沉靜,如同暴風眼中心的絕對死寂,“查。動用一切可用的力量,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繞過省紀委和檢察院的人手,從外圍切入。重點查申小微和番東出事前后七十二小時內(nèi),所有異常接觸的人員,任何蛛絲馬跡的資金異動,特別是……與境外,有無任何形式的隱秘關聯(lián)?!?他微微一頓,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王東洋臉上,“還有,五月花在國內(nèi)的一切代理人、白手套,尤其是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帶、精熟‘政商旋轉門’把戲的金融掮客,給我盯死!一個不漏!”
“是!書記!” 王東洋用力挺直脊背,眼神中燃燒著堅毅的火焰,如同領受了神圣使命的斗士,“您放心!我王東洋就是把東海翻個底朝天,也一定把這藏在陰溝里的幕后黑手揪出來,剝皮抽筋!”
王東洋的行動力,確實配得上他的誓言。短短數(shù)日后,一份標注著鮮紅“絕密”字樣的初步調查報告,如同帶著硝煙氣味的戰(zhàn)利品,被恭敬地放在了吳撒寬大的案頭。
報告內(nèi)容指向清晰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
申小微在境外“出事”前,曾頻繁接觸一個名為“東亞文化交流促進基金會”的神秘代表。該基金會背景看似光鮮,實則深挖之下,其核心資金來源模糊不清,最終線索隱約指向了……日資背景!
番東被指控收受的巨額賄賂,其中幾筆關鍵資金,其源頭如同幽靈般在復雜的離岸金融迷宮中穿梭,最終竟能追溯到一家注冊于開曼群島、與日本五月花財團有著千絲萬縷、難以撇清聯(lián)系的空殼公司!
“書記!證據(jù)鏈正在閉合!” 王東洋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仿佛獵人終于鎖定了獵物的致命蹤跡,“幕后黑手已經(jīng)浮出水面!就是五月花!絕對錯不了!他們先用資本做空這把‘屠刀’砍向民生基本盤,制造恐慌混亂;同時暗中收買內(nèi)鬼,精心構陷申秘和番主任,目的就是雙管齊下,徹底打擊您的威信,搞垮東海省的經(jīng)濟大局!甚至……” 他眼中寒光一閃,壓低聲音,“我高度懷疑,省內(nèi)必然有級別更高、隱藏更深的內(nèi)應,在暗中策應、配合五月花的行動!否則,事情不可能如此順利,如此精準!”
吳撒的目光在報告紙頁上緩緩移動,指尖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案頭那卷冰冷刺骨、如同來自地獄信物的竹簡邊緣。報告做得堪稱完美,邏輯鏈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所有的疑點、線索、矛頭,都如同精確制導的武器,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外部的敵人——日本五月花。王東洋的分析更是絲絲入扣,鞭辟入里,甚至主動提出了“更高內(nèi)應”的可能性,其姿態(tài)之坦蕩,其忠誠之熾熱,簡直……無懈可擊!
然而!
正是這份滴水不漏的“完美”,如同一根淬毒的尖刺,狠狠扎進了吳撒那根源自戰(zhàn)國血火宮廷、對背叛有著近乎野獸般原始直覺的神經(jīng)!那根神經(jīng),歷經(jīng)千年輪回,早已淬煉得敏感而致命!
一個微小的、幾乎被淹沒在報告海量信息中的細節(jié),如同黑暗深淵里驟然劃過的慘白磷火,猛地刺穿了他所有的思緒!
報告在描述那個與申小微接觸的“基金會”代表時,提到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特征:此人中文極其流利,但帶有一種極其細微、難以明確辨別的“北方沿??谝簟?。報告還附有一張監(jiān)控拍下的、極其模糊的側臉影像。
吳撒的瞳孔,在剎那間收縮至針尖大?。?/p>
他想起來了!
就在申小微出事前大約一周,他曾在省委機關食堂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無意間瞥見王東洋正與一個穿著剪裁考究、氣質頗為儒雅的中年男子低聲交談。當時公務繁忙,他并未過多留意,只當是王東洋在溝通普通工作事宜。但此刻,在“北方沿??谝簟边@個關鍵提示詞的刺激下,記憶中那個中年男子的側臉輪廓,竟與報告中那張模糊的監(jiān)控影像,詭異地、嚴絲合縫地……重合了!
更致命的是!
吳撒那千年沉淀的記憶宮殿轟然洞開!他清晰地記起,就在昨天傍晚一次非正式的工作晚餐上,王東洋在分析當前困局、痛斥對手陰險狡詐時,為了增強說服力,曾“不經(jīng)意”地、極其自然地引用了一句晦澀的……日本俳句!當時吳撒的思緒正被千頭萬緒的危機所占據(jù),雖然覺得這引用略顯突兀,卻也未曾深究。
千年前!韓國新鄭!
那場決定國運的宮廷夜宴!絲竹靡靡,觥籌交錯!他,韓劼,正是如何識破那位深得韓王信任、官居顯赫、實則早已私通秦國的重臣?!
正是源于那重臣酒至酣處,忘形之下,于席間低聲哼唱的一支……秦國小調!那婉轉怪異的曲調,與半月前邊境密探冒死傳回的、秦國大將王翦慶功宴上的歌謠,一模一樣!
細微處的習慣,是刻入骨髓的印記!是背叛者無論如何偽裝,也永遠無法徹底抹去的……靈魂胎記!
一股比手中竹簡更加冰冷、更加蝕骨的寒意,如同來自九幽黃泉的玄冰洪流,瞬間淹沒了吳撒的四肢百??!凍結了他的血液,凝固了他的思維!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簾,目光如同兩柄淬煉了千年寒冰的利劍,無聲無息地刺向面前這位一臉忠誠堅毅、憂憤填膺、仿佛隨時愿意為他赴湯蹈火的——省委秘書長王東洋。
王東洋的目光依舊清澈、堅定,甚至還帶著一絲為領導分憂解難的急切與赤誠,迎視著吳撒的目光,毫無半分閃爍。
檀香早已燃盡,冰冷的灰燼無聲地躺在香爐里。
窗外的天色,徹底沉入了墨汁般的黑暗。一場醞釀已久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風雨,似乎隨時要撕裂這死寂的夜空,將整個東海省……徹底淹沒!
吳撒的指尖,依舊停留在那冰冷如骨的竹簡之上。
那上面,韓劼的血跡,仿佛從未干涸。
委蛇藏殺機 靜淵待驚雷
“東洋,” 吳撒的聲音響起,異常地平靜,甚至在那深潭般的沉靜之下,透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溫和的暖意,如同冰層下悄然流動的暗河,“這份報告,做得很好。條理清晰,指向明確。辛苦了。” 他拿起那份標注著“絕密”的報告,指尖在王東洋的名字上似有若無地掠過,目光卻帶著贊許落在對方臉上。
王東洋心頭一凜,但面上卻瞬間涌起被信任的激動與受寵若驚:“書記,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能為您分憂,是東洋的榮幸!”
吳撒微微頷首,將報告輕輕放回桌面,動作舒緩得如同拂去塵埃:“后續(xù)的深入調查,尤其是揪出那個藏得更深、級別更高的‘內(nèi)應’……這個千斤重擔,”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鎖住王東洋,帶著一種近乎托付的凝重,“我就全權交給你了?!?他頓了頓,語氣加重,字字清晰,“記住,此事關乎東海大局,關乎你我安危,務必……絕對保密。所有進展,只向我一人匯報?!?/p>
“書記信任,東洋……萬死不辭!” 王東洋猛地挺直腰板,胸膛起伏,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砸在地上,帶著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悲壯與決絕!
看著王東洋帶著這份沉甸甸的“重任”,腳步堅定卻隱含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匆匆離去的背影,吳撒臉上那絲偽裝的溫和瞬間冰消瓦解,只剩下比萬載玄冰更刺骨的寒意。他緩緩坐回那張象征著東海最高權柄的寬大皮椅,身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又仿佛被無形的枷鎖死死捆縛。
他伸出手,并非去觸碰那些堆積如山的緊急公文,而是再次握住了案頭那卷冰冷、沉重、如同詛咒般的竹簡。指腹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力道,劃過竹片上那三個刀刻斧鑿、力透千年的古篆——“韓危矣”!
指尖傳來的寒意,早已不是物理的冰冷,而是直透靈魂、凍結骨髓的……亡國之痛!那冰冷的觸感,瞬間與眼前這滔天的背叛漩渦融為一體!
窗外,暮色如同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幕布,沉沉地覆蓋下來。海灣新區(qū)那片寄托了他超越前世野望的工地上,巨大的探照燈光柱如同地獄巨獸睜開的獨眼,慘白而刺目,蠻橫地撕裂著濃稠的黑暗。那片他傾注了無盡心血、意圖鑄就為不朽功勛的熱土,此刻,在這冰冷竹簡的映照下,在王東洋那看似忠厚、實則包藏禍心的背影重疊中,竟顯得如此猙獰而虛幻!仿佛海市蜃樓,一觸即潰!
內(nèi)鬼,就是王東洋。
這個結論,已非懷疑,而是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了他千年淬煉的認知之上!冰冷而確鑿!
信任?
韓國相位之上,他韓劼見過太多口蜜腹劍、笑里藏刀的“心腹”!那些在他面前賭咒發(fā)誓、恨不得剖心明志的“忠臣”,轉身便能將最致命的匕首捅進他的后心!王東洋的報告做得太“好”了,好到急于將所有的污水潑向遠方的五月花,好到主動拋出一個虛無縹緲的“更高級別內(nèi)應”來轉移視線、撇清自身!卻恰恰忽略了最致命、也最諷刺的——燈下之黑!
那句無意引用的日本俳句,那個與神秘代表高度重合的側影……這些在常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巧合”,在吳撒那雙歷經(jīng)千年血火淬煉、洞悉人性最幽微褶皺的權謀之眼下,如同雪白素絹上濺落的污血墨點,刺目得令人窒息!
“萬死不辭?”
吳撒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滾燙而虛偽的字眼,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弧度。這弧度,卻比窗外裹挾著海腥味的凜冽寒風,更加冰冷刺骨!
千年之前,新鄭城破前夜,他那位同樣在密室之中、涕淚橫流、指天發(fā)誓“愿為相國肝腦涂地”的貼身門客,不正是那個在月黑風高之時,親手打開了通向城外秦軍大營的……密道閘門?!
不再有絲毫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