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魚潭,這名字本身就帶著股不祥的腥氣。在李家坳,
這名字是能讓最頑劣的孩童都瞬間噤聲的存在。關(guān)于它的傳說,像潭底糾纏不清的水草,
一代代地纏繞著村里人的口舌和心神。都說潭里住著水鬼,
專挑那些不知深淺、敢在黃昏靠近水邊的孩童下手,拖下去做了替身,連尸骨都尋不見一絲。
我不信這個邪。李三活了三十多年,除了爛賭,就剩個不信邪的硬脾氣。鬼神?
那是嚇唬婆娘和娃崽的玩意兒。真有鬼神,我欠下這一屁股印子錢,
賭桌上輸?shù)衾掀排慵薜你y鐲子,逼得她連夜卷了包袱跑得沒影兒的時候,
怎么不見雷公劈了我?這世道,窮比鬼還可怕??僧?dāng)趙麻子那張油膩膩的臉湊過來,
壓低了嗓子,眼睛在昏暗的油燈下閃著詭異的光,說出“水童子”三個字時,
我心底那點不信邪的硬骨頭,被一股更滾燙、更絕望的渴望燒得噼啪作響。“三兒,
窮途末路了吧?”趙麻子嘬著牙花子,劣質(zhì)煙草的臭味噴在我臉上,“想翻本?
想找回你那跑路的婆娘?光靠你那雙摸慣了鋤頭的手,在賭桌上可不夠看。得借點‘偏財’。
”“偏財?”我喉嚨發(fā)干,聲音嘶啞?!奥犝f過‘水童子’沒?”他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神秘,“找個沒長成、短命夭折的娃崽的骨頭,要新鮮的,怨氣才足。
用上好的豬油細細地裹了,沉到最深、最邪門的水眼子里去,那就是養(yǎng)小鬼!
給它供上豬油拌的飯,它就能從水底給你撈偏財!賭桌?那就是你家的錢匣子!
”趙麻子描繪的景象太誘人了。贏錢!翻本!把跑掉的那個女人抓回來,讓她跪著求我!
讓那些追債的癟三像狗一樣趴在我面前!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燒得我渾身滾燙,
連對黑魚潭那點本能的忌憚也燒成了灰燼。水鬼?水童子?只要能讓我有錢,管它是什么!
后山那片亂葬崗,月光慘白得像死人臉上敷的粉,冷冷地潑灑下來,
照著歪七扭八的破舊墳包和東倒西歪的墓碑。風(fēng)穿過墳塋間的枯樹,嗚咽著,
像無數(shù)細小的鬼魂在哭訴。我手里攥著把豁了口的破鐵鍬,手心黏糊糊的全是冷汗,
心臟在腔子里擂鼓一樣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蹦出來。
“對不住了…娃兒…借你骨頭用用…”我對著一個塌了小半邊的新墳包念叨,
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
“李三…李三給你多燒紙錢…讓你在下面過好日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在這死寂的墳場里顯得格外刺耳。新翻的泥土帶著濃重的土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敗味道,
直往鼻子里鉆。鐵鍬挖下去,碰到棺木腐朽的悶響,每一次都像砸在我的神經(jīng)上。終于,
撬開棺蓋一角,一股更濃烈的、甜膩膩的尸臭猛地沖出來,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眼前發(fā)黑。
借著慘淡的月光,我瞥見里面一團小小的、裹著破爛草席的東西。心一橫,牙一咬,
閉著眼探手進去胡亂一抓——入手是滑膩、冰冷、帶著泥土和腐敗氣息的觸感,
是幾根細小的骨頭。我猛地縮回手,像被烙鐵燙到,再不敢看第二眼,
胡亂將那幾根骨頭塞進帶來的破布口袋里,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墳地。
夜風(fēng)吹在汗?jié)竦谋成希浯坦?,總覺得背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著我。
那幾根小小的骨頭在布袋里隨著我的奔跑輕輕晃動,
每一次摩擦都像冰冷的手指在戳著我的脊梁骨。黑魚潭到了。潭水在夜色下黑沉沉的,
深不見底,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怪獸張開的口。水面一絲波紋都沒有,
死寂得讓人心頭發(fā)毛。白天偶爾能聽到的蛙鳴蟲唱,此刻全都消失了,
只有風(fēng)掠過岸邊稀疏蘆葦?shù)纳成陈暎裼腥嗽诘驼Z。
我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那包在灶房里熬得滾燙、凝成雪白一團的上好豬油。
豬油特有的膩人葷腥味混合著布袋里骨頭散發(fā)的淡淡土腥和腐敗氣,
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怪味。我用顫抖的手指,
把冰冷的骨頭一根根插進那溫?zé)岬?、油膩膩的豬油團里,用力地揉捏、包裹,
直到每一寸骨頭都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滑膩的白色油脂,像包著一個詭異的祭品。
這過程觸感滑膩冰冷,每一次觸碰都讓我胃里一陣緊縮。最后,
我死死攥緊了這個沉甸甸、油膩膩、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油團。深吸一口氣,
那潭水的濕冷腥氣嗆得我喉嚨發(fā)癢。我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潭心那片最濃稠的黑暗,狠狠地將油團子擲了出去!“噗通!”一聲沉悶的入水聲,
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驚心。油團子瞬間被那墨汁般的潭水吞沒,
連個漣漪都沒來得及蕩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那黑水下面真有一張貪婪的大嘴,
迫不及待地吞噬了它。潭邊更冷了。一股陰風(fēng)打著旋兒卷過我的腳踝,帶著刺骨的寒意,
直往骨頭縫里鉆。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停留,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了潭邊。
跑出很遠,才敢回頭望一眼。黑魚潭依舊死寂地臥在那里,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但我知道,
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有什么冰冷的東西,已經(jīng)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里,
被我的貪欲和瘋狂喚醒了。它正無聲地等待著。第二天傍晚,
夕陽像個巨大的、淌著血的傷口,沉沉地墜在西邊山頭,
把黑魚潭的水面也染上了一層不祥的暗紅。我端著滿滿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豬油拌飯,
又來到了潭邊。那碗飯,白米飯粒粒分明,被滾燙的、凝成半透明的豬油裹著,油光锃亮,
散發(fā)出濃郁到令人反胃的葷腥香氣。這香氣在死寂的潭邊彌漫開,更添了幾分詭異。
我站在昨天扔下油團子的地方,心跳得又快又亂。四周安靜得可怕,連風(fēng)聲都停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壓下心頭的恐懼和一絲荒謬感,對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水,
壓低了嗓子,
趙麻子教我的那套說辭:“童子…童子…吃…吃飽了…給…給爹贏錢回來…”聲音干澀嘶啞,
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說完,我像扔掉燙手山芋一樣,
用力將那一大海碗油汪汪的飯潑進了潭水里?!皣W啦——”飯團砸入水面,濺起渾濁的水花,
瞬間又被那濃稠的墨色吞沒。幾個油亮的飯粒在水面漂浮了幾下,也沉了下去。
水面很快恢復(fù)了死寂。我死死盯著那片水面,心臟提到了嗓子眼。時間一點點流逝,
潭水依舊黑沉沉,沒有任何異樣。失望和一種被愚弄的憤怒慢慢爬上來。媽的,
趙麻子這狗日的,果然在騙老子?連鬼都嫌我窮,連這點油水都看不上?
就在我?guī)缀跻D(zhuǎn)身離開時,水面突然動了!不是魚躍,也不是水波蕩漾。
就在我潑下飯團的那一小片水域,無聲無息地,冒起了一串細密的氣泡。
咕嘟…咕嘟…一個接一個,緩慢而持續(xù),像是水下有什么東西在深深地、滿足地嘆息。
那些氣泡破裂在水面,帶起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漣漪,擴散開去,撞在潭邊濕滑的石壁上,
又無聲地消失。我的血一下子沖到了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有東西!那下面真的有東西!
它吃了!它接受了我的供奉!狂喜瞬間淹沒了那點殘存的恐懼。成了!趙麻子沒騙我!
這“水童子”成了!那晚,我揣著僅剩的、被汗水浸得發(fā)軟的幾個銅板,
一頭扎進了村尾那間煙霧繚繞、人聲鼎沸的賭棚。
棚子里劣質(zhì)煙草味、汗臭味、銅錢銹味混雜在一起,熏得人頭暈眼花。
骰子在粗瓷碗里嘩啦作響,莊家沙啞的吆喝聲,賭徒們或狂喜或絕望的吼叫,
匯成一股令人血脈賁張的噪音洪流。要在平時,這種地方只會讓我輸紅眼,最后被扔出來。
可今天不一樣!我捏著那幾枚被汗浸透的銅板,手心卻滾燙。
腦子里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童子助我!童子助我!押寶!開!“幺二三,?。?/p>
”莊家面無表情地報道。贏了!銅板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入我的破碗。再押!開!“四五六,大!
”又贏了!銅錢像生了腳,源源不斷地朝我這邊滾過來。我雙眼赤紅,呼吸粗重,
每一次押注都毫不猶豫,每一次開盅都伴隨著我壓抑不住的、帶著顫抖的狂喜低吼。
周圍賭徒驚疑不定的目光,莊家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我全都視而不見。
我只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帶著水腥氣的力量纏繞在我的手腕上,牽引著我的每一次押注。
那不是運氣!那是水底的“童子”在幫我撈錢!它真的在兌現(xiàn)承諾!天亮?xí)r分,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賭棚。懷里沉甸甸的,塞滿了贏來的銅錢和幾小塊散碎銀子,
壓得我破爛的衣襟都墜了下去。一夜未睡的疲憊被巨大的亢奮沖刷得無影無蹤。錢!
這么多錢!不僅夠還掉最急的那幾筆銀子錢,還能再翻本!
還能…還能讓人去打聽那個跑掉的女人躲在哪里!把她抓回來!讓她看看,
她嫌棄的爛賭鬼男人,現(xiàn)在能贏錢了!我跌跌撞撞地沖回家,顧不上補覺,立刻沖進灶房,
舀出最大的一勺豬油,狠狠挖進鍋里熬化。油香彌漫開來,比昨晚更濃郁,更膩人。
我煮了滿滿一大鍋白米飯,毫不吝嗇地拌進去雙份的滾燙豬油,直到每一粒米都油光發(fā)亮,
粘稠得幾乎化不開。這碗“供品”,分量十足,油水厚得驚人。
捧著這碗沉甸甸、香得發(fā)膩的豬油拌飯,我再次來到黑魚潭邊。天光已經(jīng)大亮,
但潭水依舊黑沉沉的,陽光似乎無法穿透那濃稠的墨色。我把碗舉得高高的,對著潭心,
聲音帶著一夜未眠的嘶啞和掩飾不住的亢奮:“童子!爹的好童子!吃!多吃點!吃飽了,
晚上再給爹撈大錢回來!大大的錢!”“嘩啦——”一大碗油飯傾瀉入水。這一次,
水下的反應(yīng)更快,更“歡快”。飯團剛落水,那片水域就劇烈地翻騰起來!不是魚群的搶食,
而是像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在水下貪婪地攪動、吞噬。墨色的水花高高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