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瑤捏著那張簽錯了時間的打卡表,小跑著穿過彌漫著油煙味和食物香氣的后廚通道,找到了員工休息區(qū)。經理,一個總帶著職業(yè)化微笑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沙發(fā)椅上刷著手機。
“經理,”易瑤喘了口氣,把打卡表遞過去,“昨天時間簽錯了,我怕影響考勤工資?!?/p>
經理抬眼,見是易瑤,臉上的笑容稍微真切了點?!芭?,是易瑤啊。”他順手接過表格。這個女孩他記得清楚,模樣清秀,做事卻異常麻利踏實。半年來,知道她是勤工儉學賺生活費,那份韌勁和從不抱怨的態(tài)度,讓他頗為欣賞。
“行,知道了,回頭給你改。”經理點點頭,沒多問。
“謝謝經理!”易瑤松了口氣,轉身又扎進了前廳的忙碌中。
周末的茶餐廳,簡直像打仗。剛過七點半,所有桌子已經爆滿,門口等位的隊伍蜿蜒到了走廊盡頭,人聲鼎沸。易瑤像上了發(fā)條的陀螺,在收銀臺和各桌之間穿梭。點餐、下單、傳菜、提醒結賬……汗水浸濕了額角的碎發(fā),黏在皮膚上。她臉上掛著標準的服務微笑,聲音清亮:“A12桌結賬!”“您的冰檸茶馬上來!”“抱歉久等,請這邊稍坐!”動作利落,有條不紊,早已褪去了初來時的生澀。
好不容易熬過了午市高峰,餐廳里終于稍微安靜了些。易瑤和其他幾個服務員癱在狹小的員工休息區(qū)沙發(fā)上,累得連話都不想說。窗外,夜幕低垂,華燈初上。不遠處高檔小區(qū)的萬家燈火,像璀璨的星河,無聲訴說著這個城市的繁華與冷漠。樓下商業(yè)街的霓虹閃爍,喧囂的人聲隱隱傳來,又透著一絲人間煙火氣。
“易瑤,”旁邊一個微胖、總是樂呵呵的同事劉霏湊過來,少女音帶著點甜膩的疲憊,“今天累壞了吧?看你明天還要上學,要不早點打卡下班?剩下的我?guī)湍沩旐??!?/p>
易瑤靠在有些油膩的沙發(fā)背上,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在叫囂。她松開了緊束的馬尾,長發(fā)散落肩頭,帶著一絲不經意的凌亂美。她抬眼看了看劉霏真誠的笑臉,心里一暖。雖然平時交集不多,但劉霏是少數幾個對她沒有偏見,甚至偶爾會幫她分擔點重活的同事。
“……嗯,好?!币赚帾q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唇角勉強牽起一絲疲憊的笑意,“謝謝霏霏?!?/p>
“哎呀,客氣啥!周末都這么辛苦,快走吧走吧!”劉霏擺擺手,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樣子。
易瑤撐著發(fā)酸的腰站起來,對劉霏感激地笑了笑,轉身走向休息室角落的打卡機。簽好名字,背上那個洗得發(fā)白的舊帆布包,她推開了餐廳厚重的玻璃門。
夜晚的涼風瞬間包裹住她,帶著城市特有的混雜氣息。疲憊感像潮水般涌來,但比疲憊更深沉的,是一種早已習慣的、沉甸甸的壓力。
為什么要這么拼命?
這個問題像根刺,時不時扎她一下。答案清晰又殘酷——她的家,早已千瘡百孔。那個本該是依靠的父親,沉迷堵伯,常年不見人影,別說生活費,連家都很少回。那是她最不愿提起的痛楚和羞恥。無數次在泥濘里掙扎,無數次自我欺騙著“會好的”,可痛苦早已是生活的底色。從去年滿十六歲開始,她就沒再向家里伸手要過一分錢。學費靠學校減免和獎學金,生活費全靠自己周末和假期一點一滴地掙。她習慣了獨立,習慣了在夾縫中求生存。
第一次拿到兼職的薪水,省吃儉用,給爸爸買了個三百塊的手機,希望他能方便聯(lián)系。結果沒過多久,爸爸嫌棄不好用,隨手就扔在一邊。那一刻的失落和心酸,至今想起來,胃里都像塞了塊濕透的抹布。
現(xiàn)在這份工,一天10個小時,拿到手120塊。一個月下來,刨去必需的開銷,所剩無幾。剛來時,被老員工欺負,專挑最臟最累的活給她,拖油膩的地板、收拾殘羹冷炙的盤子、被呼來喝去……孤立和排斥像無形的墻。她都咬牙扛過來了。除了扛,她別無選擇。
易瑤低著頭,慢慢走向公交站。周圍是喧鬧的人流,閃爍的霓虹,櫥窗里精致的商品。這一切的熱鬧和繁華,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與她無關。心里空落落的,只有疲憊在回響。
“易老五!你他媽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欠的錢什么時候還?!”一陣粗魯的叫罵聲刺破喧囂,從不遠處的小巷口傳來。
易瑤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循聲望去,果然看到父親被三個流里流氣的男人堵在墻角。他佝僂著背,臉上堆著討好的、近乎卑微的笑,不住地點頭哈腰。
“幾位大哥,再寬限幾天,就幾天……我閨女馬上就發(fā)工資了……”易老五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
“寬限?老子寬限你多少次了?你閨女?你閨女能填你這個無底洞?”為首的男人剃著板寸,脖子上掛著條粗金鏈子,滿臉橫肉,他猛地推了易老五一把。
易老五踉蹌著撞在墻上,差點摔倒。
一股混雜著憤怒、羞恥和無奈的情緒猛地沖上易瑤頭頂。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轉身就走,就當沒看見??赡屈c該死的血緣牽絆,那點對父親殘存的責任感,還是像沉重的鎖鏈拖住了她的腳步。
她深吸一口氣,快步沖了過去,擋在了父親身前,挺直了脊背,直視著那個兇神惡煞的男人。
“他的事,你們別為難他?!彼穆曇舨淮?,但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強裝的鎮(zhèn)定。
板寸男上下打量著她,眼神輕佻:“喲,這就是你那個能掙錢的閨女?挺水靈啊?!彼托σ宦?,“怎么?想替你爸出頭?他欠的三千塊,你能還?”
易瑤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臉上涌,胃里一陣翻滾。三千塊!對她來說,這簡直是個天文數字!她咬著下唇,嘗到一絲鐵銹味,強迫自己穩(wěn)住聲音:“……我會想辦法還。給我點時間?!?/p>
“想辦法?”板寸男像聽到了什么笑話,“小姑娘,你拿什么想?賣身???”他身后的兩個混混跟著哄笑起來。
易瑤的臉瞬間煞白,身體微微發(fā)抖,巨大的屈辱感幾乎將她淹沒。但她依舊倔強地站著,沒有后退半步。
“少他媽廢話!”板寸男收起笑容,眼神變得兇狠,“一個月!就給你一個月!下個月的今天,要是見不到錢……”他陰狠地瞥了一眼縮在易瑤身后、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的易老五,“就別怪我們不客氣!走!”他啐了一口,帶著人揚長而去。
巷口只剩下父女二人??諝馑兰拧?/p>
易瑤緊繃的身體這才像被抽走了力氣,微微晃了一下。她慢慢轉過身,看著父親那張寫滿惶恐和羞愧的臉。他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爸,”易瑤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深深的疲憊,“以后,別再賭了,行嗎?我們……我們好好過日子?!?/p>
易老五囁嚅著,聲音細如蚊吶:“閨女……爸……爸知道錯了……爸對不起你……”
“走吧,回家。”易瑤沒再看他,聲音里透著一種認命般的麻木。她拉起父親冰涼粗糙的手。未來的路?她不敢想。眼前這座名為“債務”的大山,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但她只能挺著,沒有倒下的資格。
昏黃的路燈將父女倆的影子拉得老長,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通往那個破敗出租屋的路上。影子扭曲著,像他們無法擺脫的困境。
把父親送回那個凌亂、散發(fā)著霉味的小屋后,易瑤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她趕上了最后一班回學校的公交車,車廂空曠,她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頭抵著冰冷的車窗玻璃,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眼淚終于無聲地滑落。咸澀的液體流進嘴角,她卻感覺不到。
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宿舍,曉倩正敷著面膜,一見她失魂落魄、眼睛紅腫的樣子,立刻撕下面膜跳了起來:“瑤瑤!你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易瑤再也支撐不住,疲憊和委屈像決堤的洪水。她簡單地把父親欠債、被人堵住、自己被迫承諾還錢的事情說了。
曉倩聽完,眉頭擰成了疙瘩,氣得直跺腳:“又是你爸!他怎么……唉!”她看著易瑤蒼白的小臉,心疼地拉住她的手,那雙手冰涼。“三千塊……這個月?你怎么湊啊?這簡直是要命!”
易瑤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輕飄飄的:“能怎么辦……多找?guī)追菁媛毎?,發(fā)傳單、端盤子……總能湊一點。他們……應該也不會真的怎么樣……”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
“什么叫‘應該不會’?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曉倩急得眼睛都紅了,“你這樣身體會垮的!白天上課,晚上打工,周末還連軸轉……你當自己是鐵打的嗎?”她用力抱住易瑤,聲音帶著哽咽,“寶寶,你真的太辛苦了……”
“沒事……”易瑤靠在曉倩溫暖的肩膀上,鼻尖發(fā)酸,強忍的淚水又有涌出的趨勢,“我……習慣了。” 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包含了多少說不出口的辛酸和無奈。
曉倩松開她,看著她強裝堅強的樣子,心里又酸又痛。她伸手,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易瑤的額頭:“笨蛋!說什么習慣!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想辦法!天塌下來還有姐們兒呢!”說完,又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別怕,瑤瑤,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但愿吧……”易瑤的聲音悶悶的。
“走!”曉倩突然拉起她,“別在這兒悶著了!姐請你喝啤酒,看星星去!今晚咱們不醉不睡,哦不,是不聊透不睡!”她風風火火地拽著易瑤下樓,直奔小賣部。
十分鐘后,兩人拎著一塑料袋的啤酒和幾包零食,坐在了空曠的操場上。初夏的夜風帶著青草的氣息,拂過臉龐,帶來一絲涼意。
曉倩拉開一罐啤酒,塞到易瑤手里:“給!壓壓驚!”
易瑤接過冰涼的易拉罐,指尖傳來的冷意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瞬。她仰頭灌了一大口,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嗆得她咳嗽起來,卻也奇異地沖淡了些心口的郁結。
“哇,你看!”曉倩仰望著天空,興奮地指著,“今晚星星好亮!一點云都沒有!”
“嗯?!币赚幰蔡痤^,深藍色的天幕上,碎鉆般的星辰密密麻麻,閃爍著清冷的光。
“那邊!你看那個勺子形狀的!是不是北斗七星?”曉倩興奮地晃著易瑤的手臂,“我聽老人說,對著北斗七星許愿特別靈!”
“真的嗎?”易瑤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和期盼。
“試試嘛!心誠則靈!”曉倩慫恿著,自己也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念念有詞。
易瑤看著那七顆在浩瀚天幕上排列成勺狀的星辰,它們亙古不變地懸在那里,遙遠而恒定。她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所有的委屈、疲憊、恐懼和對未來的茫然,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最樸素、最卑微的祈愿:
希望爸爸能真的戒毒,平安健康。
希望學業(yè)順利,能考上心儀的大學。
希望……自己能真正強大起來,成為一個能扛起生活的大人。
晚風溫柔地吹拂著兩個少女的發(fā)絲,操場寂靜無聲,只有易拉罐被捏緊的輕微聲響,和心底無聲的、帶著細小痛楚的祈禱。星星沉默地注視著人間,仿佛真的在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