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雪在極北的永夜之地咆哮,如同億萬頭被激怒的冰原兇獸,裹挾著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
瘋狂地撞擊著矗立在無盡冰原邊緣的孤絕祭壇。
冰冷的石柱在狂風的撕扯下發(fā)出低沉而痛苦的嗚咽,
仿佛隨時會被這亙古的嚴寒徹底碾碎、吞噬。祭壇中央,唯有我。
單薄的素白衣裙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面隨時會被撕碎的殘旗,
緊貼著我因深入骨髓的寒冷而微微顫抖的身體。裸露的腳踝早已凍得失去知覺,
每一次踩在冰冷刺骨、雕刻著古老符文的祭壇地面,都如同踏在燒紅的刀尖之上。
更深的痛楚來自手腕——一道新鮮的、深可見骨的傷口橫在那里,皮肉猙獰地向外翻卷著,
深紅色的血液正從中汩汩涌出,帶著我生命的熱度,
滴落在祭壇中心那塊巨大、幽暗、仿佛亙古不化的千年玄冰之上。
嗤……滾燙的血液與極寒的玄冰相遇,升騰起一陣陣帶著奇異鐵銹腥味的白霧。
每一滴血落下,那塊堅不可摧、凍結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玄冰表面,
便會發(fā)出細微而清晰的龜裂聲,隨即融化出一個小小的、深不見底的孔洞,
如同通往幽冥的入口。冰層下,某種沉寂了萬載的微弱幽光,隨著血液的滲入,
如同垂死的心臟被強行注入活力般,極其緩慢地搏動起來,
每一次閃爍都貪婪地吸吮著我的生命力。每一次滴落,都帶走了我的一部分,
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冰鉛,連呼吸都變成一種酷刑?!啊炝?,雪瑤神女,再堅持一下!
”大長老蒼老而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顫抖的聲音,穿透了風雪的咆哮,
如同砂紙摩擦著凍僵的耳膜。他和另外三位長老圍在祭壇邊緣,
厚重的白色毛皮大氅幾乎將他們裹成了雪堆,只露出四雙渾濁卻閃爍著極度貪婪光芒的眼睛,
死死盯著玄冰下那越來越亮、越來越急促的幽光。那光芒映在他們眼中,扭曲了面容,
只剩下對秘寶即將出世的狂熱。我咬緊牙關,舌尖嘗到了自己鮮血的咸腥。視線有些模糊,
費力地轉向祭壇邊那個熟悉的身影。我的師兄,寒昭。他沉默地佇立在狂風暴雪之中,
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素凈的雪色勁裝,墨黑的長發(fā)被風吹亂,幾縷貼在冷峻如冰雕的側臉上。
他的眼神,曾經(jīng)像這冰原上最澄澈的天空,此刻卻深得像祭壇下玄冰的裂口,
里面翻涌著我完全看不懂的、復雜而沉重的暗流。他的薄唇緊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握劍的手骨節(jié)發(fā)白,青筋在皮膚下微微凸起。他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那壓抑的力量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比風雪更冷。只有他,
沒有像長老們那樣露出赤裸裸的貪婪。但這異樣的沉默,
比任何貪婪的眼神都更讓我心頭莫名地抽緊,一股寒意從心底悄然蔓延,
比這極北的朔風更加刺骨?!皫熜帧蔽移D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
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尋求依靠的脆弱。身體搖搖欲墜,
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我的意識。寒昭聞聲,
身體幾不可察地震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穿透風雪,直直撞進我的眼底。
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掙扎著,痛苦、決絕、還有一絲……讓我心臟驟然凍結的愧疚?
他動了。像一道沉默的閃電,瞬間跨越了祭壇的距離,來到我身邊。
冰冷的手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扶住了我?guī)缀跻c軟下去的身體。
他的靠近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卻又夾雜著風雪的氣息,矛盾而混亂?!把┈?,
”他的聲音低沉得近乎耳語,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卻又像淬了毒的冰棱,
緩緩刺入我的心臟,“別怕。這是最后一次了?!彼脑捳Z像魔咒,
短暫地麻痹了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最后一次……這三個字如同黑暗中的微光,
讓我瀕臨熄滅的意志又掙扎著燃起一絲虛弱的希望。我信任他,從記事起就信任他。
他是教我握劍的人,是在無數(shù)個風雪夜里為我擋風的人,是那個曾說會永遠保護我的人。
我放松了最后一絲抵抗,任由身體的力量流失,將重心完全倚靠在他堅實的臂彎里。
疲憊和失血的冰冷感如同黑色的潮水,溫柔地、無聲地漫上來,要將我拖入永恒的安眠。
“嗯……”我微弱地應了一聲,眼皮沉重得如同壓著萬載玄冰。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剎那——一股冰冷刺骨、帶著毀滅性穿透力的劇痛,
毫無征兆地從我的心臟深處猛烈炸開!“呃啊——!”我猛地瞪大了眼睛,
瞳孔因極致的痛苦和難以置信而驟然收縮。所有的疲憊和溫暖假象瞬間被撕得粉碎!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視線艱難地聚焦。一截熟悉的、閃爍著幽藍寒光的匕首鋒刃,
正精準地、冷酷地沒入我的胸膛。滾燙的鮮血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瞬間洶涌而出,
染紅了我素白的衣襟,也染紅了那握著刀柄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那只手,
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它屬于寒昭。他握著我的手。我的右手,
此刻正被他冰冷的手掌死死包裹著,共同緊握著那柄刺穿了我心臟的匕首!是他!
是他用我的手,將那致命的兇器,送進了我自己的心臟!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
又被無情的重錘狠狠砸碎。祭壇下玄冰裂開的幽光驟然暴漲,將寒昭的臉映得一片慘白,
如同地府爬出的惡鬼。他臉上所有復雜的情緒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令人骨髓結冰的漠然。
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辰大海的眸子,此刻看著我,就像在看一件用廢了的、沾滿污穢的工具。
他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冰冷刺骨、如同淬了萬載寒毒的字眼:“蠢貨?!眱蓚€字,輕飄飄的,
卻比那柄刺穿心臟的匕首更加鋒利,
瞬間將我所有的信任、依賴、那些無數(shù)個日夜累積起來的情愫和溫暖回憶,
連同我的生命一起,徹底攪碎!“呃……”我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不成調的哽咽,
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身體軟軟地向前倒去,視線最后看到的,是他冷漠抽回的手,
以及他那雙毫無波瀾、倒映著玄冰下越來越熾盛幽光的眼睛。祭壇邊緣,
長老們狂喜的呼喊被風雪扭曲成怪異的尖嘯。玄冰轟然裂開,
一道難以形容的、蘊含著恐怖極寒力量的光柱沖天而起,瞬間將我徹底吞沒!冰冷!
無邊無際、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冷!意識在沉淪,像一顆墜向無底深淵的石子。最后的感覺,
是身體被某種堅硬、透明的物質徹底包裹、封存。心臟的劇痛被永恒的死寂取代,
連思維都被凍結成冰。永夜降臨?!恢^了多久。一個紀元?
還是一瞬?永恒的黑暗與死寂中,
突然響起一絲極其細微、卻足以撼動整個凝固世界的碎裂聲。
喀…嚓…如同沉睡萬古的冰川第一次蘇醒的呻吟。緊接著,是第二聲,
第三聲……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亮,
如同冰層下積蓄了億萬年的力量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轟隆——?。?!
震耳欲聾的爆裂聲猛地炸開!包裹了我不知多少歲月的、堅逾精鋼的萬年玄冰,
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瞬間崩裂、粉碎。無數(shù)巨大的冰晶碎片如同狂暴的白色利箭,
裹挾著粉碎一切的力量,向著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巨大的沖擊波橫掃整個冰封的深淵。
沉寂了三百年的死寂被徹底打破,冰屑煙塵彌漫如濃霧。冰塵彌漫的核心,
一道身影緩緩地、僵硬地坐了起來。是我。雪瑤。身上的素白衣裙早已被冰晶覆蓋,
又因破冰的沖擊而碎裂襤褸,如同裹尸布般掛在身上。
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毫無生機的、近乎透明的蒼白,仿佛由冰晶雕琢而成。
墨黑的長發(fā)被冰屑凍結,垂落下來,像一道道凝固的黑色瀑布。我低下頭,
有些茫然地抬起手。手指僵硬而遲緩地撫上心口的位置。那里,衣襟破碎,裸露的肌膚上,
一道猙獰的、貫穿前后的巨大傷疤赫然在目!疤痕早已愈合,呈現(xiàn)出一種深暗的紫褐色,
如同一條丑陋的毒蟲,永恒地烙印在那里。指尖觸碰到那凸起的、冰冷的疤痕組織,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足以凍結血液的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間點燃,轟然爆發(fā)!寒昭!
這個名字帶著血淋淋的利齒,狠狠啃噬著我的靈魂!
那只握著我手刺入心臟的、穩(wěn)定而冰冷的手!
那雙最后時刻漠然如冰、倒映著貪婪幽光的眼睛!
還有那輕蔑的、如同碾碎一只螻蟻般的兩個字——“蠢貨”!三百年的冰封,
并未凍結這深入骨髓的恨。它只是被壓縮、被沉淀,在死寂的冰層下無聲地發(fā)酵,
此刻破封而出,瞬間化為足以焚盡一切的滔天烈焰!“呃…啊——!
”一聲低沉、沙啞、完全不似人聲的咆哮從我的喉嚨深處擠壓出來,
帶著三百年積郁的怨毒與瘋狂,在空曠死寂的冰淵中回蕩,震得四周殘存的冰柱簌簌發(fā)抖。
我猛地抬起頭!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睛,此刻已被純粹到極致的、燃燒著冰焰的恨意所取代!
瞳孔深處,一點幽暗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灰燼之色,無聲無息地燃起。我掙扎著,
用僵硬如枯木的肢體,支撐著自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渣摩擦的刺痛感。三百年的時光,足以改變滄海桑田。我的族地呢?
那些將我視為工具、最終將我推向深淵的長老們呢?還有……他!寒昭!
那個弒殺神女、奪取秘寶的叛徒!他,現(xiàn)在何處?!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指引,
牽引著我殘破的靈魂。我抬起頭,目光穿透彌漫的冰塵和深淵上方狹窄的裂口,
望向那未知的外界。拖著沉重僵硬的身體,我一步一步,如同從墳墓中爬出的復仇之鬼,
踏著厚厚的萬年冰屑,向著深淵之外,那片被風雪和時光改變了的世界走去。每一步,
都在冰層上留下一個深陷的、帶著灰燼痕跡的腳印?!酪怪剡吘壍娘L雪依舊,
但空氣中彌漫的靈力氣息卻已截然不同。
曾經(jīng)屬于我族神祭之地的蒼茫、古老、帶著冰原特有蠻荒氣息的靈力,
如今已被一種更加精純、更加森冷、帶著強烈秩序感和掌控意味的極寒力量所取代。
這力量的氣息,冰冷、霸道,帶著一種俯瞰眾生的漠然。它像無數(shù)根無形的冰針,
刺入我剛剛復蘇的感知。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厭惡和排斥感洶涌而來,幾乎讓我作嘔。
這力量……屬于誰?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我循著這無處不在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森寒靈力指引,蹣跚前行。
翻過被厚厚冰蓋覆蓋的、曾經(jīng)熟悉的山脊,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腳步徹底釘在了原地。
風雪依舊肆虐,但視野盡頭,在那片曾經(jīng)是我族古老聚居地的巨大冰谷中央,
矗立著一座無法想象的宏偉冰晶宮殿!
它通體由純凈無瑕、閃爍著幽幽藍光的巨大玄冰雕琢而成,巍峨如山岳。
高聳入云的尖塔刺破永夜之地的昏暗天幕,塔尖似乎汲取著星辰的光輝,
流淌下如夢似幻的冰藍光暈。
廊、巨大得如同神之門戶的拱券、以及覆蓋了整個宮殿群落的、如同巨大冰蓮花瓣般的穹頂,
在漫天風雪中散發(fā)出一種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威嚴。
它不再是我記憶中那些依偎在冰崖下、由獸骨和冰磚壘砌的粗獷部族營帳。這是一座神跡!
一座由純粹的、被馴服的極寒之力所構筑的神之居所!宮殿正門之上,
三個巨大的、由流動的冰焰凝聚而成的古篆字,在風雪中清晰可見,
每一個筆畫都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意與無上的權威——霜華宮。宮殿前方巨大的廣場上,
黑壓壓地跪伏著無數(shù)人影。他們身著統(tǒng)一的、繡著霜花暗紋的白色袍服,
如同鋪滿冰原的雪蟻??耧L卷起他們的衣袍,獵獵作響,卻無人敢動分毫。
他們的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面,姿態(tài)虔誠而卑微。他們在朝拜。朝拜的對象,
是那高懸于霜華宮正殿大門之上、一個懸浮在虛空中的冰晶王座。王座之上,
端坐著一個身影。風雪模糊了他的面容,但那身姿,那輪廓,
早已如同烙印般刻在我的靈魂深處,縱使三百年時光也無法磨滅!寒昭!
他身著冰晶與雪蠶絲織就的華貴宮主長袍,袍袖和衣襟上流淌著星河般的光澤。
墨色的長發(fā)不再如當年般隨意束起,而是被一頂鑲嵌著幽藍冰晶的玉冠高高束起,
露出線條冷硬完美的下頜。他斜倚在王座上,一只手隨意地支著額角,姿態(tài)慵懶,
卻透著一股掌控生死的絕對威壓。他周身縈繞著肉眼可見的、如同實質般的極寒靈光,
風雪靠近他十丈之內便自動消弭無形,仿佛連天地都要向他俯首。他微微垂著眼簾,
目光淡漠地掃過下方如螻蟻般跪拜的萬千宮眾。那眼神,與三百年前祭壇上俯視瀕死的我時,
一模一樣!高高在上,視萬物如芻狗!霜華宮主!他果然竊取了一切!用我的血,我的命,
我的信任,換來了這無上的權柄和力量!“宮主神威!澤被北疆!霜華永昌!”下方,
一個身著高階執(zhí)事袍服的老者,用靈力將狂熱的口號傳遍整個廣場。聲浪匯成洪流,
在風雪中激蕩,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狂熱信仰?!皩m主神威!澤被北疆!霜華永昌!
”無數(shù)聲音山呼海嘯般應和著,震得腳下的冰原都在微微顫抖。
呵……一聲冰冷刺骨、充滿了無盡嘲諷的輕笑,自我的唇邊溢出,瞬間被狂暴的風雪吞沒。
胸腔中沉寂了三百年的恨火,在這一刻被這狂熱的朝拜徹底點燃、引爆!那火焰并非熾熱,
而是如同萬載玄冰核心最深處燃燒的冥火,冰冷、死寂,卻足以焚盡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