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燈投下過于刺眼的光，在“金雀”會所這間名為“牡丹亭”的包房里，
晃得人眼睛發(fā)澀。觥籌交錯的喧囂如同沸騰的潮水，一波波撞擊著耳膜，
淹沒了一切清晰的邊界。我端著沉重的托盤，指關(guān)節(jié)被冰涼的金屬硌得生疼。托盤里，
琥珀色的酒液在高腳杯里危險地晃動，映著天花板上旋轉(zhuǎn)的彩色光球，
碎裂成無數(shù)令人眩暈的光斑。腳步虛浮地穿過一片衣香鬢影，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悄無聲息，卻像踩在棉花堆里，每一步都軟得使不上力。“喂！磨蹭什么呢？
”一只涂著猩紅蔻丹的手蠻橫地橫在眼前，指尖幾乎戳到我臉上，
濃妝幾乎蓋不住眼尾細(xì)紋的女人斜倚在沙發(fā)里，“酒都溫了！金雀就這服務(wù)水準(zhǔn)？
”一股灼熱的液體猝不及防地潑在我胸前。冰涼的酒液瞬間浸透薄薄的衣料，
刺骨的寒意激得我猛地一顫，皮膚上迅速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酒氣混著女人身上濃烈的香水味直沖鼻腔，嗆得我喉嚨發(fā)緊。周圍幾道目光投射過來，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看戲的興味。我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直到嘗到一絲淡淡的腥甜，
才勉強(qiáng)壓下那股瞬間沖上眼眶的酸澀和喉嚨口的嗚咽。
臉上早已訓(xùn)練好的、近乎麻木的微笑面具紋絲不動，肌肉僵硬地向上牽扯著。我垂下眼睫，
擋住眼底翻涌的情緒，聲音放得又輕又軟，帶著刻意討好的顫抖：“對不起，王姐，
我這就給您換新的?！薄皳Q？換就完了？”那女人不依不饒，尖利的聲音拔得更高，
像指甲刮過玻璃，“掃興！叫你們經(jīng)理過來！這種貨色也配來服務(wù)我們？
”胸口濕冷的布料緊貼著皮膚，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
包間里其他客人的哄笑聲、音樂聲、勸酒聲，全都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噪音，
嗡嗡地在腦子里炸開。每一秒都像被拉長、浸泡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我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疼痛維持著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清醒。就在這時，
包間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領(lǐng)班那張平日里總端著假笑的臉探了進(jìn)來，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嘈雜的人群中掃視，瞬間就精準(zhǔn)地鎖定在我身上。
他臉上那點職業(yè)性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驚疑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急促。
他快步穿過人群，甚至顧不上理會那位還在叫囂的王姐，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力氣很大，攥得我腕骨生疼?！巴硗恚 彼穆曇魤旱煤艿?，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放下東西，跟我走！快！”我被他拽得一個趔趄，
茫然地抬起頭，對上他眼中毫不掩飾的緊張?！邦I(lǐng)班…我…”“別廢話！
”他幾乎是拖著我往外走，力氣大得驚人，根本不容我掙脫。身后王姐的怒罵聲被門隔絕，
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領(lǐng)班拽著我走得飛快，皮鞋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
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擂鼓般撞擊著胸腔，一種強(qiáng)烈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越收越緊。要去哪里？為什么點名要我？是更刁鉆難纏的客人？還是…某種更糟糕的可能？
恐懼的寒意順著脊椎一寸寸往上爬。走廊盡頭，
一扇厚重的、鑲嵌著繁復(fù)銅質(zhì)花紋的包間門靜靜矗立。門楣上方，一塊小小的黑色金屬牌上，
只有一個凌厲的“天”字。這里是“金雀”最頂級的包間，只招待最不可言說的那幾位。
領(lǐng)班在門前猛地停下腳步，松開了我的手。他深吸一口氣，
臉上瞬間堆起一種近乎諂媚的、極盡謙卑的笑容，腰也深深地彎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聲音恭敬得發(fā)顫：“沈總，人…帶來了?！崩锩鏇]有任何回應(yīng)。
領(lǐng)班維持著那個卑微的姿勢，額角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他不敢再敲第二遍，也不敢直起身，
只是用眼神瘋狂地示意我上前。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里面透出的光線比走廊明亮許多，
帶著一種冷冽的質(zhì)感。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混合著煙草的氣息，強(qiáng)勢地涌了出來，
瞬間壓過了走廊里的渾濁香氛。這氣味…陌生，卻莫名地像一根極細(xì)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了我大腦深處某個塵封的角落，帶來一陣尖銳而短暫的刺痛。
我下意識地抬手按了一下太陽穴，壓下那陣突如其來的眩暈，強(qiáng)迫自己邁步走了進(jìn)去。
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世界驟然安靜下來。這間名為“天”的包房，
大得空曠。沒有震耳欲聾的音樂，沒有喧囂的人聲，只有一種近乎真空的死寂。
巨大的黑色真皮沙發(fā)背對著門口，占據(jù)著視野的中心。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就陷在那沙發(fā)里，
只能看見他線條冷硬的后腦勺，以及搭在扶手上的一只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而有力，
指間夾著一支燃燒過半的香煙，淡青色的煙霧裊裊上升，在頂燈冷白的光線下盤旋、消散。
無名指根部，一道清晰而深刻的戒痕，像一道陳年的傷疤，烙印在指節(jié)之上，
在燈光下格外刺眼。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痕跡攫住，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帶著一種毀滅般的窒息感?？諝夥路鹉坛闪顺林氐膶嶓w，壓得人喘不過氣。
煙味混合著雪松的冷冽氣息，無聲地彌漫。冷汗無聲地從后背滲出，
浸濕了那件廉價制服的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粘膩。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聲音，轟隆作響。終于，那支煙燃到了盡頭。
火星在煙灰缸邊緣被不緊不慢地捻滅，動作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漠然。沙發(fā)緩緩轉(zhuǎn)動。
燈光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照亮了那張臉。那是一張極其英俊、也極其冷漠的臉。
輪廓深刻如同刀削斧鑿，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皮膚是冷感的白皙，
在燈下幾乎有些透明。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眼窩微陷，眼瞳是極深的墨色，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此刻正沉沉地望過來。那目光像帶著實質(zhì)的重量，穿透空氣，
穿透我臉上廉價的濃妝，穿透我身上這件沾著酒漬的制服，直直地釘在我的靈魂深處。
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大腦一片空白，
像是被瞬間抽干了所有的氧氣。那張臉…陌生得如同隔著千山萬水，卻又在意識的最底層，
隱隱勾動一絲模糊到幾乎不存在的熟悉感，像是隔著厚重水幕看到的遙遠(yuǎn)倒影。他看著我，
薄唇微微開啟，低沉的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包房里清晰地回蕩開，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光滑的地面上：“蘇小姐，”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寸寸掃過，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別來無恙?！薄疤K小姐”三個字，
如同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猝不及防地在這片死寂中引爆！沙發(fā)角落里，
一個原本端著酒杯、姿態(tài)慵懶的年輕男人，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身體猛地一彈，
手中那只昂貴的威士忌杯脫手而出，“啪嚓”一聲脆響，在地毯上摔得粉碎，
琥珀色的酒液瞬間洇開一片深色。他張著嘴，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我，活像見了鬼。
另一個倚在吧臺邊、正和女伴調(diào)笑的中年胖子，笑容瞬間僵死在臉上，手里的雪茄掉下來，
燙在昂貴的西褲上也渾然不覺，只失聲叫了出來：“什…什么？！蘇…蘇小姐？！
”空氣徹底凝固了。死寂。絕對的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
驚駭?shù)?、難以置信的、探究的、恐懼的……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一道道目光帶著灼人的溫度，幾乎要將我單薄的身體洞穿、燒焦。沈太太！
沈聿白那位七年前死于慘烈車禍、尸骨無存的亡妻！
名字早已成為這個圈子里一個諱莫如深的禁忌符號。此刻，這個名字被沈聿白本人，
用如此平靜又如此驚悚的方式，拋在了這個活生生的、穿著會所制服的“晚晚”面前！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血液逆流沖上頭頂，耳邊只剩下尖銳的嗡鳴。
臉上的笑容，那個賴以生存的、早已融入骨血的面具，第一次出現(xiàn)了難以控制的裂痕。
肌肉在抽搐，嘴角僵硬地向上扯著，卻比哭還難看。不！不能認(rèn)！絕對不能！
我強(qiáng)迫自己彎下腰，拿起茶幾上那瓶最昂貴的、尚未開封的洋酒，動作僵硬地開封、倒酒，
雙手抖得厲害，酒液灑出來不少，滴落在昂貴的地毯上。我端起那杯滿得快溢出來的酒，
低著頭，不敢再看那雙深淵般的眼睛，聲音因為極致的緊張而發(fā)飄，
帶著濃重的、刻意的討好和諂媚，幾乎變了調(diào)：“沈…沈總，”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您…您認(rèn)錯人了吧？我叫晚晚…是這里的服務(wù)生。” 我努力把酒杯往前遞，
手臂抖得不成樣子，杯沿磕碰在玻璃茶幾上，發(fā)出清脆又突兀的聲響?！澳缺疲?/p>
這是新到的…”話沒說完。那只剛剛捻滅了煙蒂的手，那只帶著深刻戒痕的手，
毫無征兆地動了。不是來接酒杯。
修長的手指猛地攥住了我遞過去的、盛滿琥珀色酒液的高腳杯杯壁。下一秒，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注視下——“咔嚓！”晶瑩剔透的玻璃杯，竟被他徒手捏得粉碎！
尖銳的玻璃碎片瞬間割破了他的掌心！殷紅的鮮血，混合著冰冷的酒液，
如同妖異的紅寶石混合著融化的琥珀，順著他的指縫、沿著他的手腕，爭先恐后地滴落下來。
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指尖冰涼一片。他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那只鮮血淋漓的手依舊穩(wěn)穩(wěn)地懸在半空，
任由血與酒滴落。他的目光，穿透飛濺的酒液和彌漫的血腥，像兩把淬了冰的利刃，
精準(zhǔn)無比地刺向我，帶著一種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偏執(zhí)和瘋狂。低沉的聲音，
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判決，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血腥氣和森冷的寒意，
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認(rèn)錯人？”他微微歪頭，
唇角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近乎殘忍的弧度，視線如同實質(zhì)般，穿透我單薄的衣衫，
釘在我腰側(cè)某個位置。“你右邊后腰上，”他的聲音冷得像冰錐，“那道三厘米長的舊疤，
”他頓了頓，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后面的話，如同重錘擊打在我的心臟上，“是七年前，
我親手縫的?！鞭Z——?。?！腦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耳鳴聲尖銳到頂點，
蓋過了一切。腰側(cè)那個隱秘的、早已被我自己遺忘在角落的舊傷疤，
此刻像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猛地灼燒起來！痛楚尖銳而深刻，瞬間穿透了皮肉，
直抵靈魂深處！那個疤…那個疤！混亂、破碎、帶著巨大痛苦的畫面碎片，
如同掙脫了鎖鏈的兇獸，瘋狂地沖撞著我的記憶壁壘！刺眼的車燈！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
天旋地轉(zhuǎn)！冰冷的河水灌入鼻腔的窒息感！還有…還有一雙模糊的、帶著血腥味的手？
劇痛…冰冷…絕望…“啊——！”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擠出，
又戛然而止。我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
整個人直直地向后栽倒！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后一瞬，映入眼簾的，
是那張被鮮血和破碎酒杯映襯著的、冰冷如神祇又瘋狂如惡鬼的英俊臉龐。不知過了多久，
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黑暗。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我費力地掀開一條縫隙。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陌生的雪白。天花板是干凈的白色，墻壁也是，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潔凈的味道。這不是“金雀”那令人窒息的包房，
也不是我那間廉價狹小的出租屋。我躺在柔軟寬大的床上，身上蓋著輕薄的羽絨被。
頭還有些昏沉，太陽穴隱隱作痛?！靶蚜?？”一個平靜無波的聲音在床邊響起。我猛地一驚，
像受驚的兔子般彈坐起來，循聲望去。沈聿白。他就坐在離床不遠(yuǎn)的單人沙發(fā)里，
姿態(tài)依舊帶著那種掌控一切的疏離感。他手里拿著一份財經(jīng)報紙，目光卻越過報紙邊緣，
落在我身上。“這是哪里？”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宿醉般的虛弱和驚魂未定?！拔壹?。
”他放下報紙，言簡意賅。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翱头?。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的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被子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腰側(cè)那道舊疤的位置又開始隱隱作痛，提醒著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指認(rèn)?！澳銜灥沽?。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一片陰影，緩步走到床邊。
一股清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藥味籠罩下來。“醫(yī)生來看過，低血糖加上情緒劇烈波動。
”他在床邊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微微俯身，距離瞬間拉近，
我甚至能看清他眼瞳深處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漩渦。“現(xiàn)在，
”他低沉的聲音清晰地敲打著我的耳膜，“告訴我，蘇晚，或者‘晚晚’小姐，
”他刻意加重了后一個稱呼，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過去這七年，你到底在哪里？
發(fā)生了什么？”我心臟狂跳，昨夜那如潮水般涌來的混亂記憶碎片再次沖擊著意識。
車燈…撞擊…冰冷的河水…還有那雙模糊的手…劇烈的頭痛隨之而來。我痛苦地抱住頭，
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我…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叫晚晚！在會所工作！
我不認(rèn)識你！什么蘇晚…我不知道！”沈聿白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鋒，
審視著我痛苦蜷縮的姿態(tài)。他沉默了幾秒，那沉默如同巨石壓在心頭。“很好。”他直起身，
聲音恢復(fù)了那種冰冷的平靜，仿佛剛才的逼問從未發(fā)生?！凹热弧硗怼〗阈枰环莨ぷ鳎?/p>
而我這里，恰好缺一個生活助理?！彼D(zhuǎn)身走向門口，腳步沉穩(wěn)。“收拾一下，一小時后，
樓下餐廳見。”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他最后的話語，也隔絕了我所有的退路。生活助理？
我茫然地看著緊閉的房門，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柔軟的陌生睡衣。巨大的、冰冷的公寓頂層，
像一個精心打造的、沒有溫度的玻璃盒子。
我的活動范圍被嚴(yán)格限定在廚房、客房和他指定的幾個公共區(qū)域。沈聿白在家時，
我的任務(wù)就是沉默地待命，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他需要咖啡時，
的位置不能有絲毫偏差；文件遞過去的角度必須精準(zhǔn)；甚至連他書桌上那支價值不菲的鋼筆，
筆尖的朝向都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他很少說話，
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書房或者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前處理事務(wù)。偶爾，
他會突然問起一些極其瑣碎的問題?！跋矚g吃什么？”他翻著文件，頭也不抬地問。
我正擦拭著纖塵不染的吧臺，手指一僵，低聲回答：“都…都可以?！薄耙郧澳兀?/p>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探針，“七年前，喜歡吃什么？
”七年前…腦海里只有一片混沌的、帶著水汽的黑暗。我用力搖頭，
指甲摳進(jìn)掌心：“不…不記得了?！彼辉僮穯?，只是眼神更深沉了幾分。有一次，
電視里偶然播放一首老舊的英文情歌。那旋律像一根生銹的鉤子，
猝不及防地勾住了我大腦深處某個角落。我端著水杯的手猛地一顫，溫水灑了出來。
“怎么了？”沈聿白的聲音立刻響起，他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后不遠(yuǎn)處。我慌忙放下杯子，
用抹布擦拭水漬，聲音帶著無法控制的細(xì)微顫抖：“沒…沒什么。手滑了。
”他沉默地看著我慌亂的動作，半晌，
才淡淡道：“這首《Yesterday Once More》，以前…有人很喜歡。
”他的目光落在我微微發(fā)抖的指尖上，那眼神復(fù)雜難辨，仿佛透過我看到了某個模糊的影子。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亂，說不清是那旋律帶來的悸動，還是被他目光灼傷的恐慌。
日子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小心翼翼和無聲的角力中滑過。這天下午，
沈聿白有重要的視頻會議。我按照他苛刻的要求，
將一杯溫度剛剛好的黑咖啡放在他書桌的右上角，距離邊緣恰好三厘米。然后，像往常一樣，
我拿起一塊柔軟的細(xì)絨布，開始擦拭書房里那個巨大的玻璃展示柜。
我專注于擦拭玻璃內(nèi)側(cè)一個不易察覺的指紋印，動作放得很輕，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就在我微微彎腰，調(diào)整角度時，眼角的余光瞥見書桌后的沈聿白。他結(jié)束了會議，
身體放松地靠向?qū)挻蟮恼嫫ひ伪?，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習(xí)慣性地抬起左手，
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fù)嵯蜃约旱淖笮?。那里，是他西裝內(nèi)袋的位置。這個動作很細(xì)微，
很短暫，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視和…習(xí)慣性的確認(rèn)。仿佛那里藏著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需要隨時觸碰才能安心。我的動作頓住了。細(xì)絨布停在冰冷的玻璃表面。
這個動作…為什么…如此熟悉？我下意識地、猛地抬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左胸口！
仿佛那里也藏著什么，一個空蕩蕩的、卻無比重要的位置。這個動作…我好像…做過無數(shù)次！
是誰？在哪里？為了什么？混亂的碎片再次沖擊腦海！不是車禍，不是河水…是溫暖的光線？
是柔軟的布料？是…一種帶著心跳頻率的、微小硬物的觸感？
還有…還有耳邊模糊的低語…帶著笑意的…承諾？
“呃…”一聲痛苦的低吟不受控制地從唇邊逸出。劇烈的頭痛像無數(shù)鋼針同時扎刺，
眼前陣陣發(fā)黑，我踉蹌了一下，手扶住冰冷的展示柜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霸趺戳耍?/p>
”沈聿白的聲音立刻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他已經(jīng)站起身，
銳利的目光鎖定在我瞬間蒼白的臉上。我大口喘著氣，用力甩頭，
試圖驅(qū)散那要命的眩暈和混亂的影像。不能想！不能想！“沒…沒事，
”我松開捂著胸口的手，指尖冰涼，聲音虛弱得發(fā)飄，“可能…有點低血糖，老毛病了。
”沈聿白沒有說話。他繞過書桌，一步步走近。他在我面前站定，目光沉沉地落在我的臉上，
又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在我剛剛捂住的位置——我的左胸口。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審視，
而是翻涌著某種極其復(fù)雜的、深不見底的情緒，他抬起手，
那只帶著深刻戒痕的、曾捏碎過酒杯的手，似乎想碰觸什么，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空氣凝固了。書房里只剩下我壓抑的喘息聲和他身上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雪松冷香。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讓我心驚肉跳。
然后，他轉(zhuǎn)身，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書房。我靠著冰冷的玻璃柜，渾身脫力，冷汗涔涔。
剛才那一瞬間的心悸和那個捂胸的動作，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jìn)了我的意識里。
左胸…內(nèi)袋…他習(xí)慣性的動作…還有我失控的反應(yīng)…那里，到底藏著什么？沈聿白回來了。
他脫下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外套，隨手遞給我。我接過，指尖觸碰到昂貴的羊絨混紡面料，
帶著室外微涼的空氣和他身上慣有的冷冽雪松氣息。轉(zhuǎn)身準(zhǔn)備掛進(jìn)衣帽間。就在這時，
玄關(guān)處傳來一陣輕快而突兀的高跟鞋敲擊聲，清脆地打破了室內(nèi)的寂靜?！绊舶?！
Surprise！”一個嬌柔悅耳的女聲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親昵和雀躍。
我的腳步頓住。門口走進(jìn)來一個年輕女人。她穿著一身當(dāng)季最新款的香奈兒套裝，
柔和的米白色襯得她肌膚勝雪。手里拎著一個印著奢侈品Logo的紙袋，
笑容甜美地走向沈聿白。沈聿白顯然也有些意外，眉峰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嘉儀？
你怎么來了？”語氣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林嘉儀，沈聿白的未婚妻。林氏集團(tuán)的千金，
財經(jīng)雜志和名媛版面的常客。她的目光掠過沈聿白，
瞬間就精準(zhǔn)地鎖定了站在一旁、手里還拿著他西裝外套的我。那目光，從帶著笑意的甜蜜，
到一絲審視的疑惑，
再到看清我身上那件作為“生活助理”的、簡單得近乎樸素的米白色套頭衫時，
驟然凝結(jié)成冰。她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
視線像探照燈一樣，毫不客氣地在我臉上、身上來回掃視。那眼神里，有評估，有挑剔，
最終匯聚成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和……某種被侵犯領(lǐng)地般的敵意?！斑@位是？
”林嘉儀的聲音依舊柔美，卻帶上了一絲刻意拉長的尾音，目光轉(zhuǎn)向沈聿白，帶著詢問，
也帶著宣告主權(quán)般的意味。“新來的生活助理?！鄙蝽舶椎穆曇魶]什么波瀾，
接過我手中的外套，動作自然地掛到旁邊的衣架上，并未多看我一眼，“晚晚?！薄芭?？
生活助理？”林嘉儀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唇邊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緩步走近。
“長得倒是…”她頓了頓，視線在我臉上逡巡，像是在仔細(xì)比對什么，
隨即那笑容里染上了一絲了然和更深的譏誚，“挺…清秀?！蹦恰扒逍恪倍?，
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嘲諷?！凹蝺x，有事？
”沈聿白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語氣透出一點不易察覺的不耐。
林嘉儀立刻收回落在我身上的、如同芒刺般的目光，轉(zhuǎn)向沈聿白，
臉上瞬間又綻開甜美燦爛的笑容，帶著撒嬌的口吻：“沒事就不能來看你呀？
爸爸讓我給你帶了份文件，順便…”她揚了揚手中的紙袋，“新到的普洱，知道你愛喝。
”她自然而然地挽住沈聿白的手臂，姿態(tài)親昵。沈聿白沒有推開她，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任由她挽著走向客廳沙發(fā)。我站在原地，像一件礙眼又多余的擺設(shè)。
林嘉儀那審視的目光和那句意有所指的“清秀”，像針一樣扎在背上。
她身上那種屬于“正宮”的、理所當(dāng)然的驕矜和對我這個“助理”的輕蔑，
無聲地彌漫在空氣里。一種難以言喻的難堪和冰冷的屈辱感，悄然爬上心頭。接下來的幾天，
林嘉儀出現(xiàn)的頻率明顯增高。她仿佛把沈聿白的頂層公寓當(dāng)成了自己的第二個家，
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當(dāng)成了展示她女主主權(quán)力的舞臺。她會挑剔我泡的咖啡溫度不夠精準(zhǔn)，
會“不經(jīng)意”地指出我擦拭過的古董擺件上還有一絲浮塵，
會用那種帶著甜膩笑容卻字字如刀的語氣“指點”我：“晚晚，
聿白的書房不喜歡外人隨便進(jìn)哦，以后打掃讓鐘點工來就好?！泵恳淮危蝽舶锥荚趫?。
他有時沉默地看著，眼神深邃難辨；有時會淡淡地開口，語氣聽不出情緒：“嘉儀，
小事而已?！边@敷衍般的維護(hù)，并不能真正阻止林嘉儀的“提點”，反而更像是一種默許，
讓她眼底的優(yōu)越感和對我的輕蔑更加濃重。
每一次面對林嘉儀刻意的刁難和沈聿白那置身事外的沉默，
我腰側(cè)那道舊疤的位置都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呼應(yīng)著心底那份不斷累積的、冰火交織的屈辱和…一種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隱秘的酸澀。
這天下午，沈聿白外出。林嘉儀又來了，
這次帶了幾個同樣打扮光鮮、一看就是名媛圈的朋友。她們占據(jù)了客廳最舒適的位置，
高談闊論，笑語喧嘩，昂貴的香水味混雜在一起。
我需要去書房取一份沈聿白交代過的、放在他書桌抽屜里的備用印章。我低著頭，
腳步放得很輕，只想盡快穿過客廳，完成工作?！皢眩硗碇?？
”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響起，帶著刻意的好奇，“這是要去哪兒呀？”我腳步一頓，
不得不停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林小姐，我去書房幫沈先生取點東西。
”“書房？”另一個女人立刻接口，聲音里帶著夸張的驚訝和一絲不懷好意，“嘉儀，
你家聿白的書房，不是連你都不太讓隨便進(jìn)的嗎？怎么一個小助理倒可以自由出入啦？
”話語間的暗示和挑撥，赤裸裸得毫不掩飾。林嘉儀臉上的笑容瞬間淡了下去。
她放下手中的骨瓷茶杯，杯底與碟子碰撞發(fā)出清脆卻刺耳的聲響。她慢慢站起身，
踩著高跟鞋，一步步走到我面前。那目光不再是輕蔑，
而是淬了冰的陰冷和濃重的、被挑釁的怒意?！巴硗?，”她的聲音依舊柔美，
卻像淬了毒的蜜糖，“看來我上次說的話，你是完全沒聽進(jìn)去？”那幾個名媛都噤了聲，
看好戲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我攥緊了手指，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林小姐，
是沈先生吩咐我…”“閉嘴！”林嘉儀猛地打斷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怒意。
她揚起手，在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的瞬間“啪！”一記極其響亮、用盡全力的耳光，
狠狠地?fù)澰谖业淖竽樕?！火辣辣的劇痛瞬間炸開！耳朵里嗡的一聲，
半邊臉頰麻木后是滾燙的灼燒感，嘴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眼前發(fā)黑，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臉頰迅速紅腫起來，清晰的指印浮現(xiàn)。整個客廳死寂一片。那幾個名媛都屏住了呼吸。
林嘉儀甩了甩有些發(fā)麻的手，胸口微微起伏，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一種發(fā)泄后的快意，
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
將那句早已準(zhǔn)備好的、最惡毒的羞辱砸向狼狽不堪的我：“一個下賤的陪酒女，
真以為爬上了主人的床就能飛上枝頭了？”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帶著刻骨的輕蔑，
“贗品就是贗品，披上助理的皮也變不成鳳凰！也配跟我爭？也配踏進(jìn)聿白的書房？
也配…肖想沈太太的位置？！”“贗品”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伴隨著臉上火辣辣的痛楚，腰側(cè)的舊疤也驟然爆發(fā)出撕裂般的劇痛！
腦海里那層一直阻隔著記憶的厚厚冰面，在這雙重劇痛的沖擊下，
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清晰的碎裂聲！無數(shù)混亂的、失真的畫面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
瘋狂地沖撞而出！不是冰冷的河水！是刺目的車燈！
是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和玻璃碎裂的巨響！、身體被巨大的力量拋起又狠狠砸落！
劇痛從腹部傳來！有什么溫?zé)岬?、重要的東西正在飛快地流失！絕望的哭喊堵在喉嚨里！
耳邊，是沈聿白的聲音！隔著電話，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和…撕裂般的痛苦：“蘇晚！
聽著！按我說的做！車子…車子會撞向護(hù)欄！別怕…別怕！跳下去！往河里跳！
…護(hù)住肚子…護(hù)住我們的孩子！堅持?。 任?！…三年！最多三年！我一定會來接你！
…相信我！…我們的孩子…一定要…”孩子！我們的…孩子？！“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沖破喉嚨！我雙手死死抱住劇痛欲裂的頭，
整個人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倒在地毯上！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臉上被打的痛楚，腰側(cè)舊疤的灼燒感，
全部被腦海中那滅頂?shù)慕^望和腹中驟然清晰的、被生生剝離的劇痛所淹沒！那場車禍！
不是意外！是他安排的！是他讓我跳河！是他說…我們的孩子？！
記憶的洪流徹底沖垮了堤壩！七年塵封的、被河水浸泡得冰冷麻木的過往，
帶著淋漓的鮮血和絕望的嘶喊，洶涌地淹沒了“晚晚”！我是蘇晚！
我是那個七年前就該死在車禍和河水里的沈聿白的前妻！是他親手…安排了這一切？！
混亂的碎片還在瘋狂涌現(xiàn)。冰冷刺骨的河水！窒息的絕望！
身體不斷下沉…然后是一雙粗糙有力的手抓住了我！
拖拽…顛簸…刺鼻的藥水味…意識模糊中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醒了？
命真大…肚子里那個沒保住…嘖，
可惜了…”“別問那么多…有人花錢讓我們把你送遠(yuǎn)點…越遠(yuǎn)越好…忘掉這里的一切，
對你有好處…”“以后…就叫晚晚吧…”“晚晚”…原來…是這么來的。
一個被抹去過去、如同貨物般被丟棄的代號！臉上挨打的地方依舊火辣辣地疼，
嘴里全是鐵銹般的血腥味。記憶的碎片帶著鋒利的邊緣，在腦海里瘋狂攪動，
切割著每一根神經(jīng)。
林嘉儀和她那幾個朋友似乎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瀕死野獸般的反應(yīng)嚇住了，一時竟忘了出聲，
客廳里只剩下我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就在這時，
公寓大門傳來電子鎖開啟的輕響。沉穩(wěn)的腳步聲踏入玄關(guān)。是沈聿白。
他顯然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客廳里詭異緊繃的氣氛和蜷縮在地毯上、狼狽不堪的我。
他的腳步頓住，目光銳利如鷹隼般掃過全場。“怎么回事？”他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低沉威壓，瞬間凍結(jié)了空氣。林嘉儀臉上的驚懼迅速褪去，
換上了一種混合著委屈和憤怒的神情。她快步走向沈聿白，指著地上的我，
聲音帶著刻意的顫抖和控訴：“聿白！你看看她！我好心好意來陪你，
不過…不過說了她兩句工作上的事，她就突然發(fā)瘋一樣尖叫！還…還嚇唬我們！
她是不是這里有問題?。俊彼庥兴傅刂噶酥缸约旱念^。沈聿白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