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因為在寺廟長大的緣故,允春差點沒有活下來。
山溪寺的方丈撿到允春時襁褓里除了小小的一只瘦貓兒,便什么也沒有了。兩歲那年的冬日,
允春見了風(fēng)雪,惹了風(fēng)寒,高燒不退。寺里的和尚什么法子都用盡了,允春也不見好轉(zhuǎn)。
那段時間里,方丈的屋子里充滿了濃烈的藥味和艾草的熏香。
小住持送走了來幫允春看病的大夫,一臉愁容地走進(jìn)方丈的屋子。他搖了搖頭,“師父,
大夫說他也沒辦法,師叔的方子已是最好的,若是撐不過今晚,
怕是......”方丈眼里的最后一點光也滅了。已是方圓幾個鎮(zhèn)上最好的大夫,
平日里寺里的和尚若是有什么大病也是請他來看,往日里藥到病除的圣手終究抵不過天命嗎?
罷了罷了,若是小不點撐不過去,好好為他做一場法事,也好送他去西方極樂,
來世里投個富貴人家,總好過在這窮鄉(xiāng)避壤,被父母拋棄不說,還早早夭折。
小住持看師父臉色也不太好,于是開口勸道,“師父,如今天寒地凍,您這么熬著也不行。
要不我去后山采些那椿樹枝,來給他祈祈福?您也先去休息,明日還有早課呢。
”方丈嘆了口氣,看了眼已經(jīng)哭累睡過去的小家伙,“我還不困,今夜還是我來守著吧。
你明早過完早課就去后山,采些細(xì)枝就回來吧。
”以為自己躲過早課的小住持苦著臉應(yīng)聲稱是。
傳說山溪寺后山的那棵大椿樹是夸父的精元所化,夸父去世以后便在此處扎根。
傳說雖不太可信,但這株大椿樹一年兩度發(fā)芽,春秋二季枝頭上遍是紅芽,
只有站在樹底下才能聞到香氣。附近幾個村落都將其奉為“神樹”。
后來方丈的師祖來到此地,覺得這里造化神秀,便在山腳下立寺,又因這座寺建在溪水旁,
故提名山溪。如今山溪寺除了供奉佛祖,另有一座大殿,為當(dāng)?shù)馗簧趟?,供奉的是神樹?/p>
蓋因古樹生長在山溪的源頭處,源頭有一清潭,流下山后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元川”。
四周數(shù)千人仰仗元川存活,故此神樹的祭拜設(shè)在了山溪寺中。小住持采完樹枝回來,
將其插進(jìn)清水中,便托著瓷瓶去了神樹殿。他拍落身上的白雪,周身頓時霧蒙蒙一片,
乍一看倒有些觀音娘娘的模樣。他上前上了三炷香,然后跪在蒲團(tuán)上,口中念念有詞,
“今有幼童棲身寺中,山溪寺供奉上神多年,弟子及寺中上下,愿以十年香火,
求上神助幼童度此劫難,弟子允念拜上叩首?!闭f罷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弟子乃佛門弟子,我自相信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上神出手相助,
來日也可早日修成正果,阿彌陀佛?!币膊还艽粯渖仙衲懿荒苈犚姡?/p>
云念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又給祂念佛經(jīng)。手里的計數(shù)珠子滑動一顆,便念一卷經(jīng)書,
直到佛珠走過一個輪回,云念才慢慢起身。捏了捏早已麻木的腿腳,抬頭看去,
大雪已然窸窸窣窣的落下,門外月色隨雪片灑落在庭院中。
云念起身去廚房拿了兩個冷饅頭揣在懷里,想著明日再去看看小家伙,
便搖搖晃晃地休息去了。沒人注意的角落,擺在供臺上的椿樹枝抽出了紅色的嫩芽。
云念其實也不太明白,怎么看著病蔫蔫的小不點在自己念了一日經(jīng)書之后便好了。
次日他在神樹殿掃撒時,發(fā)現(xiàn)了那枝發(fā)芽的枝丫,驚喜不已。便去尋了個花盆栽進(jìn)去,
又將花盆搬到了方丈屋里。云念將椿枝插入清水,次日竟見枯枝抽紅芽,
而允春的高燒也退了。方丈嘆道:“此枝吸了癡情血,方能逆天改命。
”方丈見到那一抹冬日里的暗紅色,又低頭看看睡得正香的小家伙,“既然是我撿來,
便與你同為一輩,又與椿樹有緣,他法號便叫‘允春’罷?!?十年后,
那個病弱嬰孩已成寡言少年,唯獨對椿樹說盡心事。允春就這樣在山溪寺長大。
因為沒有同伴,他常常跑去后山的水潭邊上,找大椿樹說話。他覺得,大椿樹是能聽懂的,
每次他說到開心處,椿樹的枝葉總會無風(fēng)而動,發(fā)出好聽的沙沙聲。若是遇上雨雪,
便躲進(jìn)藏書閣中。師兄們每每見此,也不由搖搖頭,隨他去了。
只有方丈曾嘆息一聲:“癡人信書,反誤性命?!痹颇畈唤猓穯枎煾负谓?,
方丈也只是說“個人造化,莫要強求”。云念更加不解。這日,師父帶著允春下山,
往人家去超度亡魂。到了山下,這人家不大,有一個院子,兩三間茅草房,
里面就只住著母女兩人,母親還很年輕,女孩也和允春差不多大小。
白天允春就隨師在院子里為逝者做法超度,晚間女孩和允春坐在院子里說話。
“看你年紀(jì)和我差不多,你今年幾歲了?”女孩子見允春和自己年紀(jì)差不多,便這樣問道。
“我今年十二”允春回答?!拔沂?,照這樣說,你還得稱我一聲姐姐。是吧,小和尚?
”“我有法號的,我叫允春?!痹蚀河行┎粯芬狻!拔医腥鹎?,是父親起的名字。父親說,
我出生的時候是個豐收的秋天,于是給我起名叫瑞秋?!闭f起父親,瑞秋又難過了起來。
“允春,你說上天是不是就如此不公呢?為什么地主家壞事做盡,還能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
而我父親一輩子老老實實,為什么上山打獵就會墜身懸崖,
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話音未落就已泣不成聲。允春一看慌了,
只得口誦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人死不能復(fù)生,還望小施主不要傷了身體才是。
”瑞秋一聽卻又不哭了,嗔怪道:“你才和我差不多大小,卻如此呆板,
一定是被寺里的老和尚天天說教才這樣?!痹蚀黑s緊用手捂住瑞秋的嘴:“師父平時可嚴(yán)了,
千萬別讓他聽見,不然又該發(fā)火了。”瑞秋見這小和尚直接上手捂住自己的嘴,剛想發(fā)作,
便聽見母親喚她:“秋兒,你過來。”待得瑞秋過去母親跟前,發(fā)現(xiàn)允春的師父也在這里。
只聽得允春師父說:“生死有命,亡人自有他的歸宿。雖說超度亡魂,令他有個好去處,
可超度的又何嘗不是活著的人呢,還望夫人不要太過傷心?!崩虾蜕蓄D了頓,又說,
“你們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寺后荒地皆是無人之所,你們要是有些氣力,
將那片荒地開出來,也夠你們吃穿用度了。改日我會叫寺里弟子幫著搭幾間屋子出來,
你們今后就搬到那邊去住吧,也遠(yuǎn)離這傷心之所。至于這間屋子,若是愿意,便給寺里,
也好讓外出的弟子有個落腳的地方。”美婦人輕道:“這間院子也沒什么值錢的地方,
大師要便拿去。至于后面的荒地和屋子,還是麻煩大師了?!鞭D(zhuǎn)眼半年過去。這日,
允春出寺門往后山去挑水,聽得一陣歌聲,允春不由駐足:五月里來人倍忙,
哪得閑空看情郎,哥哥若說我無意,來幫姑娘倒插秧。聽完唱的什么,允春不由得一陣臉紅。
這時突然看到瑞秋朝他走來,“允春小師傅,真早吶,你也是來挑水的嗎?
”回想起剛才的歌聲,允春支支吾吾地答應(yīng)了一聲:“額,對。”就一溜煙跑了,
水灑的一地都是,留下瑞秋一人在原地納悶:“今天這允春小師傅怎么了?”晚上,
明月正圓,不見一點星光。乳白色的月光灑向大地,也灑在后山的大椿樹上,有微風(fēng)襲來,
椿樹輕輕搖晃著枝葉,伴隨著蟬鳴聲沙沙作響??蛇@允春卻怎么也睡不著,躺在床上輾轉(zhuǎn),
想的卻是白日里瑞秋唱的那首歌,想著想著,便不自覺地唱了出來,
腦海中盡是瑞秋的模樣:身著灰色短衫,肩上得扁擔(dān)挑著兩個水桶,
水桶里的水隨著步伐而時不時灑下水珠。長發(fā)簡單束起,發(fā)絲因出汗緊貼在臉上,
細(xì)細(xì)得汗珠使得臉龐在斑駁得陽光下變得十分好看。允春一時想著出了神,
打翻了手邊的硯臺,墨跡暈在往日抄寫的《心經(jīng)》上,“色即是空”四個字被染成一團(tuán)污漬。
他盯著污漬,想起瑞秋的笑靨,突然將紙揉成一團(tuán)。允春自知從小沒有什么玩伴,
遇見一個說得上話的同齡人自然熱絡(luò)了幾分。她喪父不久,想去多多安慰她,可是孤兒寡母,
男女七歲已然不同席,自己也不好去找她說話。他知曉不該打擾,心里卻滿是她的笑顏。
她的堅強與尋常人不能相比,若是師父......允春打了個寒顫,口誦佛號,
“罪過罪過”。他便這樣在胡思亂想中睡了過去,醒來時云念師兄在門外叫他,“小師弟,
快別偷懶了,今日還是你去打水,當(dāng)心師父責(zé)罰!”3次日允春又遇到了瑞秋。
只見瑞秋跑到他身旁,笑著說:“允春小師傅,你昨天見到我跑什么,莫非,
怕我吃了你不成?”說著便張牙舞爪地朝允春晃了晃,好像真要吃了他。
.....突然想起來師父讓我早些回去......”瑞秋看著允春地樣子不由大笑起來。
接著瑞秋又仿佛突然想起些什么,拉住允春的手。允春一時有些害羞,卻又動彈不得。
“小和尚,爹爹走的早,家里又只剩我和我娘,但是我又想識些字,
以后上街買賣什么也方便些......不如以后你教我識字吧!”允春愣了愣,也沒多想,
隨即便應(yīng)了下來:“好啊,那以后每日這個時候,我在這大椿樹下教你一個時辰。也別等了,
今日我便教你?!闭f著允春拉起瑞秋的手就往古樹下走去。允春找了根樹枝,一掰為二,
遞給瑞秋一根,便在地下比劃起來,邊劃邊說:“先從最簡單的認(rèn)起,這是一。
”說著便在地上劃出一道橫線,接著又說:“這是二。
”又在旁邊劃出兩條橫線......“這是日,這是月,這是天,這是地,這是瑞秋,
這是允春......”允春一邊在地上比劃,一邊說,瑞秋也在一旁跟著允春比劃。
“這是我的名字嗎,這個字好難寫?!比鹎镉行┎粷M意?!皠e著急,慢慢來。
我再給你演示一遍?!闭f著允春拿起瑞秋的手在地上比劃起來,“你看,左邊一個王,
一橫一橫一豎再一橫,右邊一個山,下面一個而?!比鹎锛依锔F,
但頭發(fā)和衣服上透出一種干凈的皂角的味道,那是常年洗衣服的味道。少女的手很軟,
卻因常年勞作而透出一種健康的成熟小麥的顏色。修長的手指并不細(xì)膩,
反而因勞作而長出一層薄薄繭皮,卻使得她的手很好摸,就好像那種很柔軟的布料。
少年的呼吸突然有些沉重,氣流吹在少女的頭發(fā)上,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允春有些發(fā)愣,
慢慢地在地上寫下一個“瑞”字,又在旁邊寫下一個“秋”字,這才松開瑞秋的手。
瑞秋很興奮,拍起手來,眼中放光,抬頭對允春說:“這就是我的名字!我寫的!
”有些驕傲。允春不由打趣道:“對對對,你寫的,你的手自己寫的?!比鹎镆膊徽f話,
只是癡癡地笑。允春教瑞秋寫“椿”字時,筆尖一頓,
低聲道:“這樹名……我曾讀過一個故事,說它生于癡心,卻不容癡情人。
”瑞秋歪頭:“什么意思?”允春搖頭:“只是傳說罷了?!贝撕竺咳涨宄?,
允春和瑞秋都會來到潭邊,樹下。允春教瑞秋識字,畫畫,
還給他講師父給他講過的故事;瑞秋給允春講以前父親打獵的故事,講田里的蟲子和果蔬,
也講入夜時分的星辰和明月。少年和少女在慢慢地了解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