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局外（二）
一踏進沐云閣，便見著那著了一襲水藍襦裙的清貴人秋之翊已在殿上候著，待我曲膝行禮后，她便下了主座來并走到我面前，將我虛扶起，上下打量我一番，淺笑道：“到底是君姐姐的親生姊妹，若不細看，倒像是一個模子刻下來的?！?/p>
語畢，她便示意我落座與一旁的綠檀雕花木椅上，而自己也尋了最近的一處椅子坐下，囑了人備上茶水之后，才又緩緩對我道：“妹妹在宮中舉目無親的，若是不嫌棄，平日里也不妨來我這沐云閣坐坐?！?/p>
聞此，我便起了身來對她行了個福禮之后才說道：“貴人不嫌棄妾身身份低微，并與妾身以姐妹相稱，妾身已是受寵若驚了，又哪敢對貴人有嫌棄之意？”至此，我頓了一頓，垂眸思索一番然后又對她說：“且貴人受盡恩澤，妾身還怕擾了貴人?！?/p>
“妹妹這么說便是與我見外了?！彼龔推鹕韥?，執(zhí)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輕拍了兩下示意我放輕松，我有些不解的看著她，她卻笑道：“君姐姐在世時曾給過我諸多恩惠，我卻一直未來得及報恩。今年選秀，妹妹能入宮為后妃，倒也算是老天爺開了眼，讓我有報恩的機會。”
原來又是承了姐姐的恩。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只是小小答應，初入宮闈便頗得照顧，虛情也好假意也罷，在別人看來，我這個主即使再不濟卻還是有人撐著腰的，那樣也總比處處受人欺凌來的實在。
“如此，妾身便先謝過貴人?！蔽覐娜莸膶⑷彳鑿乃袷种谐榱顺鰜碛指Ａ烁Ｉ?，轉而覷了覷日頭，見著時辰也不早了，本欲告退離去，沒想卻見著那霞昭儀帶著一大幫婢子風塵仆仆的來到沐云閣中。
我先是一愣，同時余光也瞄到秋之翊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恐慌。雖是一瞬，但卻被我看得明明白白，沒想到她竟是如此懼怕何雨素，想必住在宮里的這些日子，她也有些委屈。
隨著秋之翊向何雨素曲膝請安后，微一抬眸便見何雨素瞥了一眼我們所在的方向，然后冷哼著向著大殿的正座上徐徐行去，卻也絲毫沒有讓我們平身的意思，待她在主座上做好，又理了理衣襟，才佯作驚訝的看著我們道：“本宮卻是忘了妹妹們還是行著禮的，起身落座罷?！?/p>
起了身后，我和秋之翊退至一旁坐下，跟隨秋之翊的婢子倒也算是個機靈人，許是見著主子們都坐下，她才走到何雨素一旁奉上茶水。何雨素隨手接過茶盞劃開茶蓋，頃刻間茶香四溢，繼而她道：“本宮是在外瞧著沐云閣有些熱鬧，還以為是哪家主子見著妹妹晉升，來與妹妹敘舊呢，沒想卻是新晉的小主。”
說罷，她以錦帕掩唇譏笑幾聲后，眼神又在我身上游走了一會子，才又直勾勾的盯著我道，“聽說這君小主與君絕城是親姊妹，然本宮見著小主如斯溫文爾雅的倒也心下喜歡，這里便提醒小主一二，既然入宮做了宮婦便得本本分分的，可別像君絕城那下作坯子一般，盡使用寫下賤手段來換取皇上的寵愛，到頭來不也落的那般下場呵?！?/p>
聞此，我心中雖有郁結，但卻不敢發(fā)作，柔荑藏于廣袖之中復握成拳，心中早已不是滋味，卻仍是施施然的笑了一笑，微微垂眸道：“妾身謹遵娘娘教誨?！闭Z畢，便覺左胸口隱隱作痛。
興是親姊妹的緣故，每每聽到關于姐姐的消息，我的心總會突然一緊，雖然入宮后流言蜚語不絕于耳，卻很難得聽到這般赤裸裸的諷刺，想姐姐在世時，哪個宮人敢這般詆毀她，如今物是人非，人走茶涼，她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卻還要被人嚼舌根，姐姐啊，如若你在天之靈得知此事，是無奈多一點還是憤恨多一點呢？當初受盡圣寵，風光無限，到頭來卻一坯黃土徑無蹤。想到這里，嘴角不自覺上翹，勾起一絲苦笑。
她這才將茶盞端到唇邊，小酌了一口，卻突然皺眉，重重將茶盞砸向方才的婢子，那婢子也不敢閃過，便見茶水在她淡粉的宮裝上渲染開來，茶葉和著茶水撒了一地，那婢子忙跪下身求饒，本是郁悶的氣氛又更甚一重。
我和秋之翊也兀的起了身來，不知發(fā)生何事。何雨素卻不憤怒，只是不緊不慢地訕笑道：“這茶水還真是滾燙，若是冬日飲用倒也不錯?！闭Z畢她話鋒一轉又道，“本宮瞧著這沐云閣也煥然一新了，倒也覺著這婢子也該換個伶俐點的了，還留著以前的賤婢干嘛？真是晦氣?！?/p>
不待秋之翊回話，她又道：“這婢子想必也是伺候不了貴主的?！闭Z畢，她便款款起身，向著那婢子走去，然后用柔荑掐起那婢子的下巴，咄咄逼人道，“還是你僅是對本宮如此？”
那婢子除了求饒之外便不敢多說一句話，我瞥見那秋之翊一臉疼惜卻也不敢上去阻攔只得勸說道：“姐姐又何必和一個婢子計較?！比缓笏龑δ擎咀邮沽藗€眼神，道，“你還不快去給昭儀娘娘再備一杯茶水來。今個兒本主就暫不罰你，稍后自己來領罰?！?/p>
那婢子正欲起身退下，何雨素一個耳光便向那婢子摑了過去，響亮的巴掌聲著實將我嚇了一跳，然后她轉過身來，走向秋之翊，道：“這婢子心存歹念，如此大熱天氣竟給本宮奉上這般滾燙的茶水，如果還是她奉茶，本宮可還敢喝？”
她頓了頓，繼而又道，“本宮見著貴人倒也挺喜愛這賤婢的，不然怎的一味替她開脫？我看就是貴人平日里寵壞了這賤蹄子，她才敢這般猖狂，但貴人也定是不舍得罰的，不如本宮今兒個就替妹妹教訓教訓這賤蹄子，讓她好好長個心眼兒，今后莫要再犯同樣的錯了?！?/p>
“娘娘平日事務繁多，懲罰下人之類的瑣事又怎敢勞煩娘娘親自動手，不如妾身......”
“本宮既已開口，清貴人你就務須多言了?！焙斡晁匚创镏凑f完便打斷了她，瞥了一眼呆在原地的婢子，嘖嘖道：“這婢子看著倒也清秀，若是貶去暴室，別說清貴人了，本宮也于心不忍。唉......先去沐云閣跪上一天一夜，再去浣衣局做一月苦力，也算對你的仁慈了。”
聽到這里，我不禁冷笑一番，這樣的天氣，即使是站在外面也讓人難以承受，更別說跪上一天一夜，況且那浣衣局也不是那般輕松就能呆下去的，如若這都算仁慈，那我真不知道何雨素的殘忍是怎樣的。
我瞧見那秋之翊一臉心痛卻也不得不從，她低聲道了句：“謝娘娘仁慈”，然后看著自己的婢子被何雨素身邊的人押了下去，那種想幫助她卻無可奈何的樣子，使我看著也揪心。我想，興許在宮廷里面，只有何雨素這樣的人才能笑的更久，雖然飛得越高，摔得越痛，但畢竟比從未接近蒼穹的燕雀活的精彩。
俄而，何雨素才恢復如初的笑意，差身邊的婢子遞與秋之翊一方錦盒，錦盒中靜躺著一支雙蝶弄梅墜瑪瑙銀簪。何雨素將釵取出，并走到秋之翊面前，把她原有的釵取下，并親手為其將這支釵插在發(fā)髻上，道：“妹妹既然晉升，我這做姐姐的自然也得恭賀妹妹，這只簪子正好是前些日子我見著喜歡向皇后娘娘討的，卻始終用不上，不如就送給妹妹了。都說梅開二度，我瞧著與妹妹倒也極配?！?/p>
秋之翊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聲聲應著收了下。我見著何雨素這般氣勢凌人的摸樣也有些不自在，便尋了個理由先告退了。畢竟她所針對的人并不是我，我也不必為了一個才說過幾句話的人而與當下盛寵的何雨素結下梁子。這里是后宮，不比府中，多說一句或者多做一件事，興許此生便就此孤獨終老了。
我雖不滿爹爹送我進宮，但既然進了宮，接下來的日子我也得過下去。陌離時刻也在我耳邊念叨，宮中之事，亦如大海，深不見底，并非常人所能參詳，如此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是夜。
我正睡得昏昏沉沉，卻聞窗外一陣嘈雜，似乎不遠處還伴隨著火燒木柴的“噼噼啪啪”的聲響。我不禁起了身來，喚了幾聲陌離卻未見她人影后，便自行披上一襲披風，掌了燈，推門而去。門剛打開，便看見西南不遠處竄起熊熊火光，那座宮闈，如若我沒記錯，便是陌離提過關押棄妃的冷宮，似乎那里現(xiàn)在還住著一位喚作安妃的主子。
怎么會突然起火？我心下一陣疑惑，剛要踏出房門，卻見陌離從夢馨宮外跑了進來，見我已在大殿門口，顯然有些著急，忙跑過來，也顧不得一貫的禮儀，呼吸有些急促道：“小......小主，那冷宮失了火，驚動了圣駕，皇上正往這便趕來，小主還是快些更衣吧，奴婢見著好些宮的主子都趕來了?！?/p>
我愣愣的點了點頭，然后隨意著了一件衣裳，將頭發(fā)用素簪挽上便攜著陌離出了宮門，向著冷宮方向行去。只見一路都有些宮人拎著水桶向著冷宮大步跑去，我也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離冷宮不遠處，見著皇后，婉妃，霞昭儀等人都已在此，還有各宮大大小小的嬪妃皆在此，此時似乎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些許。
我走上前去一一向她們請過安后，便也站在一旁，依稀聽得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像是說什么安妃在冷宮也難得安寧，這次興許是兇多吉少了。
不多會兒，便聽到一人高喊皇上駕到，眾人便皆福身行禮，那皇帝只是道了句免禮，然后走向皇后，似乎在詢問著些什么，周圍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潑水救火聲以及火燒木頭的啪啪聲，此時，皇上卻突然冷哼，對身邊人道：“無論如何，把安妃給朕救出來?！蹦钦Z氣雖是平靜，但卻帶著一股讓人不得不行的狠意，似乎還有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焦急。興許他便是要以這種平靜來掩飾內心的焦慮，但他是皇上，他不能將這般情緒透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