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光緒三十年,都察院御史李師賢告老還鄉(xiāng),實際上他也并不算老,還未到五十歲,
家產(chǎn)也不多,兩輛車就拉完了,老兩口坐在馬車上,盤算著回到老家后的生活。
李師賢的妻子陳氏想讓他納一房妾,因為兩人都年近半百,還沒有孩子。
李師賢年輕時熱衷功名,不近女色,如今老了,功名不愛,女色更不愛,
但想想自己以后死了連個人戴孝都沒有,心里也不是滋味,就同意回家安頓好后納一房妾。
回到老家第六年,也就是宣統(tǒng)二年,小妾周氏終于懷孕了。李師賢一家都十分高興,
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孩兒,但李師賢仍是愛如珍寶,給她取名叫畫錦。一年后,大清朝亡了,
新政府說可以給有妾室人家的小妾自由人的身份,可以另擇夫家,周氏嫌李師賢老,
想要出去,李師賢也沒有強留,給她些錢財由她去了。陳氏便像撫養(yǎng)親閨女一樣撫養(yǎng)畫錦。
民國六年,畫錦已經(jīng)七歲了,剛過完元宵,冬的腳步越來越遠,
不過李府園子中的景象仍是蕭條的,草還沒露頭,花樹全都是光禿禿的枝條,
池塘中的魚也沒有動靜。畫錦不喜歡這些無聊的東西,總是祈禱能快些迎來春天。
幾只麻雀從天邊飛來,嬉鬧一陣,又飛出院墻,畫錦托著腮,坐在小橋的臺階上,
呆呆地望著天空。保姆黃媽媽走來:"哎呀,小姐,怎么跑到這風地里坐起來?
仔細凍著……"忙把畫錦抱起來,往屋里走。回到屋內(nèi),父親母親都悶悶地坐著,
父親好像和昨日不太一樣,辮子不見了,花白的散發(fā)垂在腦后,齊到耳根。
陳氏嘆了口氣:"讓你不要往街上去,非不聽,也不把辮子藏到帽子里……你看看,
這可怎么好……"李師賢面色凝重,一言不發(fā)。但畫錦一進來,老兩口都舒展開了笑顏,
李師賢笑著把畫錦抱到懷里,畫用明亮的眼睛看著李師賢:"爹爹,您的辮子哪去了?
"陳氏忙笑著說:"哎呦,這小閨女,怎么哪壺不開提那壺?
"李師賢摸著畫錦的小臉:"爹爹今兒上街,辮子沒藏仔細,讓警察給剪了。
""他們?yōu)槭裁匆裟霓p子呢?""因為大清朝完了,改朝換代了……"畫錦聽不懂這些,
她想爹爹陪她去踢毽子,李師賢捶了捶腰,笑道:"爹爹老了,踢不動了,讓月兒陪你踢罷。
"說著過來一個穿婢女衣服的女孩,她就是月兒,月兒向畫錦伸手;"來吧小姐,
我來陪你踢毽子。"畫錦高興地跟了她去了,陳氏向黃媽媽說:"黃嬸兒,去看著她們點兒,
莫磕碰著了。"黃媽媽答應一聲也出去了。一個小門僮進來,打了個千兒,
并奉上一個名帖:"老爺、太太,門口有個人要求見老爺,說是老爺?shù)膶W生。
"李師賢打開名帖:學生劉頌謹叩恩師大人臺安。捋了捋胡子笑道:"原來是劉公訓,
挺長時間沒見他了……止他一個人來么?""還有一個小哥兒。""哦,快請,快請。
"來到廳上,門僮領(lǐng)著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進來,
中年人見了李師賢納頭便拜:"學生劉頌叩見恩師。"李師賢忙笑著扶起:"哎呀,公訓,
如今都民國了,快別講這些老禮兒了。"劉頌站起來:恩師,咱們得有上十來年不見了罷。
""可不是么?""您老身體還好?""我還好,這是……你兒子罷。""哦,是,翊亭,
快拜見李爺爺。"劉頌說著把小男孩從身后拉出來。劉翊亭也向李師賢磕了頭。
劉頌和李師賢各自落坐,有茶童奉上茶來。李師賢說:"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當初在北京做事,現(xiàn)在啊,北京城亂得很,搞不好要出事,就回老家來避難了。
"李師賢點頭捻須:"你這一回來只怕也要長住了。
""是啊……"劉頌忽然注意到李師賢的頭發(fā),"恩師,您這辮子,怕是剛剪不久罷。
""唉,原本一直留著的,今兒早上出門,不防頭被兩個警察看見,給我剪了……看樣子,
你那辮子是早就剪了?"劉頌前面的頭發(fā)已長出來,
看不出陰陽頭的樣子:"大清朝剛完那年就給剪了,咱們都是漢人,頂著那豬尾巴做什么,
不如早剪了。"李師賢笑說:"咱們?nèi)缃裼帜茏鼋址涣?,家里可都安頓了?
""今日剛剛到家……哦,今日來拜見恩師還有一事相求。""什么事,你盡管說。
"劉頌又把兒子拉出來:"小子名叫翊亭,今年七歲,是該上小學的年紀了,
但咱們附近并無新學堂,想要為他請個先生,卻因家中近日實在忙碌,沒空去找,
于是便想到恩師,恩師的人品才學遠近聞名,還請恩師勞動勞動,教小子讀書識字,
學生感激不盡!"李師賢捻須笑道:"這個好說,正巧小女今年亦是七歲,正當開蒙,
讓他倆一處上課豈不好么?"劉頌拱手:"如此多謝恩師,呃……只是小子頑劣,
恐小姐見了厭煩,還是……"李師賢擺手:"不必見外,你我雖為師生,卻也是忘年之交,
我待那翊亭定也當如待親子一般。"說著還摸了摸翊亭的頭。
劉頌忙拉著翊亭又給李師賢道謝。坐了一會兒劉頌要告辭,李師賢留他在家里吃飯,
正推辭間,黃媽媽抱著畫錦來到廳上,見客人還未離開,忙又往回走,
李師賢喊住"不用回避了,公訓不算外人。"黃媽媽又把畫錦抱回來:"小姐鬧著要找老爺。
"李師賢接過畫錦,劉頌笑說:"這位就是小姐了,叫什么名字?"畫錦有些怕生,
趴在李師賢懷里不說話,李師賢說:"她叫畫錦,書畫之畫,錦繡之錦。""好名字啊。
"李師賢騰出一只手來拉住翊亭,對畫錦說:"他以后就做你的同窗,好不好???
"畫錦仍不說話,兩眼偷偷看著翊亭。劉頌要讓翊亭喊畫錦姑姑,
李師賢忙說:"他們小孩子,論這些輩分做什么,以平輩相稱也就是了。只是不知誰大些?
""翊亭是庚戌年臘月生的。""那他該喊姐姐,畫錦是庚戌年冬月的。"翊亭向畫錦作揖,
喊了姐姐,畫錦卻不愿說話,在父親懷里不下來。眾人又說笑一番,劉頌父子作辭離去。
堂前一陣微風拂過,吹得檐鈴作響,悅耳清脆。(2)李師賢收拾出一間書房,
給畫錦和翊亭念書。作為老師的李師賢顯出了嚴厲的一面,畫錦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父親,
她有些害怕。春天到了,書房外的一切都富有生機,嫩綠的草,艷紅的花,
池塘里自由白在的魚兒。若是平常,畫錦可以穿著漂亮的宮裙,融入到這春的畫卷之中,
可如今,她卻只能看著桌上枯燥的《千字文》或《詩經(jīng)》之類。窗外的景色極具魅力,
畫錦總是情不自禁癡癡地看向窗外,而這時,父親的戒尺往往會落到頭上。
休息的時間自然是有的,不過也不能出門去,只是在書房里喝喝茶,談談天。
李師賢有時會走出書房,兩個小孩子便嘰嘰喳喳說起話來。
翊亭從荷包里掏出幾塊用花花綠綠的紙包裝的糖:"畫錦姐姐,這是洋人的糖果,
比潤津丹好吃,你嘗嘗。"畫錦吃著糖,問:"這是從哪里帶來的?""從北京。""北京?
我爹也常說起北京,北京到底在哪兒呢?"翊亭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反正我們走了好久才到這里。""北京好嗎?""不好!我爹每天都不讓我出門,
路上到處都是一隊隊的兵在跑,有時候晚上都吵得睡不著……"李師賢一回來,
兩個孩子就停止了談話,朗朗的讀書聲又從書屋中傳出。翊亭常常帶些新鮮玩意兒過來,
又黑又苦的咖啡粉、琉璃瓶裝的牛奶、洋布縫的娃娃……或是吃的.或是玩的,
畫錦好多都沒見過,有次翊亭帶過來一盒火柴,兩人就在休息時點廢字紙玩,
結(jié)果一不小心把火引到廢紙堆上,差點把書房點著,為此兩人都被罰站在屋檐下讀書,
累是累些,不過在明媚的春光下,一切總還是美妙的。兩個孩子也并非常常友好,
偶爾會因一些小事而絆嘴,
字、《詩經(jīng)》中"雨雪霏霏"的"雨"該讀上聲還是去聲……對大人來說這不這是雞毛蒜皮,
但對小孩子來說這可是天大的事,兩人常常爭得面紅耳赤、每到這時,
畫錦總是拿比翊亭大的那一個月的年紀來壓他:"我比你大,就該聽我的!
" 翊亭本來就紅的臉更紅了:"胡說!年紀大就一定對么!你……""哼!
我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兩個孩子都噘著嘴,誰也不看誰一眼,
不過最終兩人都會在雙方父母的調(diào)停下和解"對不起,翊亭,是我錯了。""對不起,姐姐,
我也有錯。"兩人重歸于好,一起玩笑、一起讀書。夏的腳步匆匆而來,
書房窗外的芭蕉葉青翠欲滴。李師賢正在教兩個孩子讀《清廟》。劉頌忽然走進來,
面色有些慌張,俯在李師賢耳邊說了幾句話,李師賢鎖眉捋了捋胡須,跟他出去了,
囑咐兩個孩子:"把《清廟》好生念幾遍,背熟,一會兒回來我是要查的。
"兩個孩子背了幾句就說起話來。"翊亭,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嗎?
"翊亭想了一想說:"今兒清早我隱約聽見我爹和我娘說話,說什么皇上又回來了,
天下又成了大清朝,也許就是這個事罷。"畫錦對這事并不太在意,
也不知父親為何會因這事而驚慌,她從荷包里拿出一根紅繩:"翊亭,你會翻繩花么?
""不會。""你看。"畫錦說著,便擺弄起紅繩來,傾刻撐出一個圖案,像一朵花,
"好玩嗎?""好玩,我也要學。"畫錦把繩遞給班翊亭,教他怎么撐,不知不覺,
太陽從正南的房門照進來,在地上印出一對快樂的影子,已經(jīng)中午了,大約到了放學的時間,
可李師賢還沒回來,兩個孩子都不敢走,終于到了日頭偏西,李師賢才回來給他們放了學。
之后半個多月,畫錦都沒再去念書,因為李師賢每天都忙著伏在書桌前寫信,
也不知是寫給誰的,陳氏常常陪在李師賢身邊,緊鎖眉頭:"你說這民國好好的,
怎么……唉……這一條辮子,又要剪又要留的,到底該怎么樣呢!"李師賢總是搖頭不語。
畫錦看著父親、母親整日悶悶不樂,自己也憂郁起來,連月兒邀她踢毽子也不踢了,
李師賢看著小小的女兒學著自己的樣子長吁短嘆、捂頭苦思,不禁笑起來,
抱著她問:"錦兒啊,你不去玩,在這里嘆什么氣?。?"那爹爹為什么嘆氣呢?
""大清朝也許要回來了,爹爹沒有辮子,恐怕朝廷治罪啊。""爹爹每天都在寫什么?
""寫信給北京的朋友,問問這事是否準確……""哎呀,爹爹不要寫了,繼續(xù)教我念書嘛。
"其實畫錦并非真的想要念書,她只是想找翊亭玩。李師賢輕撫畫錦的頭:"再等些時日,
再等些時日……"終于一天,劉頌來找李師賢:"恩師,沒事了,恩師。""怎么了,
有什么消息了?"劉頌笑道:"哎,虛驚一場,張勛復辟僅十幾天就敗了,
辨子軍幾乎全軍覆沒,他自己也逃到天津衛(wèi)去了。
"李師賢長舒一口氣:"這就好了……唉……這幾天可把我愁壞了。"劉頌掏出一包洋煙卷,
遞給李師賢一支,又掏出火柴,兩人都點上煙。"恩師啊,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你說。
""我想如今已是民國,科舉更是早就廢了,孩子們念這些古文、古書終是無用,
縣城里如今是有小學的,前些日子因家中還未安頓,故而未提起,現(xiàn)在家里一切妥當,
所以想把兩個孩子送去念小學,不知恩師意下如何?"李師賢沉思一會兒:"去縣城么?
離家有些遠,我怕路上有差錯,再者,錦兒一個女孩子,識些字也就行了,
沒必要去做學問的……""哎,老先生此言差矣。如今乃是新時代、新氣象,
女子做學問者不在少數(shù),無才不是有德,女子學知識不比男子差,所謂"巾幗不讓須眉'嘛,
若說怕路上有差錯,學生讓拙荊親自接送他二人也就是了。"李師賢聽得此話大近情理,
想一想也就同意了。劉頌告辭后,李師賢回到內(nèi)室,正好碰到畫錦從園子里跑來,
于是便問她:"錦兒,如今要送你去縣里上小學,好不好???""小學?是什么呀?
""就是念書嘛。""不在書房里了么?""嗯,不在了.""翊亭去不去呢?""他么,
自然是去的。""那就好。""這么說你愿意去嘍。""嗯,愿意去。
"李師賢又與陳氏高商量,陳氏也并無異議,于是就命下人備了一輛馬車,
又把黃媽媽與月兒叫來:"你們兩個每日好生護送兩個孩子去縣里上學,
劉公訓的夫人也和你們一起,你們都要小心照顧,明白么?""明白。"李師賢坐到椅上,
有侍女去倒了茶來,陳氏歪在床上,給畫錦繡肚兜,畫錦在老兩口身邊快活地跑來跑去。
(3)上翹的屋檐下,掛著一串長長的檐鈴,古色的窗戶后,
一面明亮的琉璃鏡放在精致的梳妝臺上,一個漂亮的姑娘端坐在臺前,仔細地梳理著長發(fā),
忽聽見掀簾子的聲音,一個俊俏的少年快步走進來,向著姑娘作揖:"畫錦姐姐,
近日身上可好?"時光荏苒,展眼九年矣,已是民國十五年。在劉頌的建議下,
李、劉兩家合作開辦紡織廠,九年風風雨雨總算穩(wěn)住陣腳,兩家也都在省城落戶,
畫錦和翊亭正在省城上中學。新春將至,兩家都回到老家過年。"難為你掛念著,我還好,
你這幾日往哪里去了?"翊亭在旁邊找了張椅子坐下:"我爹還在省城,我去看看他。
"畫錦依舊梳著頭發(fā):"這離過年也不差幾天時日了,還留在省城做什么?""看廠子啊。
""看廠子?那些工人都不過年的?""過啊,但放假還要等些時日。
""再等都到年三十了,早些放假又能少賺幾個錢呢?唉,真搞不懂,
過年都不能讓人家早些團圓……""我還聽說,那些工人們從清早忙到黃昏,
一天也不過幾塊錢,夠干什么的?""當初大清朝時百姓苦,
所以起了個辛亥革命.滅了大清朝,如今民國又怎么樣呢?百姓還是苦。
"畫錦已經(jīng)梳理好了頭發(fā),翊亭起身走到妝鏡臺前看著鏡中的畫錦,
拿起桌上的一枝堆紗宮花,替她簪在鬢邊:"唉……興,百姓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