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簾輕響,張嬤嬤面色凝重地踏進東稍間,手里捏著一張素箋:“奶奶,門上遞進來的,說是李府來的急信。”
李紈正坐在窗邊看賈蘭笨拙地搭著幾塊桐木小方,聞言心頭一跳。她接過信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展開,是父親李守中熟悉的端嚴字跡,寥寥數(shù)語,卻重若千鈞:母病,思女甚切,盼歸。
“母親……”李紈低喃一聲,信紙邊緣在她指尖留下細微的褶皺。原主記憶中那位出自書香門第的母親楊氏形象清晰起來——端方、嚴厲,一舉一動皆可入畫,對唯一的嫡女要求極高,晨昏定省、針黹女紅、詩書禮儀,一絲不茍??赡请p總是帶著審視的眼眸深處,也藏著不容錯辨的疼惜。出嫁前夜,母親強作鎮(zhèn)定為她梳頭,那微涼的指尖拂過她發(fā)頂?shù)妮p顫,李紈此刻感同身受。
于情于理,她必須回去。然而,這身寡居的素服,便是無形的枷鎖。
“備水,更衣?!崩罴w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她需先去叩開賈母的門。
榮慶堂內(nèi)檀香裊裊。賈母斜倚在暖炕上,聽李紈垂首稟明緣由,臉上露出幾分真切的關(guān)切:“親家太太病了?唉,上了年紀的人,最是難熬。你回去瞧瞧也是應(yīng)當?shù)??!彼疽怿x鴦,“把我那匣子上用的燕窩,還有庫房里那支老山參,給珠哥兒媳婦帶上。回去好生侍奉湯藥,也是你的孝心。”話鋒隨即一轉(zhuǎn),帶著府中老祖宗的威嚴,“只是你身份不同,萬不可久住,免得惹人閑話。規(guī)矩禮數(shù)更要時刻謹記于心。”
“是,孫媳明白,謝老祖宗恩典?!崩罴w深深一福。有了賈母的首肯,王夫人處便是不得不走、卻注定艱難的一關(guān)。
榮禧堂的氣氛截然不同。王夫人已得了消息,端坐主位,手里捻著佛珠,眼皮微抬,目光在李紈身上掃過,帶著審視的涼意。自賈珠去后,李紈縮在院子里,安分守己得如同隱形,倒讓王夫人那口郁積多年的怨氣散了些許。
“既老太太允了,我也不好攔著你的孝心?!蓖醴蛉寺曇羝降瓱o波,也示意周瑞家的取了些尋常的滋補藥材,“東西帶上,算是府里的心意?!彼畔路鹬椋似鸩璞K,杯蓋輕刮盞沿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有幾句話,你須謹記:回去是探病,莫要節(jié)外生枝。外男一概不見,言語更需謹慎,莫丟了賈家的體面。蘭哥兒年紀小,經(jīng)不得奔波吵鬧,就留在府里。至于住幾日……老太太既說了不宜久住,想必你也心中有數(shù)?!?/p>
字字句句,皆是敲打與禁錮。李紈垂眸,掩住眼底所有情緒,只恭順應(yīng)道:“是,太太教誨,媳婦謹記在心,不敢有違?!?/p>
回到東院,李紈的心才真正落回實處,卻又被另一種沉甸甸的牽掛填滿。她細細叮囑素云、春芽并乳母:“好生照看蘭哥兒,飲食起居按著舊例,不可貪涼,午睡莫要過了時辰。若有急事,速去回老太太或璉二奶奶?!彼е露馁Z蘭,在他柔軟的臉頰上印下深深一吻,小家伙只當是玩鬧,咯咯笑著去抓母親的鬢發(fā)。李紈強壓下心頭酸澀,將他交給乳母,轉(zhuǎn)身去收拾簡單的行裝。
翌日清晨,一輛青帷小車悄無聲息地駛離了敕造榮國府那朱漆獸環(huán)的巍峨大門,碾過京城清晨微濕的青石板路,朝著李府的方向行去。
李府的門庭自是遠不及國公府的煊赫,卻自有一股端凝清肅的書卷氣。李守中在書房見了女兒。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銳利依舊,只是兩鬢染了更多的霜色。問過賈母、王夫人安好,話題便落到了李紈身上,更確切地說,是落到了賈蘭的未來。
“珠兒已去,你…守節(jié)撫孤,是正理?!崩钍刂械穆曇舻统?,帶著不易察覺的嘆息,“蘭兒,是賈珠唯一的血脈,更是你下半生的倚靠。他將來要走什么路,你想過嗎?”
李紈迎上父親的目光,坦然清晰:“父親,女兒想好了。蘭兒將來,必得走科舉正途?!?/p>
“科舉?”李守中眼中精光一閃,沉吟片刻,緩緩點頭,“好。好!這才是安身立命、光耀門楣的根本之道!”他站起身,踱到窗邊,望著庭院中一株蒼勁的老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洞悉世事的沉重,“你身在賈府,當比我更看得清。那府里……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不過是虛架子。內(nèi)里如何?子弟耽于逸樂,不修德業(yè),只知坐吃山空!長此以往,傾頹之禍,恐不遠矣。蘭兒若困于其中,隨波逐流,將來何以立身?走科舉之路,跳出那富貴牢籠,方是正途!縱使艱難,卻是堂堂正正、安身立命的根基!”
字字如重錘,敲在李紈心上。她起身,深深一福:“女兒亦作此想。只是蘭兒啟蒙在即,女兒才疏學(xué)淺,深恐誤了他。將來……還望父親多加指點,引他入那圣賢門徑?!?/p>
“這是自然!”李守中轉(zhuǎn)過身,語氣斬釘截鐵,“蘭兒是我的親外孫,他的前程,我責(zé)無旁貸。待他開蒙,我親自為他籌劃?!?/p>
辭別父親,李紈腳步沉重地走向母親楊氏居住的內(nèi)院。藥味彌漫在空氣里,帶著苦澀的沉重。撩開內(nèi)室的簾子,只見楊氏半倚在床頭,臉色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往日一絲不茍的鬢發(fā)也略顯凌亂??吹脚畠哼M來,她眼中瞬間迸發(fā)出光彩,掙扎著想坐起。
“母親!”李紈疾步上前,扶住母親瘦削的肩膀。觸手的嶙峋感讓她鼻尖猛地一酸。這憔悴的婦人,與原主記憶中那個儀態(tài)端方、眼神銳利的母親重疊又分離?;秀遍g,另一個時空里,母親病中強撐著為她煮粥、絮絮叨叨叮囑的身影也浮現(xiàn)眼前。兩世的牽掛與無力感洶涌襲來,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砸在楊氏蓋著的錦被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紈兒…我的兒…”楊氏的聲音虛弱沙啞,抬手想為女兒拭淚,指尖卻抖得厲害。她看著女兒一身素服,想著她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守著個稚兒在那樣深似海的侯門里掙扎,心疼得如同刀絞。這世道!這吃人的禮法!她恨!可她更清楚,女兒若行差踏錯半步,等待她的便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她能給女兒什么?除了這無用的眼淚和錐心的疼惜,便只有拼盡全力,在這牢籠般的規(guī)則里,為她尋一條相對安穩(wěn)的生路。
“別哭…好孩子…”楊氏緊緊攥著李紈的手,力氣大得不像個病人,“娘沒事…就是…就是想看看你…”她喘了口氣,渾濁的眼里滿是深切的悲憫與無奈,“娘知道你苦…可…可咱們女人,命該如此!守著蘭哥兒,把他平平安安養(yǎng)大,教他讀書明理,將來…將來總有你的依靠,你的體面…千萬…千萬要守住了,熬住了…”
李紈伏在母親膝頭,淚水浸濕了被面。以前讀紅樓,只道李紈是封建禮教塑造的“槁木死灰”,一個扁平蒼白的符號。可當她成了李紈,身處這密不透風(fēng)的羅網(wǎng)之中,才真正懂得那份“槁木死灰”背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樣用盡全身力氣去壓抑、去順應(yīng),只為在絕境中為兒子搏一個渺茫的未來。世人皆可站在后世高地批判她不夠“鮮活勇敢”,可在這吃人的時代,鮮活與勇敢的代價,往往是粉身碎骨。清醒地看透又如何?正不破,局難出。千萬個李紈,只能選擇在規(guī)則里沉默地活下去。
楊氏喘息稍定,枯瘦的手指摩挲著女兒的鬢發(fā),聲音低微卻字字清晰:“兒啊…你的嫁妝…是你最后的倚仗…定要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田地莊子,讓你父親尋可靠的人幫你照看…收益…娘替你收著…鋪子…如今替你管著書畫鋪子和那兩間吃食鋪子的,都是娘從楊家?guī)淼睦先恕€算盡心…收益也還過得去…你…你莫要聲張,更莫要出挑…悶聲…悶聲過好自己的日子…好好教養(yǎng)蘭兒…待他長大成人…總有…總有云開月明的一日…”
字字句句,皆是血淚凝成的生存智慧。李紈泣不成聲,只能用力點頭。
一夜無眠。次日清晨,李紈不得不辭別。楊氏倚在床頭,目光死死追隨著女兒的背影,直至簾子落下,隔絕了視線。那目光里的千般不舍、萬般牽掛,沉甸甸地壓在李紈背上,讓她幾乎邁不動步子。馬車駛離李府,車輪轆轆,載著滿心的酸楚與沉甸甸的囑托,駛回那金玉其外的牢籠。身后,是母親倚閭的淚眼;前方,是稚子無邪的等待。她的路,依舊漫長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