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緊閉，東院如同一方被刻意遺忘的凈土。白日的喧囂被隔絕在外，只余下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院內(nèi)，在張嬤嬤的指揮下，素云、碧月帶著春芽、夏露、秋穗有條不紊地整理著庫房、歸置物品，將那些過于鮮亮的擺設(shè)、華服、首飾一一鎖入西廂最里間的庫房深處。取而代之?dāng)[出來的，是素雅的青瓷瓶、古樸的竹木根雕、紫檀文具，以及素色細棉布和素緞的衣裳。整個院落，從里到外，徹底浸染上了守孝的素凈與沉靜。
李紈的心，卻并未沉浸在這片刻意營造的“槁木死灰”之中。她的注意力，此刻全被東耳房暖炕上那個小小的身影所占據(jù)。
賈蘭，八個月大。
穿著柔軟的細棉布小襖，躺在暖烘烘的炕上，正咿咿呀呀地揮動著藕節(jié)般的小胳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新環(huán)境。他小臉圓潤，皮膚白皙，看得出被照顧得不錯，只是眉宇間似乎還帶著一絲初離熟悉懷抱的不安。
竹韻和楊嬤嬤垂手侍立在一旁，神情緊張地看著這位新主子。她們知道，大奶奶對蘭哥兒看得極重。
李紈的目光落在賈蘭身上，屬于原主的母性本能與新靈魂帶來的現(xiàn)代育兒知識在腦海中交織、融合。八個月，正是添加輔食的關(guān)鍵時期。在這個時代，富貴人家的嬰兒往往依賴乳母到兩三歲，輔食添加粗糙隨意，無非是些米湯、面糊，營養(yǎng)單一，且容易養(yǎng)成不良飲食習(xí)慣。
她絕不能讓賈蘭這樣長大?，F(xiàn)代科學(xué)喂養(yǎng)的理念，是她能給這個孩子最好的禮物之一。
“竹韻，”李紈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往后蘭哥兒，仍以楊嬤嬤的奶水為主，這是根本?！?/p>
“是，大奶奶。”竹韻和楊嬤嬤連忙應(yīng)聲。
“但是，”李紈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掃過兩人，“從今日起，每日需添加兩次輔食。辰時（上午7-9點）一次，申時（下午3-5點）一次。這兩頓輔食，由我親自來做。”
親自做？！竹韻和楊嬤嬤都愣住了。堂堂榮國府珠大奶奶，親自給八個月大的嬰兒做吃食？這……這簡直聞所未聞！大戶人家的奶奶太太們，能問問孩子吃得好不好已是難得，哪有親自動手的？
李紈無視她們眼中的驚詫，繼續(xù)吩咐：“楊嬤嬤，你的飲食也需注意，忌食生冷辛辣，油膩之物也需適量。多吃些魚、肉、蛋、奶，還有新鮮蔬果，這樣奶水的質(zhì)量才好?！?楊嬤嬤聽得有些發(fā)懵，但還是連連點頭應(yīng)“是”。
“碧月，”李紈轉(zhuǎn)向自己的大丫鬟，“去小廚房，取一小碗上好的新米，淘洗干凈。再取一小塊南瓜，去皮去瓤，洗凈備用?！?她準備做最基礎(chǔ)也最不易出錯的大米南瓜糊。
碧月雖也驚訝，但執(zhí)行力極強，立刻應(yīng)聲去了。
“素云，”李紈又看向沉穩(wěn)的素云，“我口述，你記下尺寸樣式，找些細軟吸水的棉布和細麻布，盡快給蘭哥兒縫制幾個‘圍兜’?！?她詳細描述了現(xiàn)代嬰兒圍兜的樣子：半圓形，能罩住前胸和肩膀，脖子后面用帶子系住，前面最好能有個兜住掉落食物的凹陷?！耙龅萌彳?，邊緣縫制細密，不可磨著蘭哥兒的皮膚?！?/p>
素云雖然對“圍兜”這新鮮物什感到困惑，但見李紈神色認真，立刻拿出隨身的小本子和炭筆記下要求：“是，大奶奶，奴婢記下了，這就去找料子?！?/p>
“張嬤嬤，”李紈最后看向自己的心腹，“勞煩您親自去府外一趟，尋手藝好的木匠。用上好的、打磨光滑無異味的木頭（比如桃木、棗木），照著這個尺寸，” 她用手比劃著，“做幾個小小的碗，碗口圓潤，碗壁要薄，碗底要平。再做幾把小勺子，勺頭要小、淺、圓潤光滑，勺柄要短小，適合抓握?！?她需要適合嬰兒自主進食的餐具。
張嬤嬤是見過世面的老人，雖也覺得大奶奶對蘭哥兒飲食的講究有些過頭，但想到這是大爺唯一的骨血，大奶奶又如此上心，便也鄭重應(yīng)下：“大奶奶放心，老奴一定尋最好的匠人，用最好的料子，盡快做好送來?！?/p>
安排完這些，李紈才走到暖炕邊，小心翼翼地將賈蘭抱了起來。小小的身體軟乎乎的，帶著奶香，依偎在她懷里。賈蘭似乎對這個懷抱有些陌生，扭了扭小身子，但并未哭鬧，只是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她。
李紈心中一片柔軟，又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責(zé)任感。她輕輕拍撫著賈蘭的背，低聲道：“蘭兒不怕，娘在。” 這一刻，現(xiàn)代靈魂溫執(zhí)玉與古代寡婦李紈的身份，在母性的本能中奇異地融合了。她無比慶幸，在現(xiàn)代社會時，因為閨蜜懷孕生子，她陪著上了不少育兒課，看了許多育兒書籍，對嬰兒喂養(yǎng)、早期教育這些知識還算有些儲備，否則面對這小小的人兒，真不知從何下手。
不一會兒，碧月端著一個小陶碗和一小塊處理好的南瓜回來了。李紈將賈蘭交給竹韻抱著，自己則起身，帶著碧月走向后罩房那間剛剛壘好灶臺、還散發(fā)著泥土和石灰味道的小廚房。
這小小的廚房，此刻便是她的戰(zhàn)場。
她親自將淘洗干凈的新米放入一個小砂鍋中，加入適量的清水。又將那小塊金黃的南瓜切成極薄的小片。灶膛里，夏露已經(jīng)按照吩咐生起了小火，火苗溫柔地舔舐著鍋底。
李紈專注地看著火候，不時用木勺輕輕攪動。米粒在清水中慢慢舒展、開花，散發(fā)出純凈的米香。待米粒煮得軟爛，米湯變得濃稠，她才將南瓜薄片放入鍋中，繼續(xù)用小火慢熬。南瓜漸漸融化，與米粥融為一體，將粥染成了溫暖誘人的金黃色。
關(guān)火，稍微冷卻。李紈命素月拿來干凈的紗布 自己接過紗布將粥過濾一遍，濾掉可能殘留的米粒硬芯和未融化的南瓜纖維，得到極其細膩順滑的米糊。
李紈將粥滴一滴在手腕內(nèi)側(cè)試溫，溫?zé)岵粻C手（約40℃）即可食用。
碧月在旁邊看著李紈動作嫻熟、一絲不茍地操作，過濾時更是小心翼翼，眼中充滿了驚奇。她從未見過有人如此精細地為嬰兒準備吃食。
李紈將過濾好的、溫度適宜的金黃色米糊盛入一個干凈的白瓷小碗里，用一把普通的小銀勺舀起一點點，回到東耳房。
“來，蘭兒，嘗嘗娘給你做的糊糊?！?李紈坐在暖炕邊，示意竹韻將賈蘭抱好。她用小勺舀起極少的一點糊糊，輕輕碰了碰賈蘭的嘴唇。
賈蘭本能地張開小嘴，粉嫩的舌頭試探性地舔了舔。溫?zé)岬?、帶著淡淡米香和南瓜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化開。他似乎覺得新奇，小嘴吧唧了兩下，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李紈，小手還揮舞了一下。
李紈笑了，這是她穿越以來，第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溫暖的笑容。她又舀起一點點，這次賈蘭主動張開了小嘴，將糊糊吃了進去，小臉上似乎露出滿足的神情。
“大奶奶，蘭哥兒……他肯吃您做的糊糊！” 竹韻驚喜地低呼。楊嬤嬤也湊過來看，臉上同樣帶著驚奇。要知道，之前試著喂蘭哥兒米湯，他可是不太樂意的。
“剛開始，量要少，要稀?！?李紈耐心地喂著，一邊對竹韻和楊嬤嬤講解，“一次就喂這么幾小勺，讓他嘗嘗味道，適應(yīng)一下。慢慢再加量和稠度。記住，每次只添加一種新食物，觀察幾天，看他有沒有拉肚子、起疹子等不適。沒有的話，才能加另一種?！?/p>
竹韻和楊嬤嬤聽得連連點頭，只覺得大奶奶懂得真多，雖然有些說法聞所未聞（比如“添加一種新食物”、“觀察過敏”），但聽起來極有道理。
喂完幾小勺南瓜米糊，李紈用柔軟的細棉布帕子輕輕擦干凈賈蘭的小嘴和小手。小家伙似乎意猶未盡，咂吧著小嘴，看著空碗。
“好了，今天先嘗嘗味道。明天我們再做?！?李紈放下碗，又想起一事，“竹韻，以后每日辰時（上午7-9點）之后，巳時（上午9-11點）之前，或者申時（下午3-5點）之后，只要日頭不烈，天氣晴好，就抱著蘭哥兒到咱們院子里，或者去后面那塊空地上走走，讓他曬曬太陽。每次不用太久，一刻鐘（約15分鐘）就好，注意別曬著他的小臉和眼睛?！?/p>
“曬太陽？”竹韻更困惑了。
“嗯，”李紈點點頭，用她們能理解的方式解釋，“日頭暖和，曬曬對蘭哥兒的筋骨好，能讓他長得更結(jié)實，少生病。” 她無法解釋維生素D促進鈣吸收的科學(xué)原理，只能用最樸素的“曬太陽身體好”來傳達。
竹韻雖然不解其中深意，但大奶奶吩咐了，自然照辦：“是，奴婢記下了?！?/p>
看著竹韻抱著吃飽了、開始有些困倦打哈欠的賈蘭輕輕拍哄，李紈心中充滿了成就感。這小小的、親手烹制的米糊，這科學(xué)的喂養(yǎng)安排，仿佛是她在這個陌生世界投下的第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雖小，卻讓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掌控生活的可能。
她走到窗邊，看著后院那片荒蕪的空地。陽光正好，暖暖地灑在地上?；蛟S，那里可以開墾出來，種些應(yīng)季的蔬菜？新鮮的食材，是美味的基礎(chǔ)。
關(guān)起院門，低調(diào)養(yǎng)娃，研究美食的日子，正伴隨著賈蘭滿足的吧唧聲和溫暖的陽光，一點點地鋪陳開來。屬于溫執(zhí)玉的煙火氣，正在這沉寂的東院，悄然升起。她低頭，仿佛能聞到指尖殘留的米糊清香，那是生命與希望的味道。
就在這時，院門外似乎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很快又遠去了。李紈眼神微凝，是王夫人那邊的人嗎？看來，這看似平靜的東院，也并非密不透風(fēng)。不過，她并不在意。喂自己的孩子，曬曬太陽，光明正大，任誰也挑不出錯來。
她轉(zhuǎn)身，看著在竹韻懷中漸漸睡去的賈蘭，眼神溫柔而堅定。為了這個小生命，為了自己心中那份對美食的熱愛，這東院的門，她會守好。而這方寸天地里的煙火，也必將越來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