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照料菜苗和陪伴賈蘭牙牙學(xué)語中悄然滑過。后院的土地上，菠菜已冒出兩片嫩生生的真葉，小蔥也探出了尖尖的綠芽，番茄黃瓜苗在支架的扶持下努力向上伸展。賈蘭的口水巾換得更勤了，但他嘴里蹦出的音節(jié)也越來越多，偶爾能清晰地叫出“娘”，每每這時，李紈的心便軟得一塌糊涂。
二月的風(fēng)，吹在臉上已不再刺骨，帶著點溫吞的暖意。枝頭的芽孢日漸飽滿，透出些新鮮的鵝黃嫩綠。李紈抱著賈蘭在廊下曬太陽，看著日歷，心頭那點恬淡的充實感，忽然像被冷風(fēng)吹散的薄霧，驟然消散。
二月十五。
賈蘭的周歲生辰。
府里各處，依舊是尋常模樣。丫鬟婆子們?yōu)咄ピ?，管事們照例回事，王夫人房里的晨昏定省也一絲不亂。沒有任何人提起，東院那位小少爺，明日便是周歲了。
李紈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進冰涼的湖底。她想起素日里聽下人們閑談時提及的寶玉周歲。
那場面，何等煊赫！榮禧堂正廳大開，鋪著猩紅氈毯，賈母、賈政、王夫人高坐，兩府里有頭臉的爺們、太太、奶奶們幾乎到齊。抓周的紫檀大案上，琳瑯滿目：官印、金元寶、文房四寶、算盤、經(jīng)卷、小巧的弓矢、胭脂水粉、花朵玩具……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金光耀眼，寶氣氤氳。寶玉穿著大紅金線繡麒麟的襖褲，被奶娘抱到案中央。萬眾矚目下，他扭著胖乎乎的身子，對近在咫尺的筆墨紙硯視若無睹，竟手腳并用地爬過那堆價值不菲的物事，直撲到最邊緣，一把抓起了一盒嵌著螺鈿、精致異常的胭脂，咯咯笑著就往嘴里塞。滿堂賓客一時愕然，隨即爆發(fā)出各種意味不明的笑聲和恭維。賈政當(dāng)場臉色鐵青，拂袖而去。
李紈細細回想，只覺得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抓周禮上，怎會出現(xiàn)胭脂水粉這等閨閣之物？還恰恰放在了邊緣？這絕非無心疏漏。是誰？是存心要看寶玉的笑話，還是要借這抓周定下寶玉“好色”的名聲？這府里，表面花團錦簇，底下竟是這般暗流洶涌，處處是算計的刀鋒。
如今輪到她的蘭兒，竟連這點表面的熱鬧都吝于給予。王夫人這個正經(jīng)的祖母，竟也忘了嫡親長孫的周歲！心冷得像浸在數(shù)九寒天的冰水里。指望府里？是指望不上了。
好，你們不張羅，我們娘倆自己過！
一股倔強之氣從心底升起。席面要辦，就在自己院里，關(guān)起門來。三月孝期已過，飲食上不必再如履薄冰般茹素，席面上添些尋常肉食也無妨了。但最要緊的，她心里有個念頭盤桓不去，越來越清晰——她要親手給蘭兒做個生日蛋糕。
這念頭在現(xiàn)代社會稀松平常，在此刻的大觀園里卻顯得如此離經(jīng)叛道。沒有烤箱，沒有奶油，沒有現(xiàn)成的低筋面粉。但李紈的眼中燃起了火光。泥爐能用，雞蛋、面粉、蜂蜜總有。她曾在古籍中見過類似“蜜糕”、“蒸餅”的記載，也隱約記得一些古法制作類似奶油替代品的法子。為了蘭兒，她偏要試試！
她開始在心里細細盤算：用什么模子？如何確保蓬松？用什么代替奶油？裝飾的水果……對了，后街不知能否買到新鮮的果子？蜂蜜要上好的，雞蛋要最新鮮的……她甚至想到了用紅菜頭汁或洛神花汁給蛋糕胚染上喜慶的顏色……
賈蘭在她懷里，似乎感受到母親情緒的波動，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輕輕拍著她的臉頰，發(fā)出含糊的“啊……娘……”聲。李紈低下頭，親了親兒子光潔飽滿的額頭，眼中那點冷意被一種更為堅韌的、母性的光芒所取代。
蘭兒，娘給你過個生日。一個只有我們自己人，但一定暖融融、甜滋滋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