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得不錯。”
四個字,像四顆滾燙的子彈,穿透林一的耳膜,帶著巨大的轟鳴,在他一片空白的腦海里反復撞擊、回響。顧沉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的陰影里,連同他身上那股微涼的、帶著水汽的皂香氣息也一同消散。昏暗的宿舍走廊里,只剩下林一像個被遺棄的木偶,僵硬地杵在門口,手里死死攥著那本失而復得、卻重若千斤的速寫本。
封面上似乎還殘留著顧沉指尖那一抹微涼的觸感,此刻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掌心刺痛。
宿舍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拉開,暖黃的燈光和室友們嘈雜的說笑涌了出來。
“站門口當門神呢林一?”陳念的大嗓門響起,隨即他探出頭,一眼就看到了林一煞白的臉和手里緊緊攥著的速寫本。“哎?本子找回來了?顧沉……”他話沒說完,林一就像被驚到的兔子,猛地側(cè)身從他旁邊擠了進去,速度快得帶起一陣風。
“砰!”衛(wèi)生間的門被用力關上,落鎖聲清晰刺耳。
“喂!林一你……”陳念被關在門外,剩下的話噎在喉嚨里,和另外幾個室友面面相覷,臉上都寫滿了困惑和一絲被冒犯的不快。王浩聳聳肩,小聲嘀咕:“搞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狹窄的衛(wèi)生間里,林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大口喘息,仿佛剛從一場無聲的搏斗中脫身。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顫抖著抬起手,借著鏡子上方那盞昏黃燈泡的光線,死死盯著手中的速寫本。
封面是普通的硬卡紙,沾了幾點操場草地的濕泥。他像捧著易碎的珍寶,又像是捧著隨時會引爆的炸彈,指尖帶著無法控制的痙攣,緩緩掀開了封面。
畫著顧沉側(cè)臉的那一頁,赫然呈現(xiàn)。
鉛筆的線條依舊是他倉惶畫下的模樣,帶著生澀的顫抖和隱秘的渴望。然而,就在這張紙頁的下方,靠近頁腳處——
一道清晰、筆直、冷酷的折痕,如同新添的傷疤,突兀地貫穿了整個畫面!
那道折痕極深,幾乎要將紙頁撕裂。它正好從畫面上顧沉微微敞開的迷彩服領口下方、鎖骨延伸至胸膛的位置,狠狠地壓了過去!原本流暢的線條被這道折痕無情地切斷、扭曲,畫中人的側(cè)影仿佛被一把無形的刀從中間粗暴地剖開。
林一的呼吸驟然停止,瞳孔因驚駭而急劇收縮。他猛地用手指去撫平那道折痕,指尖冰涼而顫抖。然而,紙張被強力折壓后的纖維已經(jīng)變形,無論他如何用力按壓,那道深陷的溝壑都頑固地存在著,像一道猙獰的嘲笑,嘲弄著他所有隱秘的心思和畫面上那個被定格的人。
顧沉看到了。
他不僅看到了,他還折了它!
用這種冷酷、無聲的方式,宣判了它的命運。
“畫得不錯”……那四個字,此刻聽來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居高臨下的諷刺!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羞恥、憤怒和被徹底否定的委屈,如同冰冷的巖漿,瞬間從心底噴涌而出,直沖頭頂。林一的臉頰滾燙,眼眶卻酸澀得發(fā)脹。他猛地將速寫本合攏,緊緊按在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將那道折痕連同自己那顆被刺傷的心一起壓碎。他抬起頭,鏡子里映出一張慘白、驚惶、眼眶微紅的陌生臉龐。冷水龍頭被擰到最大,嘩嘩的水流聲淹沒了喉間幾乎要溢出的哽咽。
這一夜,林一縮在自己的下鋪角落,像一只受傷的刺猬。室友們察覺到他的異樣,陳念幾次想開口,都被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擋了回去。宿舍里彌漫著一種尷尬的安靜。林一將速寫本深深塞進枕頭底下,那道折痕的觸感卻仿佛烙在了指尖,灼燒著神經(jīng)。窗外,雨聲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響了起來,敲打著玻璃,如同他混亂心緒的背景音。
第二天清晨,雨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本加厲,演變成一場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宿舍樓的窗戶上,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轟鳴,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水幕。潮濕陰冷的空氣從門窗縫隙鉆進來,帶著泥土的腥氣。
操場上泥濘不堪,軍訓被迫暫停。宿舍樓里卻比往日更加喧囂,被困在室內(nèi)的新生們像一群躁動的困獸。林一所在的六人間也擠滿了人,隔壁宿舍的男生們過來串門,打牌、吹牛、手機外放音樂,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嗡嗡作響,沖擊著林一敏感的神經(jīng)。他縮在自己的床鋪最里側(cè),背對著喧囂的人群,耳朵里塞著廉價的耳機,試圖隔絕噪音,但收效甚微。那道折痕,顧沉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還有那句冰冷的“畫得不錯”,在腦海里反復上演,揮之不去。
“喂,聽說了嗎?”一個隔壁宿舍的大嗓門男生突然拔高了聲音,壓過了嘈雜,“計算機學院那個顧沉,好像病了!今天都沒見人下來!”
“顧沉?病了?”陳念的聲音立刻接上,帶著驚訝,“不能吧?昨天看他生龍活虎的,踢正步那叫一個標準!”
“真的!他們宿舍人說的,好像昨天下午訓練完回去就不太對勁,晚飯也沒吃,今早直接去校醫(yī)院了!”
“嘖,再牛的人也是肉長的啊,淋雨加訓練,鐵打的也扛不住吧?”
“聽說燒得不低呢……”
顧沉病了?
發(fā)燒?
去了校醫(yī)院?
林一塞著耳機的身體猛地一僵。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失重般瘋狂地狂跳起來,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沉悶而混亂的巨響。一股強烈到無法忽視的、混雜著擔憂和某種隱秘沖動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試圖筑起的心理防線。
他病了……是因為昨天淋了雨?還是訓練太累?燒得高不高?校醫(yī)院……遠不遠?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無數(shù)個念頭不受控制地瘋狂涌現(xiàn)。林一猛地坐起身,扯掉耳機,動作大得嚇了旁邊人一跳。他顧不上室友們投來的詫異目光,掀開被子跳下床,腳底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也毫無知覺。他像一只被無形的線牽引的木偶,徑直沖向門口。
“哎?林一你去哪?”陳念在后面喊。
林一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他一把拉開宿舍門,走廊里陰冷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他幾乎是跑了起來,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穿過喧鬧的樓層,沖下樓梯。
沖出宿舍樓大門,冰冷的雨點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密集而有力,打得臉頰生疼。視線被茫茫的水幕模糊。林一沒有傘,也根本沒想過要拿傘。他像一顆出膛的子彈,毫不猶豫地沖進了傾盆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單薄的T恤和長褲,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角,雨水模糊了視線,順著下巴不斷滴落。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宿舍區(qū)通往校醫(yī)院小路的積水里,泥水濺滿了褲腿。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身體,卻澆不滅心底那股莫名燃燒的、焦灼的火焰。
校醫(yī)院那棟灰白色的三層小樓在雨幕中逐漸清晰。林一喘著粗氣跑到樓檐下,渾身濕透,像只落湯雞,狼狽不堪。他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氣,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和衣角不斷滴落,在腳邊匯成一小灘水漬。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視線透過模糊的玻璃門望向里面亮著燈光的走廊。
進去?說什么?以什么身份?質(zhì)問他為什么折了自己的畫?還是……問他燒退了沒有?
巨大的矛盾和羞恥感瞬間攫住了他。勇氣像被雨水澆熄的火苗,迅速冷卻。他渾身冰冷,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他站在冰冷的雨檐下,進退維谷,像一尊濕透的、絕望的雕塑。
就在他猶豫不決、內(nèi)心激烈掙扎的時候,校醫(yī)院的玻璃門被人從里面推開了。
林一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轉(zhuǎn)身,背對著門口,將濕透的身體緊緊貼在冰冷的墻壁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
腳步聲從門內(nèi)傳來,踩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帶著水聲。那腳步聲沉穩(wěn)、清晰,一步步走近。
不是顧沉。
林一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他慢慢轉(zhuǎn)過頭。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護士推著一輛裝藥品的小車走了出來,奇怪地看了一眼這個渾身濕透、貼在墻角的男生,沒說什么,推著小車匆匆走進了雨幕中。
虛驚一場。
林一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冰冷的濕意透過薄薄的T恤滲入皮膚,凍得他瑟瑟發(fā)抖。勇氣徹底消散,只剩下滿身的狼狽和無處可去的茫然。他慢慢轉(zhuǎn)過身,失魂落魄地重新走進滂沱大雨里,朝著宿舍樓的方向,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回挪。雨水沖刷著他,仿佛要洗刷掉他所有的沖動和不該有的念頭。
回到宿舍,自然又是一番“注目禮”和追問。林一低著頭,濕透的頭發(fā)遮住眼睛,含糊地說“出去透透氣,忘帶傘了”。陳念皺著眉遞給他干毛巾,王浩嘟囔著“別感冒了”。林一默默地接過毛巾,胡亂擦著頭發(fā)和臉,冰冷的身體微微發(fā)著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徹底停歇。天空依舊陰沉,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濕氣。輔導員臨時通知,由于天氣惡劣,晚訓取消,改為各宿舍整理內(nèi)務。
宿舍里,大家開始翻箱倒柜整理衣物被褥。林一沉默地打開自己的藍色行李箱,拿出幾件需要換洗的衣服。當他的手無意識地伸向箱底,想將那本深灰色的、屬于顧沉的素描本挪個位置時,指尖卻摸了個空!
林一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蹲下身,急切地在衣物堆里翻找。沒有!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不見了!
冷汗瞬間浸濕了剛被毛巾擦干的后背。他明明記得,從圖書館那天后,他就把它塞在箱底最深處,用衣物蓋得嚴嚴實實!怎么會不見了?難道……被室友發(fā)現(xiàn)了?不可能!他一直很小心!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手忙腳亂地把箱子里的東西一股腦全倒騰出來,衣物、書本、雜物散落了一地。
“林一你找什么呢?拆家?。俊标惸畋凰膭屿o嚇了一跳。
林一顧不上回答,目光焦急地在散落一地的物品中搜尋。沒有!哪里都沒有!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連同里面那些讓他心驚肉跳的畫作,仿佛憑空消失了!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床鋪靠近墻壁的狹窄縫隙——那是床板和墻壁之間一道不易察覺的陰影。
他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撲了過去,跪在床邊,將手用力探進那道縫隙深處。
指尖觸到了一個硬質(zhì)的、書本大小的物體!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它摳了出來。
深灰色的硬質(zhì)封面,熟悉的冰冷觸感。是顧沉的素描本!
林一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幾乎虛脫。他靠著床沿坐在地上,緊緊抱著失而復得的素描本,像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可能是自己上次慌亂塞回去時不小心滑進去了吧?他安慰著自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封面。
然而,當他借著宿舍頂燈的光線,準備將素描本重新藏好時,目光落在封面邊緣,卻猛地頓??!
封面的邊角處,沾著幾點暗紅色的、已經(jīng)干涸的痕跡。
像是……血跡?
林一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顫抖著手,翻開封面。
第一頁,那兩行剛勁的字跡依舊:
**“0801,**
**密碼是你走向我的第一步?!?*
他快速地往后翻,掠過那些建筑和靜物,翻到圖書館那頁——畫著他驚恐逃竄的那一頁。
目光凝固。
那張畫紙,從中間,被極其粗暴地、狠狠地撕掉了!
只留下參差不齊的、犬牙交錯的毛邊,像一道丑陋的傷疤,橫亙在裝訂線上!殘留的紙頁邊緣,甚至能看到鉛筆線條被撕裂的痕跡。
撕痕如此新鮮,如此暴烈,帶著一種無聲的憤怒和決絕!
林一的手指停在那些鋒利的毛邊上方,微微顫抖。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
顧沉撕了它。
撕掉了畫著他狼狽逃竄的那張畫!
就在他發(fā)燒去校醫(yī)院之前?還是之后?
那封面上的暗紅……是血跡嗎?是他撕畫時太用力劃傷了手?
為什么?
圖書館無聲的對峙,速寫本上冷酷的折痕,那句冰冷的“畫得不錯”,還有此刻這被暴力撕毀的殘頁……所有的畫面和線索,如同破碎的鏡片,在林一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答案,卻只映照出更多混亂的裂痕和冰冷刺目的光。
他緊緊抱著那本殘缺的素描本,蜷縮在床邊的陰影里,像一個守著廢墟的迷路者。窗外的天色徹底暗沉下來,宿舍的燈光也無法驅(qū)散籠罩在他心頭的巨大陰霾和那個揮之不去的疑問:
顧沉,你到底……想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