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和裴瀟并稱戰(zhàn)場雙煞，兩柄夫妻劍擊得匈奴連連敗退。這一世同時重生，
我自信伸出手。他卻繞過我，將定親信物遞到了庶妹手上。我問他為什么。
他告訴我：“圣上忌憚一門出雙將?！薄叭暨@輩子還是娶你，我永遠止步于忠義侯位，
沒有昭封兵馬大元帥的機會?！蔽覜]有挽留，
挺直背脊道：“那便預祝少將軍今生能得償所愿?！笔獠恢@朝堂之上，做不成夫妻，
那便只能成為對手。這輩子不入一門，有機會封侯拜將，位及人臣的又不止是他。
1.家宴上，我的手尷尬的懸在空中。那上輩子作定親的玉堪堪擦過指尖，
遞到了庶妹崔茵寶手里。“裴瀟！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裴母的呵斥聲打破這難挨的平靜。
裴瀟鎮(zhèn)定的跪在兩家人不解的目光中：“母親勿要以嫡庶論尊卑，兒子此生非茵寶不娶。
”庶妹像是握著塊燙手的山芋，唔唔著嗓子，求助般的看向我。
她幼時曾替裴瀟喝下一碗有毒的酪漿，此后便啞了聲。一片混亂中，
我開了口：“既然阿瀟要予，那便讓阿妹收下罷?！贝嗽捯怀觯瓦B阿母都不解的看向我。
她知道的，我和裴瀟從小一同習武長大，情誼之深并非三言兩語道的明。
可我看著裴瀟跪在那，心臟卻沒由來一陣鈍痛。到底是曾經(jīng)做過幾十年的夫妻，
我太了解他了。他從不是魯莽做決定的人。所以，這輩子，他是鐵了心要換個妻子了。
2.裴母自然不希望兒子娶一個啞女，于是讓我和他再好好聊聊。后院，我問他為什么。
他垂著眸子，長睫輕顫，這副少年樣，連我都快忘了。半晌才囁嚅道：“茵寶于我有恩，
上輩子應著情誼娶了你，這輩子我不想再負她?！蔽翌D了一瞬，驀地笑出聲，“裴瀟，
我們是做過一輩子夫妻的人，在我面前別撒謊，說實話罷?！彼纸幼∫黄┗ā！霸荩?/p>
圣上忌憚一門出雙將?！薄叭暨@輩子還是娶你，我永遠都止步于忠義侯位，
沒有昭封兵馬大元帥的機會，你明白我的吧？”落雪飄揚著，埋藏起我一塌糊涂的傷悲。
我挺直背脊，抱拳道：“那便預祝少將軍今生能得償所愿。”說完，解下腰間香囊，
在他的視線中決然擲入冰湖。這香囊是他少時所贈，一雙粗手繡的極丑，
我卻也作個念想般一直戴著。如今念想不再，強留在身旁也著實讓我膈應，不如丟了。
裴瀟身形有一瞬的僵硬，聲音低啞澀然，“上輩子你陪我戎馬半生，我并非不念舊情之人，
往后若你有什么困難，盡管來裴府找……”我止住他要說的話，恢復了一貫的冷血，“裴瀟，
并非‘陪你’?！薄拔掖拊輳能姸?，是我自愿，從不是為了你。
”“你既已選擇娶我阿妹，往后便好生對她，否則我定饒不了你。
”裴瀟似是訝于我應的如此痛快，嘴唇闔動著還想說些什么。我避開了他伸出的手，
禮貌一揚：“準妹夫，你我需得保持距離。”裴瀟愣在原地，下顎繃得筆直。沒理會他，
我轉(zhuǎn)身走入愈急的風雪中。眼睫有霜凝住，憶起上輩子，塞外風雪也曾如這般，
那頭的條件卻不比京中，連只湯婆子也沒有。于是裴瀟便將我的手捂在他胸膛上，
青年炙熱的心跳在王賬中交織著。隔了半生的記憶在雪中紛紛揚揚，上輩子屬于我的少將軍，
終究是湮滅在了兩世的鴻溝里。我閉了閉眼。掌心觸了一掌風雪，冰的我清醒了回來。是了，
裴瀟做出了選擇。但，很巧的是，我也這么認為。大幾十年的情愛，
怎比得上封侯拜將、位及人臣來的痛快。雙煞不入一門，他有了昭封的機會，我也有了。
3.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門被兀的敲響?！霸莅?，那裴家小子也忒沒眼光！
”“來看看這些，有沒有喜歡的，阿爹替你綁回來。”阿爹阿娘以為我傷心過度閉門不出，
便拿了一沓子京中美男冊供我挑選。我扶著雞窩頭，嚷嚷道：“為何非嫁不可？
我隨著阿爹一起去戰(zhàn)場上拼個戰(zhàn)功出來不好嗎？”十四歲那年，我便和裴瀟于邊城擊過流寇。
雙煞的名頭便是回京受賞時，圣上調(diào)侃所流傳出。彼時尚年少，
未曾注意到老皇帝說這話時眼底閃過一抹警惕的光。阿娘彎起食指敲在我頭上，
“女孩子家家要什么功名利祿！安穩(wěn)一生才是最重要的！”阿爹在一旁提醒道：“元容，
圣上對你和茵寶的婚事可是格外關注?！泵夹囊痪o。阿爹已是武將之首，
圣上是在借此試探崔家是否會借嫁女之事，趁機結(jié)黨營私。我揉了揉額穴，呼出一口氣，
“這老狐貍……”阿娘打了兩下我的嘴，“你說什么胡話，叫人聽去可如何是好！
”我叫嚷了兩聲，推脫不得，便只得翻起冊子，目光頓在一頁。江家長子，江渡舟。
小字介紹他幼時被庶母陷害跌入冰湖，自此雙腿落了疾。我對此人沒什么印象，
隱約記得上輩子，他曾做過九皇子幕僚?？梢粋€殘廢，想來掀不起什么風浪?！熬退T。
”阿娘瞪圓了眼，嗔罵道：“你挑誰不好？挑他？一個病弱書生？”阿爹凝眉望著我，
卻懂了我的意思。阿妹已經(jīng)要嫁給裴國公長子，若我再嫁予世家大族，必會招致圣上猜忌。
而江家雖在青州一帶頗有名望，但長子體弱，幼子癡笨，到這一代已無能人之才，不足為懼。
阿爹嘆了口氣，“元容，真想好了嗎，這怕是會委屈了你?！蔽疫肿煲恍Γ胺判陌砂⒌?，
我有自己的考量?！敝讣饽﹃芍勰切凶郑挥羞@樣，圣上才能對崔家放心，
而我也能放開手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于是隔日，阿爹便去了江府綁人。哦不，說親。
4.江家族老們對這門婚事笑得合不攏嘴，欣然同意。
然上京城的貴女們都說我是因為被裴家退了婚，名聲不好，只能嫁給殘廢。
崔茵寶聽見后急了，支吾著用手語比劃，將那玉佩往我手里推。上輩子，她是喜歡裴瀟的，
明明能夠以恩裹挾，讓裴瀟娶了她，卻因我的緣故藏起了那份心思。我向她解釋，
讓她寬心嫁了。裴家長子娶啞女，崔家長女嫁殘廢，對老皇帝來說再好不過。院中有風相送，
我輕巧的折了只紙鶴遞給她，“萬事有阿姐呢。”她抿嘴一笑，似懂非懂點點頭。
我讓婢女帶她去休息，自己出了門，準備去見江渡舟。腳剛邁出門，
卻見裴瀟孑然一身站在那，不知等了多久。他面色有些不悅，“元容，你是在和我賭氣嗎？
”“就因著我這輩子不娶你，你便隨意找個殘廢嫁了？”“你這是……存心讓我愧疚嗎？呵，
當真是好手段……”我分明一句話未說，卻見他自己在那捶胸頓足。半晌嗤笑出聲，“裴瀟，
你是什么立場，在這質(zhì)問我？”他抬起眸子，啞聲道：“元容，這輩子你我有緣無份，
可你我的羈絆始終存在?！蔽仪浦F蒙蒙的天，似是要下雪了。不愿與他多廢話，
便道：“裴瀟，我的事與你無關。”說完便想鉆進馬車。他快走了幾步，驀地攥住我的袖擺，
“元容，你就仗著我愛過你，便是你賭氣我也拿你沒辦法?！薄翱赡憔驮俾犖乙换赜秩绾?？
那江渡舟一個殘廢實在不是良配，我是為了你好……”沒等他說完，我抽出腰間短刀，
猛地割下他攥著的那截袍子?！皽拭梅颍闳羰遣欢执?，那作為茵寶阿姐，
我也很懂些拳腳?！?.他看著那截袖子，臉色慢慢沉了下來。我艱難吐出一口氣，
招呼車夫駛遠，沒再回頭。江渡舟腿腳不便，只得由我上門去見他。跟著小廝來到一處院落，
有琴音裊裊，撥開霧氣，見有人坐在竹軒下。不知怎得，我就覺得他是江渡舟。就好像，
江渡舟本該長那樣，輕飄飄的，稍不留神就能和著風吹遠。有些清艷的眉眼抬起來看我，
“崔姑娘?！蔽页c點頭，在他面前坐下。他素指仍撥著琴弦，我不善音律，也聽不大懂。
一曲罷，他開了口，“我知姑娘心不在這竹林琴音，嫁予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看的透徹，一下子點出來叫我有些羞愧，于是忙搖頭，“沒有，你，你很好，真的。
”武將粗俗，連夸獎的話都顯得蒼白無比。他卻淺淺一笑，從袖中拿出一沓紙，
“此為和離書，姑娘若是有一天想走了，無論是去追逐雄鷹還是馳騁大漠，不必過問江某，
隨時可走?！蹦麆尤?。我攥著厚厚紙卷，往下翻了翻，“那這些銀票地契呢，你給我作甚？
”“姑娘離開的那天，也可帶上傍身，往后若是再嫁，也權(quán)當是江某為姑娘添的嫁妝。
”這些紙張霎時間變得極其燙手，我推拒著不收?！按宋锝挥铓v代江家主母，
姑娘還是收下罷?！蔽艺倬埽瑓s見有一束發(fā)少年跑來，“兄長！快看我捉得蟈蟈！
”見到我，他呢喃了什么，將竹籠挨到我眼前，“漂亮阿姐，蟈蟈給你，
你嫁予我阿兄好不好呀?！惫姘V傻。想到是他阿母害得江渡舟腿殘，
連帶著對他也有些不慡。卻見江渡舟仍是一貫的好臉色，水蛇般的指尖給他剝起糖紙。
我莫名想問，“你不恨他嗎？”清透的陽光落在他的眼睫，顯得愈加孤冷。
他摸了摸癡兒的頭，嘴角噙著淡淡的笑，“他阿母已經(jīng)付出了相應的代價，我也早該放下了。
”正當我想感嘆他的心胸寬廣時，又聽他悠悠說道：“況且，
阿弟也癡傻了不是嗎……”話畢，將那褐色糖果塞入癡兒的嘴。心下隱約泛寒。
又聽他說了許多，清靈的嗓音比古琴聲還好聽，那點疑惑也煙消云散。換過信物后，
便離了府。卻見裴瀟站在門口，周身散發(fā)著冷意。6.我蹙了蹙眉，“你怎么在這？
”他上前兩步，很自然的觸到我的手背，“瞧你這手，還是這么涼，是存心讓我擔心的吧。
”我不愿和他有更多的接觸，便倏的抽回手。裴瀟空落落道：“我是瞧這天霧蒙蒙，
怕是要下雪，特地來給你送傘?！蔽矣行┎唤獾目聪蛩?。“裴瀟，
我想我們之間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了?！薄扒皦m往事，自此不念，你不日便將娶我阿妹，
也莫叫她知道你我上輩子的糾葛?！彼ь^看我，“你的意思是，
要忘記我們以前的點滴嗎？”“元容，你好狠的心啊。”這話很耳熟。上輩子，
我斬下敵將頭顱時，他也說我一女子，心也忒狠?？晌矣浀煤芮宄?，
那天我?guī)е恍￡犎笋R被匈奴包圍，裴瀟為了保全自己的兵，直直從我身旁掠過。
還是我自己在同伴掩護下取了敵隊首領頭顱，慌了他們的陣腳，才殺出一條路逃出來。事后，
我們都默契的沒提過這回事，卻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而這輩子，也是他背信棄義在先。
所以，兩世了，最狠的明明是他。我憋著口氣，對他說道：“裴瀟，你沒有資格指責我。
”“雙煞不入一門，是你自己選的，臨陣悔棋乃兵家大忌，莫再說這些昏話。
”他臉色青白交加，咬牙道：“我明白還不行嗎？只是今個雪大，我怕你冷，
這傘你至少收……”忽有清冷的聲音傳來，“崔姑娘，天氣涼了，拿上手爐罷?！被仡^看去，
江渡舟坐在輪椅上，仍是一抹淺笑掛在嘴角。7.他唇色很淡，笑起來卻能讓春花秋月失色。
我略微出神的接過，他順勢將膝蓋上的狐裘襖子披到我身上。做完這一切，
才朝裴瀟微微頷首，“裴兄，好久不見?！迸釣t眼神暗了下來，說話夾槍帶棒，
“少時白鷺書院一別，曾想能與江兄并立朝堂，而今卻是沒機會了，當真是遺憾啊。
”他嘆息般的嘖嘖兩聲，視線毫不掩飾的落到江渡舟腿上。我蹙起眉，擋在輪椅前。
江渡舟只是笑笑，淡然道：“確是憾事一樁，可凡有所失便有所得，上天待我并不薄。
”他拉過我手，指尖溫熱，“念在昔年同窗情分上，
屆時望裴兄能夠來參加江某與崔姑娘的喜宴?！迸釣t臉色狠狠沉了下去。
江渡舟這番話說的得體至極，讓他根本沒有理由發(fā)作。不忿的冷哼兩聲，便轉(zhuǎn)頭離去。
“裴兄這脾氣倒是經(jīng)年見長?！蔽覐澫卵?，替他拂去肩頭的雪，“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他回眸一笑，“無事的。”說完，驀地掩面咳了兩聲，
單薄的身子像風箱一樣在殘雪中起伏著。當真是我見猶憐。這副病弱模樣，
想來是這些年受欺負慣了，我思索著便道：“以后，我會好好保護你的?！彼幸凰驳你渡瘛?/p>
眸中有細碎的光閃過，失笑道：“那便先行謝過崔姑娘了。”……有風吹過，
腰間銀鈴輕墜著，江渡舟看著崔元容的馬車漸遠。今天是臘月十八，
是多年前他掉落冰湖的日子，也是和她初見的日子?！視煤帽Ｗo你的。這話，
他自少時便聽她講過了。8.回府的路上，馬車在街角被人攔住。裴瀟隔著車簾與我對話，
“元容，我好意提醒，江渡舟沒有你看上去那么簡單,你若現(xiàn)在悔婚，還來得及。
”臨了又補充：“圣上那邊有什么問題，我替你兜著還不成嗎？”簾子被風掀起一角，
我隔著兩世的塵埃與他對視，“不勞妹夫費心，崔府和裴府不是一個方向，就送到這罷。
”“往后，好自為之?！避嚪虼蛑R鞭而去，身后似有人要追。只是今個兒長街素裹，
風雪掩路，如何能追得上呢。約莫暮冬的最后一場雪，上京城白茫茫的雪面炸開了一簇火紅。
應著禮法需得長姐先嫁，裴瀟和崔茵寶的婚期定在開春時分。江渡舟腿疾不能騎馬，
接親人便換作他的表兄來。透過團扇，我看清了來人。他雖然戴著面具，
可我不會認錯他的身形。是裴瀟。腦子快擰成麻繩，他為什么會在這？一如前世，
他牽起我的手，問我：“跟我走，好不好。”只是如今說完，又跟上一句：“元容，
我后悔了，別嫁給他……”9.我踏在雪上，延伸的紅綢隔斷了兩世塵埃。上一世，
我滿心歡喜的握過他的手，從此黃沙百戰(zhàn)，不勝不歸。而這一世，是他選擇功名利祿在先。
我理解，也放手，但絕不回頭?！芭釣t，后悔是世上最無用的話。”“我且問你，
我不嫁江渡舟，嫁與你，我阿妹該如何自處？”“你輕飄飄的一句后悔，
會陷我與阿妹于不義，抑或是說，你想同時娶我崔家二女？”他張闔著干裂的唇，似要辯解。
我沒給他機會，繼續(xù)道：“莫說你裴家，連圣上都得敬我爹三分，你又哪來的膽子？
”“你如今無功名傍身，除了個裴國公長子的名號，什么也沒有?！绷滔逻@些話，
我抵達喜轎旁，決然松開了他的手。車輪碾過，馬蹄在積雪中深一腳淺一腳。隔著窗幔，
裴瀟慢了下來，他道：“元容，三月后便是你我前世第一次討伐匈奴的日子，你要的功名，
我會掙出來，你且等我成嗎？”我輕輕笑了聲，若是為了功名，我前世為何會嫁給他？
大雪在不知疲倦的下著，我不留情面的戳穿了他的心思。“裴瀟，雙煞不入一門，
我和你的前程不會并存。”“若我應了你這回，假以時日，
你定又會后悔今朝放棄了光明前程而選了我?！薄爱斎?，你不會這么蠢?！薄八?，
你是想娶了我，將我放在后宅好生將養(yǎng)著，讓我不要如前世那樣和你一同在戰(zhàn)場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