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廟中人龍口村的清晨，總是比鎮(zhèn)上來得慢些。太陽升起來了，
但光還要一點點地從山背后擠過來，落在瓦片上、老樹下，還有村口那座土地廟的屋檐邊。
廟不大，三間屋，一進門就能看見供桌，桌上擺著一尊石像。神像身著袍服，頂著烏紗帽，
雙目低垂，面色溫和，像個睡著的老人。香爐冷清，三炷香里只有一根還立著，歪斜著，
像是早上有人不太情愿地插上去的。林如山正蹲在廟門前，用破竹掃帚掃地。他的動作很慢，
像是跟地上幾片落葉在耗氣力。掃幾下，歇一歇；再掃幾下，又歇一歇。他穿著灰藍布衫，
袖口破了個口子，露出皺得像老樹皮的手腕。掃完門口，他站起來，抬眼看了看天，
像是掐著太陽的位置來安排一天的活計。他走回廟里，
從神像前的抽屜里摸出一塊干硬的紅布，把神像上的塵擦了兩遍?！坝致浠伊税?。
”他自言自語，聲音干啞，卻沒有絲毫怪罪的意思，反而像在跟人說話。廟后有口水井，
是村里最早的一口井，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人還會在這打水。他把一只鐵皮水桶放下去，
吱呀一聲，再提上來時水不多，夠他燒一壺早茶。爐子在廟左邊的灶間里，是自己砌的泥爐，
架了半截瓦罐，水滾起來時冒出細細白汽。他坐在小板凳上，拎著搪瓷杯子慢慢喝。
外頭腳步聲響了，是一串鞋底拍打地面的輕快節(jié)奏。張婉兒走過來了，扎著馬尾，
穿著鎮(zhèn)上的志愿服，手上還拎著一只文件袋?！傲譅敚?。”她聲音清脆，
跟這地方顯得不太搭調(diào)。林如山點了點頭，沒起身，也沒回聲。
只是在杯沿上輕輕抿了一口水，像是把“你也早”這句話送進了嘴里。張婉兒不介意，
她已經(jīng)習慣了林如山的這種反應。剛到村里時，她覺得這人怕是糊涂的，整天蹲廟里不出門，
連話都說不上三句。可后來她發(fā)現(xiàn)，
每天做的事從不間斷：掃地、擦像、燒水、修窗、巡廟后那棵槐樹……像是有自己一套日歷。
“今天鎮(zhèn)里文?？埔獊?，說是看這廟值不值得立個文物牌子。
我想讓他們也聽聽村里人的說法，林爺，您要不要也來講講？
”林如山聽到“文物”兩個字時，輕輕蹙了下眉，但沒說什么。他將茶杯放到小案上，
起身走進了廟堂中，手背在身后站了片刻，才開口：“立不立……跟這廟，沒什么大關系。
”張婉兒有點意外，“怎么說？”林如山慢悠悠地說：“廟，不是看它在不在……是看，
供它的人在不在?！睆埻駜赫苏瑳]馬上接話。她環(huán)視這座廟——土墻斑駁，
木梁裸出筋骨，香爐里連香灰都快結塊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來村里這么久，
好像真的沒見過誰來這里拜神。她有點尷尬地笑了笑：“那林爺您這是在看什么？
”林如山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啊，是在看人還在不在?！睆埻駜阂幌伦硬徽f話了。
她看著林如山的背影，覺得他那句“看人還在不在”，不只是說廟，
更像是在說——這個村子，是不是還活著。風起了，廟門吱呀一聲合上，陽光落在門縫里，
斜斜地照在石像的面龐上，像是給它重新描了一道輪廓。神像仍舊低著眼，靜靜的，
不笑不怒。林如山輕輕伸手，在神像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小塊黑糖糕。他沒說話，
像是例行公事，又像是一種告別。第二章：過去的土地廟后那棵老槐樹，
林如山每天都要轉一圈。不是檢查什么，就是走一走，像是確認它還在——有些東西活著，
不需要說話。他記得，這棵槐樹，是他親手種的。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的村子還不叫龍口，叫“龍?zhí)墩?，寨后有水井，寨前是土地廟，廟下就是田。
那年年頭鬧旱，他在廟前的地里挖了個小坑，倒了點剩飯水，把一顆槐樹苗埋了進去。
“槐生三根，能擋三災?！彼麑χ粚λ妥忧笥甑姆驄D這么說，聲音還很響，
像山谷里傳的鐘。那孩子今年如果還活著，也有六十了吧。林如山?jīng)]細想這些。
他知道自己記得的事，比這村里任何一個活人都多。多得他不敢說，怕人以為他瘋了。
他說過一次，在五十年代，跟個來收公糧的干部閑聊，
說起某年某人家地頭長的紅薯像豬頭大。結果那人回去就寫報告，說他裝神弄鬼，擾亂民智。
他被牽著游了一次街，不痛不癢，但他記住了——神，不能像人一樣說真話。
這些年他話越說越少，連夢也少了。有時候他想，也許是因為這地已經(jīng)不需要神了。
那天傍晚，張婉兒又來了，帶了幾頁復印材料，坐在廟前的石階上攤開來。“林爺，
我查到這廟最早是在乾隆四十七年修的。還有村志記載，說這地原本年年鬧水災，
是立了這廟后才安穩(wěn)的?！绷秩缟?jīng)]動，只是坐在門檻上喝水，像沒聽見?！澳绬?？
三十多年前，村里地震，那時候全村的屋都倒了，這廟居然沒塌?！彼D了頓，“我媽說，
她小時候地震那天，全家人都跑來這里躲的?！绷秩缟酵邦^的空地，
那是震后塌了的祠堂舊址，草都已經(jīng)長出半人高了。他眼中沒有驚訝，
反而像是安心地嘆了口氣：“能躲一時，是這塊地的福氣。”張婉兒回頭看他：“林爺，
您一直在這廟里住，怎么從不跟人說這些？”“說了有用？”他看著她，目光不重，
卻像穿透了一層歲月的紙窗。張婉兒低下頭，不知怎么接話。她忽然覺得，
這個看起來糊涂的老人，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說與不說，都改不了這廟快沒了的事實。
“我想寫一份報告給縣里，說這里有文化價值，希望能保下來?！绷秩缟?jīng)]說話。
他望著廟后漸暗的天，手中茶杯沒再抬起。張婉兒看他沉默，
只好自己自言自語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許不信神，但這塊地，這些老東西，
是我們自己的根。拆了就沒了。”林如山緩緩地，像是咬著每個字地說：“你要留的，
不是神，是地的記憶?！薄班牛俊薄吧癫慌聸]香火，怕的是人不記得地長過什么，埋過什么，
誰在這活過?！睆埻駜簺]再說話了。她抬頭看那棵老槐樹，斜陽從葉縫里漏下來，灑在地上，
像碎碎的燈火。她忽然明白了，這老人每日圍著樹走，不是因為怕樹死，
而是怕人忘了它還活著。第三章：拆遷通告初夏的天一熱，鎮(zhèn)政府的事也多了起來。
龍口村改造方案卡了好幾個月，這回終于批下來了。第一項，清地。那天上午，陽光很烈，
地面上像是撒了一層細白粉。廟外傳來汽車喇叭聲，
一輛貼著鎮(zhèn)政府標志的白色面包車在槐樹下停下，跳下幾個人，西裝短袖，腳踩皮鞋，
像是來談判，又像是來審地。走在前面的，是梁鎮(zhèn)長。人不高，挺精神，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
臉上掛著不咸不淡的笑。他一眼看見了站在廟前掃地的林如山，主動走上前。“林老爺子吧？
聽說您一直看這廟，看了幾十年，不容易啊?！绷秩缟桨褣咧懔⒃趬?，微微點頭。
“我是鎮(zhèn)里的梁政，是來辦村整合前期工作的。今天我們來，是給這塊地做個前期處理。
”梁鎮(zhèn)長拿出一張紅頭文件，揮了揮。“這片廟所在的地塊，根據(jù)區(qū)劃，是集體建設用地，
不具備獨立文保價值，要統(tǒng)一騰退，統(tǒng)一開發(fā)。文件上都有，合法合規(guī)。”他說話的時候，
其他幾人已經(jīng)開始在廟邊拍照、丈量。有人蹲下，用石灰畫了一道線，
把廟前空地劃成了“拆除區(qū)域”。張婉兒也來了，一路小跑到廟前，
攔住那幾個人：“等一下！梁鎮(zhèn)長，這塊廟，我正在申請縣文保立項，材料都遞上去了，
您這邊能不能緩一緩，等批復下來再動？”梁鎮(zhèn)長看了她一眼，
眼神溫和又帶著點訓誡的意味：“婉兒啊，你年輕有理想，這是好事。但你要知道，
我們做事是講規(guī)矩的。上面要看的是效益，是空間利用率，這個廟，不是列級文物，
也不在村集體經(jīng)濟產(chǎn)出里占比。你要是真心想保護，可以申請個紀念碑嘛，沒必要留這危房。
”張婉兒還想爭辯，梁鎮(zhèn)長已經(jīng)笑著拍了拍她肩膀，“年輕人嘛，也得學會接受現(xiàn)實。
”說完，他轉頭看向林如山：“林老爺子，咱也不為難您，廟里這些老家具，您要是舍不得，
鎮(zhèn)上可以幫您找地方存一存。您年紀也大了，住這兒多不方便？搬鎮(zhèn)上，醫(yī)保、看病都方便。
”林如山一直沒說話，只是站在廟門口，目光落在那條剛畫下的白線。
那線像是把他和土地神像隔在了兩個世界。他緩緩地開口：“你們要動這廟……動之前，
先問問地下埋著的那些人愿不愿意。”梁鎮(zhèn)長一愣，隨即笑了，“林老爺子，
您這話就玄了啊。咱們講科學講現(xiàn)實嘛，這年頭，還信這些？”林如山?jīng)]再看他，
只是緩緩地走到廟門前，彎腰拾起那根掃帚，一下下掃著白灰線，掃了很久。
梁鎮(zhèn)長站了一會兒，沒再說話，轉身帶人走了。走前他只說了句：“下周初步動工，請配合。
”那天傍晚，廟前坐了幾個老人，都是村里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沒人說話，有人抽旱煙，
有人啃瓜子，更多的是望著廟檐發(fā)呆。他們不是來聲援的，也不是真的關心能不能保下，
只是——習慣了廟在那，突然聽說要拆了，心里空了一塊。張婉兒也來了，
她帶了飯菜放在灶屋，輕聲對林如山說：“林爺，我沒用，申請可能批不下來。
”林如山只是搖頭，聲音很輕：“不是你沒用，是這地，不認得人了?！憋L吹過廟門，
香爐里最后一柱香，也倒了。第四章：守不住的人從廟走出來那天，是個陰天，云壓得很低，
像一層厚棉布把整個村子罩住了。林如山戴了一頂舊草帽，穿著常年那身洗得泛白的布衣，
從廟后的小路往村里走。那條路多年來已經(jīng)長滿了草，只有他一個人每日踏，
才不至于沒了痕跡。他不常出廟，村里小孩都不大認得他。幾個放學回來躥在巷子里的學生，
看見他都愣了愣，小聲嘀咕：“那是不是廟里那個老頭？”林如山?jīng)]理他們。
他沿著巷子走到一家小賣部門口，這是村里最早開的鋪子，老板姓齊，早年做過知青，
后來回來蓋了房子開鋪子，算是村里最早富起來的一戶。他站在門口，喊了聲：“小齊。
”屋里出來一個胖男人，正啃著泡面，滿嘴湯水：“誰呀？”他一看，愣了一下，
笑著叫：“喲，林老爺子！今兒怎么下來啦？要買煙？”林如山搖頭：“不買。來問個事。
”“您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年年三月初三來廟里磕頭。那年你奶生病，
你跪著求我說保她多活一年。后來你開這鋪子，第一桶金也是年初來點了香……你記得嗎？
”齊老板笑容頓了頓，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那不是小時候瞎信么……您老還記著這些？
”林如山不急，只是靜靜看著他：“你說那時候是瞎信?？赡隳棠悄暾娴亩嗷盍艘荒辍?/p>
”齊老板有些惱了，低聲道：“林老爺子，咱講理哈，那是我媽請了城里的專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