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他一塊肉，我們就能永生！”丈夫瘋狂的嘶吼中，口中的他是我們的孩子。
一、我是一顆被遺忘的人參果。那年齊天大圣大鬧五莊觀，將我與兄弟姐妹們打落凡塵。
他們皆被那猴子囫圇吞下，唯我滾入石縫，僥幸逃過一劫。千年歲月，
我沉睡在青城山陰的泥土里，聽風(fēng)吟雨唱，看草木榮枯。天地靈氣滋養(yǎng)著我，
也讓我深知自身禁忌：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唯遇土可安。
直到那日春雨淅瀝，一道驚雷劈開我棲身的山石。久違的陽光滲入，
體內(nèi)沉寂的靈氣如春溪解凍，汩汩涌動。我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絲嫩芽，
淡金色的莖葉在干熱的風(fēng)中脆弱地顫抖，貪婪卻徒勞地汲取著稀薄的水汽。
持續(xù)的干旱正將我推向枯萎的邊緣。“這是什么…”一個(gè)清朗如泉的聲音，
帶著驚疑在我頭頂響起。透過嫩葉的縫隙，我看見一個(gè)身著褪色青衫的書生蹲在面前。
約莫二十出頭，面容清瘦卻眉目疏朗，帶著書卷氣。他修長白皙的手指，
指尖染著淡淡的墨痕，小心翼翼地觸碰我的葉片。“這紋路…晶瑩如玉，
脈絡(luò)含金…莫不是古書里提過的草木之精？”書生喃喃自語，
眼中閃爍著發(fā)現(xiàn)秘寶的驚喜光芒。
他毫不猶豫地解下腰間水囊——那對他而言定是珍貴之物——將最后一點(diǎn)清水，
小心翼翼澆灌在我周圍龜裂如網(wǎng)的泥土上?！靶|西，遇見我，便是你的造化。山中清苦，
我?guī)慊丶铱珊?？”他的聲音溫和，像山澗拂過卵石的春風(fēng)。我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葉片，
一滴露珠順著葉尖滾落，算作回應(yīng)。溫玉書笑了，那笑容干凈溫暖，甚過穿透云層的三月光。
他尋來一片光滑竹片，避開我的根須，小心翼翼地將我與包裹根系的泥土一同掘起，
捧在手心，如同捧著易碎的稀世古籍?！盎丶摇！彼p聲說，將我妥帖地藏入懷中。
隔著粗布衣衫，他胸膛的溫度和沉穩(wěn)的心跳聲傳來，驅(qū)散了千年孤寂的寒涼。
二、溫玉書的家在半山腰一處簡陋草廬。他將我種在一個(gè)缺角的青瓷盆里，置于窗前書案，
與他的筆墨紙硯為鄰。每日晨起，他必先以竹筒為我汲取清冽山泉；夜讀時(shí)，
總將油燈挪近些，溫言道：“燈火雖微，或可驅(qū)你寒涼。”“《西游記》有載，
人參果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蹦骋?，他對著燈下書卷，
忽然抬頭對我笑道，“你既生于土，我便以竹器陶盆照料，以山泉澆灌，避火遠(yuǎn)金，
想來不會錯(cuò)?！蔽沂嬲谷~片，月光透過窗欞，如銀紗披拂。溫玉書不知，
他每夜誦讀的經(jīng)史子集，那字字珠璣竟化作精純文氣，
絲絲縷縷被我吸納；他揮毫潑墨時(shí)散逸的墨香，更是滋養(yǎng)我靈體的無上妙品。他的存在本身，
便是最好的靈壤。三個(gè)月后的一個(gè)滿月之夜，當(dāng)溫玉書伏案倦極而眠時(shí)，
積蓄的靈力終于沖破了最后的桎梏。月華如練，灌注全身，我的形體在清輝中拉長、凝聚。
晨光熹微時(shí)，我已化作一個(gè)綠羅裙衫的少女，赤足立于書案之畔，
好奇地審視著屬于“人”的手足與垂落的青絲。溫玉書被細(xì)微的窸窣驚醒，睜眼剎那，
手中的《孟子》“啪嗒”墜地?！把?？！”他臉色煞白，聲音卡在喉間。
我學(xué)著他書中描述的仕女儀態(tài)，盈盈一福：“妾身乃公子所救草木之靈，蒙君日夜溫養(yǎng)，
方得此形。公子若不棄，愿侍奉左右，以報(bào)恩德。”溫玉書怔忡良久，目光從我赤足掃過，
倏然紅了耳根，轉(zhuǎn)身從箱籠底層翻出一件半舊的青色外袍，低頭遞來：“山…山中晨露重，
姑娘…姑娘先披上這個(gè)。”接過猶帶他體溫的衣袍裹住自己，一股暖流涌入心田。
那一刻我便知曉，這方寸草廬，這個(gè)溫柔的人，是我千年孤寂后唯一的歸處。然而，
“妖”的身份于人世終究是驚濤駭浪。我不能讓這隱秘威脅到他平靜的書生生涯。
趁他心神未定，我悄然掐動法訣，指尖一點(diǎn)微不可察的青芒沒入他眉心。
“忘憂訣”——這耗費(fèi)心神的小術(shù)，能模糊特定時(shí)刻的記憶，
代價(jià)是施術(shù)者的疲憊與受術(shù)者可能的恍惚。我抽走了他目睹我化形這段短暫而驚駭?shù)挠洃洠?/p>
只留下一個(gè)模糊的印象：他在山間救回了一個(gè)孤苦無依的逃荒女子。
三、他只記得我是個(gè)逃荒至此、被他救下的可憐女子。溫玉書為我取名“青蘿”，
取意“青城山下”的縹緲仙氣。我為他整理散亂的書稿，烹煮清粥小菜，
在裊裊茶香中聽他講述人間悲歡、史海鉤沉。他教我識文斷字，我陪他攀巖采藥。草廬雖陋，
卻因他的笑語和我的陪伴，充盈著塵世最樸實(shí)的暖意。一年后的花朝節(jié)，
漫山遍野的花海成了最盛大的媒證。溫玉書在紛飛的花瓣中執(zhí)起我的手，掌心微汗，
眼神卻清澈堅(jiān)定：“青蘿，我溫玉書身無長物，唯有寒窗十年的一點(diǎn)筆墨，和一顆赤誠之心。
你可愿與我結(jié)為夫妻，此生貧富不移，生死不離？”他眼中映著春光與我的身影，
“待我金榜題名，定許你鳳冠霞帔，一世榮華?！蔽彝M(jìn)他如泉的眼底，
那里只有我的倒影和純粹的誓言。千言萬語化作輕輕頷首：“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
”我們在山神廟前，以漫山野花為聘，掬一捧清泉為酒，拜了天地。紅燭搖曳的夜晚，
我將心口一縷凝練了千年精華的本命元?dú)?，輕柔渡入他口中。金光流轉(zhuǎn)，
無形的紐帶將我們緊密相連，從此性命相牽，福禍與共。我分享給他悠長的壽元，
但這力量對凡人之軀如同涓滴入海，他仍會緩慢衰老，
而我需持續(xù)以自身靈力維系這脆弱的平衡?；楹蟮谌?，我誕下一個(gè)男孩。孩子降生時(shí)，
草廬內(nèi)異香馥郁，窗外百鳥翔集，清鳴不絕。溫玉書抱著襁褓，喜極而泣，
為他取名“溫靈”。
“這孩子…”我憂心忡忡地看著嬰兒掌心那若隱若現(xiàn)、流轉(zhuǎn)著微光的金色葉脈紋路，
“天生靈體，氣息純凈如朝露，恐招邪祟覬覦?！彼棵恳娢页蠲忌铈i，輕吻我的額發(fā)，
語氣帶著初為人父的堅(jiān)定與溫柔：“無妨，有你我守護(hù)，定能護(hù)他周全?！比欢?，
不安如影隨形。人參果乃天地靈根所結(jié)，所生子嗣更是凝聚了至純精華。溫靈百日那夜，
一只形如山魈的黑影便在窗外樹影間貪婪窺伺。我悄無聲息地掐訣，
一道凝練的靈力如針般刺去，驚得那物慘嚎一聲，遁入夜色。四、溫靈周歲時(shí)，
已能清晰看見常人無法得見的精魅幽魂。
花花…飛飛…” 或張開小手對著虛空：“抱…抱抱…”起初溫玉書只當(dāng)是孩童天真的幻想，
直到某個(gè)寒夜，他親眼目睹一只皮毛油亮的狐妖，利爪已探進(jìn)窗欞，直抓向熟睡的溫靈！
“青蘿！”溫玉書魂飛魄散，嘶聲搖醒我。我早已被濃烈的妖氣驚醒，身形如電擋在搖籃前，
袖中金葉疾射而出，帶著破空銳響，瞬間洞穿狐妖爪臂。那妖物發(fā)出一聲凄厲慘嚎，
化作一股腥臭青煙狼狽逃竄。溫玉書癱坐在地，面無血色，
冷汗浸透單衣：“那…那些究竟是什么東西？！”我扶住他顫抖的肩膀，
聲音盡量平穩(wěn)：“夫君莫怕。靈兒體質(zhì)特殊，心思純凈如水晶，易引來山野精怪窺伺。
”我輕撫他的后背，感受到他心臟狂跳如擂鼓。安撫他重新睡下后，
我凝視著他驚悸未消的睡顏，心中酸楚。再次掐動“忘憂訣”，青芒微閃。
這術(shù)法不能抹去他根深蒂固的恐懼和關(guān)于“精怪”的模糊概念，
只能盡力模糊掉今夜這血腥可怖的具體畫面和狐妖的清晰形象，
代之以孩子夜啼驚夢、父親憂心守護(hù)的朦朧記憶。每一次施術(shù)，都讓我精神一陣虛乏。
溫玉書醒來后，只隱約記得孩子昨夜似乎受了驚嚇，自己守了半宿，
心中那份對未知的憂慮卻更深了。自此，守護(hù)成了我生活的重心。在溫玉書看不見的角落，
我頻繁調(diào)動靈力，或設(shè)下無形結(jié)界，或驅(qū)動草木示警，
或直接出手驅(qū)逐那些嗅著溫靈純凈氣息而來的魑魅魍魎。溫玉書眼中的疑云日益濃重，
他常常徹夜不眠地守在溫靈床邊，眼中交織著深沉的父愛和無解的恐懼。我讀懂了他的疑問，
卻如鯁在喉——難道要告訴他，我們視若珍寶的孩子，在那些邪物眼中，
竟是能增千年道行的無上靈藥？“青蘿，你究竟…”又一個(gè)擊退蛇妖的不眠夜后，
溫玉書倚著門框，疲憊的眼中滿是探尋與掙扎，“靈兒他…我們…”我垂下眼睫，
不敢看他眼中的痛楚：“夫君，有些事…待靈兒再長大些，心性穩(wěn)固了，我必向你坦誠一切。
”溫玉書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山風(fēng)都已凝固。最終，他只是上前一步，
用力地將我和溫靈緊緊擁入懷中，聲音沙啞卻沉重如諾：“無論如何，你是我溫玉書的妻，
靈兒是我溫玉書的骨血。天塌下來，我們一起扛。”那一刻，他懷抱的溫暖幾乎讓我相信，
凡塵的情愛真能抵擋一切風(fēng)雨?？上?，我低估了人心的幽暗，也低估了長生誘惑的腐蝕之力。
真正的劫難，已悄然臨近。五、溫靈七歲那年春日，村里來了個(gè)賣桃花的女子，自稱桃夭。
她生得杏眼桃腮，身姿裊娜如弱柳扶風(fēng)，所到之處，總有股甜膩得發(fā)齁的異香如影隨形，
熏得人頭暈?zāi)垦?。村中男子無不神魂顛倒，溫玉書去市集售賣字畫時(shí)，
亦不免被那花團(tuán)錦簇和嬌聲軟語吸引了目光?！澳琴u花女子，妖氣纏身，絕非善類?！碑?dāng)晚，
借著為溫靈縫補(bǔ)衣裳的燈光，我佯作不經(jīng)意地提醒。溫玉書正臨摹一副碑帖，聞言筆鋒一滯，
墨點(diǎn)污了宣紙。他抬起頭，眉頭微蹙，語氣帶著一絲不悅：“青蘿何出此言？
桃夭姑娘孤身一人，賣花謀生已屬不易，何必惡語相向？”我心下一沉，警鈴大作。
溫玉書向來心善，憐貧惜弱，但從未如此為一個(gè)陌生人辯解，甚至隱含對我判斷的質(zhì)疑。
我暗中催動靈覺，目光穿透表象——那桃夭周身粉霧繚繞，
甜香之下是濃郁的、帶著腐朽氣息的妖氣！一株虬結(jié)妖艷的桃樹虛影在她身后若隱若現(xiàn)。
“夫君連日抄書辛苦，心神耗損，喝盞參茶安神吧?！蔽覊合路康牟话?，
遞上一杯熱氣氤氳的茶水，杯中悄然融入了一絲我本命葉片的氣息，有清心鎮(zhèn)魂之效。
溫玉書依言飲下，眼神果然清明了幾分，
臉上掠過一絲茫然和愧疚：“青蘿…我剛才…似乎有些…”“無妨。”我打斷他，
強(qiáng)扯出一個(gè)笑容，“明日我陪你去市集走走可好？”次日市集，桃夭的攤位前人聲鼎沸。
她一眼瞧見溫玉書，眸中異彩一閃，隨即綻開一個(gè)春花般嬌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