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巷子徹底死了。記憶里那綿延不絕、浸透歲月包漿的青磚灰瓦,被粗暴地推平,碾碎,
化為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瓦礫荒原。只有幾段突兀的殘墻,像被啃噬殆盡的巨獸肋骨,
支棱在廢墟之上,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風卷起塵土,帶著嗆人的石灰和腐朽氣息,
嗚咽著穿過空洞的門洞窗框,仿佛在為逝去的時光唱挽歌。蘇瑤的高跟鞋踩在碎石瓦礫上,
每一步都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像是對這片土地最后尊嚴的褻瀆。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循著早已被抹平的舊日街巷輪廓,艱難地在廢墟中辨認方向。
心跳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帶著一種近乎疼痛的期待與惶恐。
直到那個低矮、黑黢黢的樹樁猛地撞入眼簾——老槐樹,只剩下這一圈沉默的年輪,
深深嵌入焦黑的泥土,如同一枚烙在大地心口的、陳舊而無法愈合的傷疤。
蘇瑤的呼吸驟然一窒。二十年前的陽光仿佛穿透厚重的時光塵埃,再次灼熱地落了下來。
那時的光,金粉似的,篩過老槐樹繁密如蓋的枝葉,跳躍在三個小小的、汗津津的額頭上。
蘇瑤、林宇、陳萱。三顆毛茸茸的小腦袋緊緊湊在一起,屏息凝神。林宇握著撿來的樹枝,
一筆一劃,在樹蔭下松軟溫熱的泥土上,刻下歪歪扭扭卻無比鄭重的誓言:“永遠是好朋友!
長大一起回來!”字跡幼稚,力透“泥”背。
陳萱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珍藏的、被體溫捂得微微發(fā)軟的水果糖,
糖紙在陽光下閃著廉價卻耀眼的光。林宇一把搶過那顆最大最紅的,不由分說,
硬塞進陳萱小小的手心。陳萱的臉頰瞬間飛起紅霞,像熟透的桃子。三人的笑聲清脆、肆意,
在濃密的綠蔭下碰撞、炸開,仿佛能撞碎陽光,讓整個夏天都為之搖晃。
“我記得前幾天我們還不是在街邊裝扮成草藥師,剁草藥嗎?
我記得那是下雨天我們還一起淋雨跑回去…雨水冰涼,頭發(fā)衣服全貼在身上,可我們還在笑,
笑林宇學老郎中捋胡子的滑稽樣…”蘇瑤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樹樁粗糙的裂口,低語著,
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沉睡的回憶,“我還記得我發(fā)燒的時候,你倆會偷偷溜進我家,
陳萱給我念小人書,林宇笨手笨腳地給我擰濕毛巾敷額頭…記得玩躲貓貓,
我們總愛鉆進那個廢棄診所滿是灰塵、散落著玻璃針筒的倉庫角落,又害怕又興奮,
擠成一團…記得巷尾那面斑駁的矮墻還沒有被加高,我們日日攀爬,
比賽誰能最先摸到墻頭那株倔強的狗尾巴草…”回憶的暖流洶涌而至,幾乎將她溺斃。
然而現實的冰冷瓦礫硌著她的腳底,尖銳地提醒著物是人非。她閉上眼,
巨大的酸楚涌上喉頭:“但這一次…對不起,
好像…真的要失約了…失約了和你們一起長大的約定…”那紙來自遙遠大城市的入學通知書,
像一只從冰冷官僚機器里伸出的、毫無溫度的鐵手,在七歲那年的夏天,
猝不及防地撕碎了這幅溫暖斑斕的童年畫卷。離別那日,天空是鉛灰色的,
沉沉地壓在小巷低矮的屋檐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三個小小的身體在巷口死死地抱成一團,
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將彼此揉進自己的骨血里。眼淚決堤,
滾燙地流進彼此汗?jié)竦牟鳖i、衣領,分不清是誰的。蘇瑤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抽噎著,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沫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等…等我……我一定……一定回來找你們!
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變了…變了就是豬八戒!”聲音嘶啞,
帶著孩童特有的、不顧一切的決絕。三只沾滿淚水和泥土的小手,帶著微顫,
緊緊交疊在一起,指尖用力地勾纏著。孩童的誓言,在這一刻,比教堂的鐘聲更莊重,
如同滾燙的烙鐵,帶著痛楚和希冀,深深刻進彼此懵懂卻赤誠的血肉深處。
巷口傳來汽車喇叭尖銳而急促的鳴響,一聲緊過一聲,如同催命的符咒。最終,
那只鐵手再次伸出,強硬地將蘇瑤從這片浸透淚水和友情的溫熱土地上,生生拽離。
時光如湍急的、裹挾著泥沙的河流,不由分說地卷著蘇瑤向前奔涌。她孤身一人,
被拋入那座龐大、陌生、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鋼鐵森林。在這里,
童年槐樹的蔭蔽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摩天大樓投下的巨大陰影。
她憑著骨子里的倔強、近乎苛刻的自律,以及一種在復雜環(huán)境中磨礪出的敏銳,
像一株頑強的藤蔓,在廣東這片富庶卻也競爭慘烈的叢林里拼命扎根、向上攀爬,
終于為自己劈開了一條通往光亮的路。然而,七歲那年的記憶,并未被城市的霓虹沖刷褪色,
反而在心底沉淀得越發(fā)清晰、沉重。只是,記憶里那兩個鮮活的身影,林宇明媚張揚的笑臉,
陳萱羞澀溫順的眼眸,卻在時光的磨蝕下,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
只剩下兩個冰涼的名字,在回憶的寒潭中沉浮。
蘇瑤很想念她們…想念到心臟時常會無緣無故地抽痛。九歲那年,老家傳來親人過世的消息。
“你可知,那是唯一一次蘇瑤能回去見她們的機會了!”多年后,母親在電話里無意間提起,
語氣帶著一絲早已被歲月沖淡的無奈,“可當時…現實啊,硬生生把你拉了回來。
” “你要學習,你知道嗎?” 母親當年那句斬釘截鐵的話,
像一堵無形的、密不透風的墻,瞬間堵死了蘇瑤所有微弱的期盼和出口。
小小的蘇瑤坐在冰冷的書桌前,拿起筆,鋪開信紙,強烈的思念幾乎要沖破胸膛。
她想告訴陳萱和林宇,大城市的高樓有多高,夜晚的燈光有多亮,
但都沒有巷子里的槐花香;她想傾訴自己在新學校的孤單,
想念她們的笑聲勝過想念任何玩具;她想讓爺爺奶奶回去時,
一定帶上那盒她偷偷攢錢買的、包裝最漂亮的糖果…可是,筆尖懸在紙上,
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洇開一小團墨跡。她該從何說起?
又該如何訴說這份沉重而復雜的想念?她怕她們不懂,更怕她們…忘了。
直到爺爺奶奶探親回來,帶著一身故鄉(xiāng)的風塵。老人嘆息著轉述:“那兩個女娃兒,
見我們第一句話就問,‘爺爺奶奶,蘇瑤回來了嗎?’眼睛亮晶晶的,
巴巴地望著…” “沒有?!?當聽到這個答案時,老人描述說,那兩張充滿期待的小臉,
瞬間黯淡下去,“像被冷水兜頭澆了個透心涼。
”蘇瑤仿佛能看見她們失落的樣子——陳萱會咬著嘴唇低下頭,林宇則會攥緊拳頭,
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們一定在想:“可是…她明明答應過我們的啊…” 那童稚的、帶著委屈和不解的聲音,
隔著時空,重重敲打在蘇瑤心上。童年的歡聲笑語,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螢火蟲,
在記憶的黑暗中徒勞地、一遍遍地沖撞、游蕩。蘇瑤拼命地、徒勞地想要抓住每一個細節(jié),
她不愿忘記,更不愿被忘記。她多想立刻飛到她們面前,
大聲說出那聲遲到了整個童年的“對不起”!但錯過了九歲那扇唯一的門,
通往她們世界的路,似乎就在她眼前徹底崩塌、湮滅。巨大的、無法填補的遺憾,
像冰冷的藤蔓,日復一日纏繞著她,越收越緊。疲憊像潮水般淹沒她時,
桌角那個小小的玻璃瓶,便成了唯一的浮木。里面裝著一小撮來自老槐樹下的泥土,
早已干涸板結,顏色深褐。還有一顆褪色、融化后又凝固的糖塊,粘著幾粒細小的沙礫。
泥土的微腥混合著糖果殘留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甜膩氣息,連同那銘刻在心的稚嫩約定,
總在她最脆弱的時候翻涌上來,像一只無形的手,溫柔又執(zhí)拗地推著她,催促著她。終于,
在這個彌漫著成熟谷物與淡淡枯草氣息的深秋,她回來了。
帶著積攢了二十年的勇氣和近鄉(xiāng)情怯的惶恐。然而,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廢墟,
那沉默的樹樁,
以及——她循著記憶走到巷子深處——小院那扇銹蝕斑駁、被一把沉重鐵鎖死死咬住的院門。
門扉歪斜,露出院內景象:荒草凄凄,肆意瘋長得能沒過膝蓋,在蕭瑟秋風中簌簌發(fā)抖。
破敗的窗洞后,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如同空洞絕望的眼睛,漠然注視著不速之客。蘇瑤的心,
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筆直地沉下去,沉入深不見底的冰海,連呼吸都帶著冰碴的刺痛。
不甘心!一股近乎偏執(zhí)的念頭攫住了她。她像著了魔,在斷壁殘垣間反復徘徊,
指甲刮過粗糙的磚石表面,試圖尋找一絲熟悉的刻痕。
她向廢墟邊緣零星未搬走、形容枯槁的老街坊們反復詢問,聲音因急切而微微發(fā)顫?!傲钟??
陳萱?”“哦,她們家啊…早搬走啦!拆遷前就散了…”“聽說…過得不太好,
家里出事了…”“誰知道去了哪?這世道,人跟水里的浮萍似的…”回應她的,
只有茫然搖頭和語焉不詳的嘆息。每一個模糊的詞語,都像一塊冰,砸在她心頭。
希望如同風中殘燭,搖曳欲熄。她調動起在商海沉浮中積累的所有人脈和資源。
尋人啟事帶著她焦灼的期盼和重金酬謝的承諾,鋪滿了本地所有網絡論壇、社交媒體角落,
甚至聯系了地方電視臺那檔以煽情著稱的“尋親”欄目。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滑過,
手機屏幕始終沉寂,郵箱空空如也。石沉大海的寂靜像濃稠的墨汁,幾乎要將她溺斃、吞噬。
就在絕望的藤蔓即將纏緊心臟,勒得她無法呼吸時,一位在瓦礫堆中佝僂著背拾荒的老太太,
渾濁的記憶里,艱難地浮起一個模糊的指向。
她布滿老繭的手顫巍巍指向城北的方向:“那邊…那個快塌了的舊廠棚?
好像…有個姓林的姑娘,
在那邊…躲著過…討債的兇哩…”一股電流瞬間竄過蘇瑤的四肢百??!
激動如同壓抑多年的火山,在她胸腔內轟鳴、奔突,幾乎要噴薄而出。如果思念有聲,
此刻必定是震耳欲聾的呼嘯!引擎的轟鳴粗暴地撕破了城北廢棄工廠區(qū)死一般的沉寂。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機油和化工廢料混合的刺鼻氣味。
蘇瑤在一堆堆扭曲的、銹跡斑斑的廢鐵骨架和滿地污穢的油漬中,找到了那個蜷縮的身影。
太陽一樣明亮、會毫不猶豫張開手臂護在她和陳萱前面的林宇…眼前的景象讓蘇瑤如遭雷擊。
她蜷縮在一張污穢不堪、露出骯臟海綿的破墊子上,頭發(fā)油膩板結,胡亂地貼在凹陷的臉頰。
身上套著一件辨不出顏色的寬大外套,裹著瘦削得驚人的身體。眼窩深陷,
里面是一片望不到底的灰敗和麻木,曾經閃爍著狡黠和勇敢光芒的眸子,熄滅了。
濃烈的劣質酒精氣味混雜著汗酸和塵土的氣息,從她身上彌漫開來。她似乎被引擎聲驚動,
遲緩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接觸到蘇瑤的瞬間,身體猛地一縮,像受驚的動物,
下意識地想把自己更深地藏進身后廢鐵投下的、更濃重的陰影里。仿佛蘇瑤的出現,
連同她身上干凈昂貴的衣著,她眼中無法掩飾的震驚和痛惜,都是灼人的烈日,
讓她這株已在黑暗中腐爛的植物無法承受。窒息般的沉默在污濁的空氣里彌漫。
交談在蘇瑤的主動下艱難進行,每一個字都像從砂紙上磨過。
破碎的句子拼湊出殘酷的真相:林宇父親生意崩盤如山倒,
留下的是足以壓垮一切的巨額債務。討債者如跗骨之蛆,兇神惡煞的拳頭和不堪入耳的咒罵,
早已將她所有的尊嚴、希望,連同她曾經明媚的笑容,一同砸得粉碎。
她逃進這片被城市遺忘的鋼鐵墳墓,用最廉價的酒精麻痹神經,
試圖淹沒能啃噬她靈魂的絕望和恐懼。蘇瑤的心被狠狠地揉碎、擰緊,疼得她指尖都在發(fā)顫。
她想伸出手,觸摸林宇嶙峋的肩膀,想拂開她額前那縷枯草般的頭發(fā)??墒痔У揭话?,
又緩緩放下,指尖冰涼。眼淚無法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轉,模糊了眼前這殘酷的景象。
“這么多年…沒見…你…” 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還好嗎?
” 這句問候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白?!”蘇瑤的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在商界談判桌上淬煉出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決心,“跟我走!現在!
”她用自己的身體擋開了聞訊而來、最兇惡的追債者,
那冰冷的、淬煉多年的氣勢讓對方一時懾住。她動用自己的財富,
迅速清償了部分迫在眉睫的債務,斬斷了最直接的威脅。然后,她彎下腰,用盡全身力氣,
將林宇從這片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泥淖中,硬生生地拽了出來。林宇枯槁的臉上,
肌肉僵硬地牽動著,終于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擠出了一絲微弱的生機,
像石縫里探出的一點青苔?!拜孑妗绷钟畹穆曇舾蓾硢?,如同砂紙摩擦,
帶著深重的痛苦和無邊的憂慮,“她…在城西…過得很不好…非常不好…” 這幾個字,
像沉重的鉛塊,砸在蘇瑤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種子。城西邊緣的廉價出租屋區(qū),
空氣里混雜著潮濕的霉味、劣質煙草味和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藥味。
狹窄、昏暗的樓道如同怪獸的腸道。當林宇用鑰匙打開那扇單薄、吱呀作響的門,
蘇瑤的目光瞬間凝固,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動。窗邊,一個女孩坐在輪椅上,
背對著門口,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她正望著窗外一片灰蒙蒙的、被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
背影單薄得如同一張被遺忘在角落、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舊紙片。窗框框住的,
是另一個令人窒息的世界。聽見門響,輪椅極其緩慢地、帶著滯澀的摩擦聲轉了過來。
是陳萱??捎秩徊皇怯洃浿械年愝?。那張曾經白皙圓潤、總帶著羞澀紅暈的臉龐,
如今蒼白得近乎透明,顴骨突出,下巴尖削。曾經盛滿整個夏天星光的、清澈明亮的眼眸,
如今只剩下兩潭沉寂的死水,深不見底,空洞地望著前方,映不出任何光亮。
當她的目光終于聚焦,觸及門口的蘇瑤時,一種近乎驚惶的、深入骨髓的自卑瞬間攫住了她!
她瘦弱的身體劇烈地一顫,
瘦的手指下意識地用力拉扯、攥緊蓋在毫無知覺雙腿上的那條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舊毛毯,
拼命地想要把自己蜷縮起來,藏進毯子里,藏進陰影里,
藏進一個不被人看見、不被人憐憫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