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開學,滿天星成了我的同桌。他總在紙上畫著奇怪的星星圖案,被全班嘲笑。
只有我知道,他畫的都是真實星圖?!鞍琢郑阆嘈判切菚兂扇藛??
”天文臺觀星那夜他輕聲問。流星雨劃過天際時,他指尖滲出星光:“我來自那里。
”畢業(yè)晚會煙花綻放,他的身體在漫天光華中漸漸透明。十年后我成為天文學家,
在觀測站收到一束干枯的滿天星?;ㄊ⒙涑尚菈m,拼出一行字:“遇見你的平凡歲月,
是我億萬光年旅程中,最無悔的瞬間?!?--白林的高三生活,
像一臺老舊復印機吐出的紙張,每一張都印著模糊的、千篇一律的公式與單詞。
空氣里永遠漂浮著粉筆灰、汗水與速溶咖啡混合的沉悶氣味,吸一口,
肺葉都仿佛要凝結(jié)成塊。課桌就是她的孤島,
窗外那方被教學樓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灰蒙蒙的天空,是她唯一能短暫擱淺視線的地方。
日子沉重得邁不開步,每一步都陷在名為高考的泥沼里。直到那天,
班主任老張帶著一股走廊里刮進來的新鮮冷空氣闖進來,身后跟著一個影子。“安靜!
都坐好!”老張拍了兩下講臺,粉筆灰簌簌落下,“新同學,滿天星,大家歡迎!
”竊竊私語像蚊蚋般嗡地響起,又迅速被一種奇特的安靜壓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那個站在講臺邊的男生身上。白林也抬起了頭。他很高,
身形有種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挺拔。校服穿在他身上,不像其他男生那樣松松垮垮或緊繃局促,
反而意外的熨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頭發(fā),不是純黑,在教室慘白的燈光下,
泛著一種極其深沉的、接近墨藍的色澤,仿佛濃縮了最深沉的夜空。
皮膚是那種少見陽光的冷白色,像上好的細瓷。五官輪廓清晰得有些過分,
尤其是鼻梁和下頜的線條,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近乎鋒利的干凈。他垂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安靜的陰影。沒有局促不安,也沒有刻意張揚,
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株吸收著周圍喧囂而獨自生長的植物。當他的目光終于抬起,
緩緩掃過教室時,白林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那是一雙……無法形容的眼睛。
瞳孔的顏色極深,像不見底的寒潭,可眼底深處,卻似乎藏著某種微弱而恒定的光點,
如同遙遠宇宙深處尚未被命名的星體。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嗡鳴,
帶著一種奇異的、玉石相擊般的清冷質(zhì)感:“大家好,我是滿天星?!泵忠蚕裥切恰?/p>
白林腦子里突兀地跳出這個念頭。“白林旁邊有空位,”老張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滿天星,你坐那里?!卑琢窒乱庾R地繃緊了脊背。在全班同學含義各異的目光注視下,
那個帶著一身清冽氣息的新同桌,一步步走了過來。他拉開椅子,動作輕巧得幾乎沒有聲音。
一股很淡很淡的氣息隨之彌漫開,像是雨后的青草混合著某種極其微弱的、清冷的金屬味道,
干凈得不像人間煙火。他坐下時,校服袖口蹭過白林放在桌角的筆袋,
那冰冷的布料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縮。新同桌的到來,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
激起一圈漣漪后迅速歸于平靜。高三的齒輪依舊以瘋狂的速度旋轉(zhuǎn)碾壓,容不得半點分心。
滿天星很快成了班級里一個獨特又似乎理所當然的存在。他安靜得出奇,上課極少主動發(fā)言,
提問點到他也只是言簡意賅地答完便坐下,字跡工整得如同印刷體。成績單上,
他的名字總是穩(wěn)定地出現(xiàn)在最頂端那幾行,像一顆運行在既定軌道上的行星。然而,
他有個古怪的習慣。每當課間,或是自習課上老師巡視的間隙,
他總會拿出一個厚厚的、封面沒有任何圖案的硬皮本子,攤開在桌角。然后,
用一支削得極尖的鉛筆,專注地在本子上畫著。起初,后排幾個男生還只是好奇地探頭探腦。
直到有一次,一個男生大著膽子湊過去看,隨即爆發(fā)出夸張的大笑:“哇靠!滿天星,
你這畫的什么玩意兒?一堆亂麻線?還是鬼畫符?”本子被半搶半奪地傳開。
白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偏頭看去。那頁紙上,
沒有常見的卡通人物或風景涂鴉,只有一片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粗細深淺不一的點和線。
它們以一種看似毫無規(guī)律的方式排列組合,構(gòu)成極其復雜又無比陌生的圖案。確實,乍一看,
像是信手涂鴉的亂麻?!皣K嘖,藝術(shù)家的世界我們不懂??!”另一個男生嬉皮笑臉地調(diào)侃。
“喂,滿天星,你這畫的該不會是外星人的聯(lián)絡(luò)密碼吧?哈哈!”哄笑聲像潮水一樣涌起,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飾的促狹。滿天星只是靜靜地坐著。他沒有去搶回本子,
也沒有出聲反駁。他微微側(cè)著頭,目光越過哄笑的人群,
投向窗外那片被教學樓框住的、灰蒙蒙的天空。陽光落在他半邊臉上,
勾勒出清晰而冷淡的輪廓,那墨藍色的發(fā)梢下,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所有情緒。
仿佛那些刺耳的笑聲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吹過便散,留不下任何痕跡。喧鬧中,
只有白林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被眾人傳閱的紙上。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那不是亂麻!
絕對不是!那些看似凌亂的點和線,
看似隨意的連接……她曾在父親那本早已泛黃的、蒙塵的舊天文圖冊里見過極其相似的東西!
那是星圖!是標注著遙遠恒星、星云、星團位置和關(guān)系的星圖!
雖然這張紙上畫的遠非完整的某個星座,更像是對某個特定天區(qū)局部細節(jié)的描繪,
復雜得超乎想象,但那種獨特的“結(jié)構(gòu)感”,
那種宇宙空間特有的點線邏輯……她絕不會認錯!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動,血液涌向耳膜,
四周的哄笑聲變得模糊不清。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自己都猝不及防,
一把從那個還在嬉笑的男生手里奪回了本子?!斑€給他!”她的聲音不大,
甚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但在一片哄笑聲中卻顯得格外突兀。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她,這個平時沉默得像背景板一樣的白林。白林的臉頰火燒火燎,
她避開那些探究的目光,飛快地將本子放回滿天星桌角,
然后像被燙到一樣迅速坐回自己的位置,深深埋下頭,假裝盯著攤開的習題冊。
她能感覺到身邊那道目光,來自她的新同桌。那目光很輕,很淡,像一片羽毛拂過,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她不敢抬頭確認。哄笑聲在短暫的停滯后又零星響起,
但明顯小了很多,帶著點訕訕的味道。很快,上課鈴刺耳地響起,短暫的騷動徹底平息。
自那天起,白林和滿天星之間,仿佛豎起了一道無形的、極其微妙的屏障。
他沒有為那件事道謝,白林也沒有試圖解釋自己突兀的行為。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她開始不由自主地、更細致地觀察他。她發(fā)現(xiàn)他很少參與課間男生們關(guān)于籃球或游戲的討論,
更像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他喝水時,喉結(jié)滾動的線條干凈利落。
他思考難題時會無意識地將筆尖輕輕點在紙頁上,留下一個個幾乎看不見的微小墨點。
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在一個異常晴朗、陽光刺眼的午后,
他拒絕了一個男生拉他去操場打球的邀請,理由平淡無奇:“太曬?!?但白林卻捕捉到,
在他抬手擋了一下窗外直射進來的強光時,眉宇間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厭惡的蹙起,
仿佛那光不是溫暖,而是某種灼燒。更多的時候,他依舊沉浸在那個硬皮本子里。
白林不再覺得那些圖案是亂麻。她開始嘗試著,偷偷地,在草稿紙的空白處,
模仿他畫下的某個細小的結(jié)構(gòu)。笨拙的線條歪歪扭扭,完全不得其法,
卻讓她莫名地感到一種隱秘的興奮,仿佛在破解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宇宙密碼。
她偶爾會鼓起勇氣,在他畫得格外專注時,
裝作不經(jīng)意地低聲問一句:“這個……是仙后座的一部分嗎?
” 或者指著本子上一個特別密集的點線簇:“這里的連線……是代表某種引力擾動嗎?
” 聲音輕得像蚊子叫。滿天星畫線的手指會微微一頓。他很少立刻回答,
有時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一下頭,有時則會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看向她。
那目光不再是最初純粹的疏離,
里面似乎沉淀下一點別的、白林無法清晰解讀的東西——也許是驚訝,
也許是一絲極淡的、被理解的共鳴?然后,他會用鉛筆在紙上某個位置輕輕點一下,
或者畫一條更清晰的輔助線,算是默認或一種無聲的引導。這種沉默的交流,
成了白林枯燥高三里唯一的、帶著微光的罅隙。在無休止的題海和排名壓力下,
那些復雜的點與線,仿佛成了她得以短暫逃離、觸摸星空的唯一窗口。
她開始翻出父親那本蒙塵的舊天文圖冊,在臺燈下貪婪地比對,
試圖理解滿天星筆下那更為精妙深邃的宇宙一角。
一種被壓抑了許久的、對頭頂那片浩瀚星空的好奇與渴望,如同蟄伏的種子,
在無聲的交流中悄然萌發(fā)。
契機來自學校天文社一張貼在公告欄角落、幾乎無人問津的招新海報。
白林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很久,心里那點微弱的火星被點燃了。她捏著那張薄薄的報名表,
手心微微出汗,在放學鈴聲響起、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時,終于鼓足勇氣,
輕輕推到了埋頭畫圖的滿天星面前?!澳莻€……天文社,”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干澀,
“他們說今晚……在天文臺,有觀測活動。好像……可以看到土星環(huán)。
” 后面半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帶著一點笨拙的誘惑意味。滿天星手中的鉛筆停住了。
他抬起頭,目光從報名表移到白林因為緊張而微微泛紅的臉上。教室里很安靜,
夕陽的余暉穿過窗欞,在他墨藍色的發(fā)梢和冷白的側(cè)臉上鍍了一層暖金。
他眼底深處那些恒定的微光,似乎在這一刻被夕陽點燃,變得清晰了一些。
他沒有看那張報名表,只是看著白林,幾秒鐘的沉默,長得讓白林幾乎要落荒而逃。然后,
他輕輕點了點頭,唇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淡得如同錯覺?!班拧?/p>
” 一個字,清冷依舊,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白林的心湖,漾開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
學校的天文臺坐落在實驗樓的頂層,像一個小小的白色穹頂扣在喧囂的教學樓之上。
推開那扇沉重的金屬門,
一種與樓下教室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面而來——是金屬儀器、皮革座椅和舊書籍混合的味道,
帶著一絲空曠的涼意。巨大的天文望遠鏡如同沉默的巨獸,靜臥在穹頂中央,
指向尚未完全暗沉的天空。幾個天文社成員正低聲交談著調(diào)試設(shè)備,穹頂內(nèi)部光線幽暗,
只有幾盞微弱的工作燈亮著,反而襯得透過觀測窗投入的暮色天光格外清晰。
白林跟在滿天星身后走進來,局促地站在門口,像誤入巨人國度的孩子。
她看著滿天星熟稔地跟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學長點頭致意,對方似乎有些驚訝于他的到來,
但很快遞給他一份觀測記錄表。滿天星接過,目光掃過那些專業(yè)的術(shù)語和數(shù)據(jù),
神情專注而平靜,仿佛他本就屬于這里?!巴列堑奈恢媒裢碛^測條件不錯,
”那個學長調(diào)試著望遠鏡,隨口對白林介紹,“待會兒可以試試看光環(huán)。
”他熱情地招呼白林過去,“來,第一次看吧?試試這個目鏡。”白林緊張又期待地湊過去。
當她的眼睛貼上冰涼的目鏡時,世界瞬間縮小、顛倒,又驟然放大。
一片模糊的光暈在視野里晃動,學長耐心地幫她調(diào)整著焦距。終于,視野猛地清晰起來!
一顆帶著柔和光澤的、淡黃色的球體懸在深邃的黑色背景中央。
最令人屏息的是環(huán)繞著它的、那一道薄薄的、清晰無比的光環(huán)!像一枚精致的指環(huán),
被宇宙的巨匠精心打磨,鑲嵌在夜空的絲絨上。它那么近,又那么遠,美得驚心動魄,
帶著一種永恒般的寧靜。“啊……”白林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聲小小的驚嘆,
眼睛舍不得離開目鏡,心被一種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感動和敬畏填滿。原來真實的星空,
遠比圖冊上的照片更震撼人心。原來那些點與線構(gòu)成的冰冷星圖背后,
是這樣壯麗鮮活的生命。“看到了?”學長笑著問。白林用力點頭,眼眶有些發(fā)熱。
她下意識地回頭,想尋找那個帶她來到這里的人,想分享這一刻的震撼。
滿天星并沒有湊在望遠鏡前。他獨自站在靠近穹頂邊緣的巨大觀測窗旁。
穹頂為了觀測已經(jīng)緩緩開啟了一部分,初夏的夜風帶著微涼的草木氣息灌入。
墨藍的夜空如同無垠的幕布,城市的燈火在遙遠的地平線處勾勒出模糊的光帶,而頭頂,
幾顆格外明亮的星子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閃爍起來。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
仰望著那片漸次深邃的夜空。幽暗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而略顯孤寂的側(cè)影。沒有激動,
沒有驚嘆,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專注。晚風吹動他墨藍色的額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
白林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倒映著點點星光、仿佛比夜空本身更深邃的眼眸,
心底那點震撼悄然沉淀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復雜、更難以言喻的情緒——他看星空的眼神,不像一個仰望者,
更像一個……歸鄉(xiāng)的游子,在無聲地辨認著故鄉(xiāng)的坐標。觀測活動接近尾聲,
社員們開始收拾器材,三三兩兩地低聲說笑著離開。白林磨蹭到最后,
看著滿天星細致地檢查完設(shè)備,將觀測記錄表工整地放回原處。
偌大的穹頂里只剩下他們兩人。儀器低沉的散熱聲和風聲交織著,更顯得空曠寂靜。
穹頂開口處,城市的喧囂被過濾得極其遙遠,只有純粹的夜色和星光溫柔地傾瀉而下。
白林走到他剛才站立的位置,也仰起頭。城市的燈光污染讓星空顯得有些稀薄,
但幾顆最亮的星辰依舊頑強地釘在天幕上,閃爍著亙古不變的光芒?!敖裢怼娴暮苊馈?/p>
”她輕聲說,打破了沉寂,更像是在對自己低語。滿天星沒有看她,
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片深邃之上,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那些沉睡的光點:“嗯。
獵戶座的參宿七,今晚很亮?!彼穆曇粼诳諘绲鸟讽斃飵е娈惖幕仨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