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魘驚魂---濃得化不開的夜,像一鍋熬糊了的黑粥,嚴嚴實實地扣在李家坳頭頂。
一絲風也沒有,空氣黏膩滯重,吸進肺里都帶著一股子沉甸甸的土腥味。
白天里聒噪不休的蟲鳴鳥叫,此刻也啞了火,死寂得讓人心頭發(fā)毛。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幾百年的老槐樹,龐大虬結(jié)的樹冠如同一只蹲伏的巨獸,
沉默地俯瞰著腳下三十幾戶低矮的泥坯房,投下大團大團濃得令人窒息的陰影。樹下,
那口養(yǎng)活了幾代人的老井,黑黢黢的井口對著同樣漆黑的天空,像一張欲言又止的嘴。
李三寶猛地從他那鋪著爛麥草的土炕上彈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似的“嗬嗬”聲。冷汗順著額角淌下來,冰涼地滑過太陽穴。又來了,
那個夢。冰冷刺骨的水,四面八方涌來,死死裹住他,
拼命把他往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里拖拽。無數(shù)只手,慘白浮腫,指甲縫里塞滿了漆黑的淤泥,
從濃墨般的水里伸出來,死死抓住他的腳踝、胳膊、頭發(fā),
要把他撕碎、拖下去……最恐怖的,是水下那些影影綽綽的臉,腫脹變形,
空洞的眼窩死死盯著他,嘴巴無聲地一張一合,像是在哭嚎,又像是在詛咒?!鞍?!
”一聲壓抑的短促驚叫從三寶干裂的唇縫里擠出來。他渾身抖得厲害,牙齒咯咯作響,
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那徹骨的寒意和無處不在的抓撓感。
那深井的冰冷和窒息感,真實得可怕。他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粗重地喘息著。
黑暗里,他那雙平日里總是渾濁、呆滯的眼睛,此刻卻異常地亮,
瞳孔深處像是燃著兩簇幽暗、驚恐的火苗,直勾勾地瞪著糊著舊報紙的破窗戶。
窗戶紙早已被蟲蛀得千瘡百孔,透進幾縷慘淡的月光,在地上投下些光怪陸離的碎影。窗外,
死寂無聲??扇龑毜男奶瑓s擂鼓一樣,一下下重重撞在肋骨上。不對勁。很不對勁。
不是夢里那種鬼氣森森的不對勁,是這外面,這整個李家坳的夜,都透著一股子……邪氣。
那是一種沉重的、粘滯的、幾乎能壓垮人心的死寂,連空氣都凝固了。他側(cè)著耳朵,
拼命地想從這令人窒息的靜默里捕捉點什么,哪怕是一聲蟲鳴也好。就在這時——“篤篤篤!
篤篤篤!”急促、沉重,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蠻力,拍打木頭的聲音驟然撕裂了死寂的夜幕,
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在三寶的心口上。聲音是從他那扇薄薄的、歪斜的院門板傳來的。
三寶渾身猛地一哆嗦,那幽暗驚恐的眼神瞬間縮緊。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翻下土炕,
赤著腳丫子踩在冰涼粗糙的泥地上,幾步就撲到了門邊。他沒開門,
只是把臉死死貼在門縫上,一股子粗糲朽木和塵土混合的氣味直沖鼻腔。門外,
一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明顯的顫抖和恐懼,像是怕驚醒了什么沉睡的東西:“三……三寶!
三寶!快……快開門!出大事了!井……井水……井水變紅了!紅的!像血一樣??!
”是鄰居趙老蔫的聲音。三寶認得這聲音,平日里嗓門挺大,此刻卻抖得不成樣子。
井水……紅了?像血?三寶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那夢里冰冷刺骨、無數(shù)鬼手抓撓的感覺,還有那些腫脹慘白、無聲哭嚎的臉,
瞬間無比清晰地涌了上來,和門外趙老蔫那驚駭欲絕的話語死死地糾纏在一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比夢里的井水還要刺骨。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門框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2 血井詭影門外的趙老蔫似乎被這動靜嚇了一跳,拍門聲戛然而止,
只剩下粗重得如同破風箱的喘息,隔著薄薄的門板清晰地傳進來。
“三寶……三寶……你聽見沒?那井……邪門了!邪門了?。 壁w老蔫的聲音帶著哭腔,
恐懼幾乎要溢出來。三寶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是堵著一團浸透了冷水的破棉絮,干澀發(fā)緊,
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他只能死死地扒著門縫,那雙在黑暗中異常明亮的眼睛里,
映著門外慘淡的月光,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驚恐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毛骨悚然的預感。
那口井……活了。三寶猛地一個激靈,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趙老蔫那帶著哭腔的恐懼呼喊還在門外顫抖,但他腦子里卻轟然炸開一個念頭,
比那血紅的井水更讓他魂飛魄散:水!不能喝!這念頭來得毫無征兆,
卻又如此蠻橫、如此清晰,瞬間就攫住了他全部心神,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混沌。
他喉嚨里那股堵塞感被一種更原始、更急迫的沖動沖開了。“啊——!
”一聲嘶啞、不成調(diào)的怪叫從三寶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帶著一種野獸般的驚惶。
他不再理會門外的趙老蔫,猛地轉(zhuǎn)身,赤腳踩過冰涼粗糙的地面,像一顆被狠狠擲出的石子,
撞開了自己那扇歪斜的破院門?!爸ㄑ健旬?!”門板撞在土墻上,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門外空地上,慘淡的月光下,趙老蔫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嚇得慘白如紙,
驚疑不定地看著突然沖出來的三寶。三寶卻看也沒看他一眼。他像一頭受驚的蠻牛,
朝著離他最近的一戶人家——村西頭王寡婦那低矮的土坯院墻就沖了過去。
他根本不去拍那扇緊閉的院門,而是直接掄起胳膊,用盡全身力氣,用拳頭,用手掌,
用整個身體,瘋狂地砸、撞、拍打著那扇薄薄的、糊著舊報紙的木門?!班兀∴?!嘭!
”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夜里如同炸雷,
驚得附近幾戶人家窗戶里都透出微弱的、搖曳的油燈光?!皠e喝!別喝井水!水!不能喝!
喝了要死!要死人啊——!”三寶嘶吼著,聲音像是砂紙磨過生鐵,干啞破裂,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子般的驚怖。他一邊吼,一邊手腳并用,
指甲在門板上刮出刺耳的“刺啦”聲。
門內(nèi)傳來王寡婦又驚又怒的尖利叫罵:“哪個天殺的半夜發(fā)瘟!李三寶!你個傻子!瘋了你!
滾開!別拍啦!”三寶充耳不聞。砸完王寡婦的門,他立刻轉(zhuǎn)身,沖向下一戶。
他的身影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得格外笨拙又瘋狂,赤著腳在冰冷的泥地上奔跑跳躍,
像一個被無形鞭子抽打的陀螺,不知疲倦地沖向李家坳每一扇緊閉的門窗?!班剜剜?!
別喝井水!不能喝!要死人啊——!”“咚咚咚!水!水!紅的!喝了就死——!”“開門!
開門!別喝!井水不能喝——!”他那嘶啞破裂的吼叫,混合著粗暴的拍門聲,像瘟疫一樣,
迅速蔓延過整個沉睡的村莊。一家,兩家,三家……恐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一圈圈漣漪在黑暗中急速擴散開來。越來越多的人被驚醒。窗戶里透出的油燈光越來越多,
搖曳晃動,像一只只驚恐的眼睛。門吱呀打開一條縫,露出半張驚疑不定、睡眼惺忪的臉,
或是傳來壓低了的、帶著怒氣的斥罵?!叭龑殻∧阕魉腊。 薄吧罡胍拱l(fā)什么瘋??!
”“快滾!再拍門放狗咬你!”有人甚至抄起了頂門的棍棒,虛張聲勢地揮舞著。
但沒人敢真正靠近這個狀若瘋癲的守村人。他那雙在黑暗中異常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
閃爍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毛的、非人的驚惶和執(zhí)拗。他的嘶吼,
他拍門時那股不顧一切的瘋狂勁頭,都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邪性。
恐慌的竊竊私語開始在門縫后、窗戶根下蔓延開,壓過了最初的憤怒?!啊?/p>
他說井水怎么了?”“紅的?像血?
不會吧……”“這傻子……他、他有時候是邪性……”“別是……真出什么事了?
”三寶對此渾然不覺。他腦子里只剩下那個燒紅的烙鐵般的念頭:不能喝!誰喝誰死!
他不知疲倦地奔跑著,拍打著,嘶吼著,像一道絕望的閃電,
在李家坳狹窄骯臟的巷道里來回穿梭。他粗糙的手掌拍在冰冷的門板上,已經(jīng)磨破,
滲出血絲,黏糊糊的,但他感覺不到疼。赤腳踩在碎石和土坷垃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他也渾然不覺。3 妖樹覺醒整個村子都被他攪醒了,也被一種無形卻沉重的恐懼攫住了。
人們躲在門窗后,聽著他那如同喪鐘般的嘶吼在夜空中回蕩,
看著他那瘋狂拍門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長、扭曲。那口老井,連同井邊那棵沉默的巨槐,
在人們的心頭,投下了越來越濃重的陰影。
當三寶終于踉踉蹌蹌地撲到村東頭最后一戶人家——張木匠那扇結(jié)實的榆木院門前時,
他已經(jīng)累得像條離水的魚,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鑼般的嘶鳴。汗水混著塵土,
在他臉上沖出幾道泥溝,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光芒黯淡了許多,卻依舊固執(zhí)地盯著那扇門。
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抬起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冰冷的榆木板上。“咚!
”聲音沉悶,遠不如之前響亮。三寶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他張著嘴,
想再吼出那句重復了無數(shù)遍的警告,
發(fā)出幾聲嘶啞的、不成調(diào)的氣音:“嗬……嗬……別……喝……”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張木匠那張滿是皺紋、帶著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的臉露了出來。
他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把鋒利的刨刀?!叭龑殻磕恪睆埬窘嘲欀?,
看著門外這個狼狽不堪、眼神渙散卻透著執(zhí)拗的傻子,后面斥責的話竟一時噎在了喉嚨里。
就在這時,一陣異常清晰、帶著哭腔的尖利嚎叫,
猛地從村子中心、靠近老槐樹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傳來,
瞬間蓋過了所有的竊竊私語和低斥:“秀兒!我的秀兒啊——!老天爺!你開開眼?。?/p>
我的閨女啊——!”是村長趙德厚婆娘的聲音!那聲音里的絕望和崩潰,如同冰冷的錐子,
狠狠扎進每一個聽到的人的耳朵里。三寶那渙散的眼神驟然一凝,
猛地扭頭望向村中心那棵巨大槐樹的方向,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意義不明的“嗬”聲,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脖子。下一秒,
這個剛剛還耗盡力氣、搖搖欲墜的守村人,不知從哪里又榨出了一股邪勁兒,
猛地推開擋在門縫前的張木匠,踉蹌著,卻無比迅疾地朝著那絕望哭嚎傳來的方向,
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人群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短暫的死寂后,爆發(fā)出更大的騷動。
門窗紛紛打開,更多的人舉著油燈、提著棍棒涌了出來,驚疑不定地互相張望著,
然后不約而同地,被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三寶狂奔的身影牽引著,匯成一股惶惶不安的人流,
朝著村中心的老井涌去。越靠近老井,空氣里那股子若有若無的腥氣就越發(fā)明顯。
不再是單純的土腥,而是一種鐵銹混合著某種難以形容的腐敗甜膩的氣息,絲絲縷縷,
鉆進人的鼻孔,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老槐樹下,已經(jīng)圍了一小圈人。
慘淡的月光和搖曳的油燈光交織在一起,映照著幾張同樣慘白的臉。
村長趙德厚的婆娘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披頭散發(fā),哭得撕心裂肺,嗓子已經(jīng)完全啞了,
破鑼般的干嚎:“秀兒……我的秀兒啊……你睜開眼看看娘啊……”趙德厚臉色鐵青得嚇人,
背著手在井臺邊焦躁地踱步,眉頭擰成一個死疙瘩,嘴唇緊緊抿著,
腮幫子上的肌肉一鼓一鼓。三寶撥開前面擋著的人,像一頭蠻牛一樣硬擠到了最前面。
他根本沒看哭嚎的村長婆娘,也沒看焦躁的趙德厚,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釘子般,
死死地釘在了那口古井上。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傷口。
月光吝嗇地灑在井沿的青石上,映出濕漉漉的反光。而就在那井口內(nèi)側(cè)的石壁上,
借著微弱的光線,能看到一道清晰的、暗紅色的水漬,如同一條猙獰的、半干涸的血痕,
從深處一直蔓延上來,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腥氣。井臺周圍的地面,也洇濕了一小片,
顏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深暗粘稠。三寶的呼吸驟然粗重起來,他一步步挪到井邊,
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他慢慢彎下腰,伸長脖子,朝著那幽深的井口探去。
井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股更加濃郁的、帶著鐵銹和濕冷腐敗的腥氣,
猛地沖了上來,直灌進他的鼻腔和喉嚨。那腥氣冰冷刺骨,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
瞬間喚醒了他噩夢中最深處的恐懼——冰冷的水,無數(shù)抓撓的手,
腫脹慘白的臉……“呃……”三寶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嘴,干嘔了幾聲,
身體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蹌。“三寶!你干啥!”趙德厚一聲厲喝,帶著濃濃的厭惡和驚怒,
“滾開!別在這添亂!”三寶恍若未聞。他猛地抬起頭,
那雙因為干嘔而布滿生理性淚水的眼睛,卻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看向癱坐在地的村長婆娘,
喉嚨里擠出嘶啞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秀……秀兒……井……喝了?”他問得沒頭沒腦,
語調(diào)怪異,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穿了村長婆娘那已經(jīng)崩潰的神經(jīng)。
那婆娘的哭聲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她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和灰塵的臉上,
那雙眼睛因為極度的驚恐而瞪得溜圓,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凸出來。她死死地盯著三寶,
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如同被痰堵住的聲音。
“秀兒……秀兒她……”婆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
…下午就……就喊肚子疼……滾在地上……眼珠子……眼珠子都……都……”她說不下去了,
猛地又爆發(fā)出凄厲的嚎哭,雙手拼命捶打著冰冷的地面,“紅?。⊙壑樽尤羌t的血絲?。?/p>
我的閨女啊——!”“嘩——!”人群里瞬間炸開了鍋!所有的猜測、所有的恐懼,
在這一刻被血淋淋地證實了!井水!真的是井水!“天爺??!真……真是井水!
”“秀兒晌午喝了……下午就……”“紅眼珠子?這……這是中了什么邪毒?。?/p>
”“完了完了……我……我家小子今天也喝了……”“我爹也喝了!怎么辦啊!
”恐慌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席卷了每一個人。剛才還只是驚疑不定的人群,
此刻徹底陷入了混亂。有人嚇得腿軟癱倒在地,有人驚慌失措地抓住身邊的人語無倫次,
更有幾個家里人也喝了井水的,頓時面無人色,發(fā)出絕望的哭喊。趙德厚臉色由青轉(zhuǎn)黑,
額頭青筋暴跳,看著徹底失控的場面,猛地拔出插在腰帶上的旱煙桿,
狠狠砸在井沿的青石上,發(fā)出“鐺”的一聲脆響,火星四濺?!岸冀o我閉嘴!嚎什么喪!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著,試圖壓住混亂,“哭能哭好?!現(xiàn)在要緊的是救人!還有這井!
這井到底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人群,最終落在三寶身上,
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遷怒:“都是你這個喪門星!烏鴉嘴!掃把星!
要不是你半夜鬼嚎……”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再明顯不過。三寶對趙德厚的怒罵充耳不聞。
他依舊死死地盯著那口散發(fā)著不祥腥氣的古井,身體微微顫抖著。
村長婆娘那句“眼珠子……全是紅的血絲啊”,如同魔咒,在他腦海里反復回蕩。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自己那只血肉模糊、沾滿泥土的手,舉到眼前。透過指縫,
借著搖曳的油燈光,他看向那幽深的、如同巨獸喉嚨的井口。就在那一瞬間,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點異樣。在井口內(nèi)側(cè)那片濕滑的暗紅水漬旁,
緊貼著冰冷粗糙的青石井壁,似乎……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極其細微。
像是一小片顏色更深的陰影,又像是一縷粘稠的、緩慢蠕動的液體。三寶的瞳孔驟然縮緊!
他屏住了呼吸,身體前傾,不顧一切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是錯覺?
是月光和油燈搖曳造成的幻影?
就在他全神貫注的剎那——“噗?!币宦晿O其輕微、粘滯的,
如同什么東西從爛泥里緩慢冒泡的聲音,極其詭異地從井底深處傳了上來。聲音很輕,
輕得幾乎被周圍人群的恐慌哭喊和趙德厚的咆哮淹沒。但三寶聽到了!
那聲音仿佛直接鉆進他的耳膜,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濕冷和……惡意。緊接著,
那片他剛剛看到的、緊貼井壁的陰影,極其詭異地……蠕動了一下。不再是錯覺!
它像是一小團粘稠發(fā)亮的黑油,又像是一縷從腐爛血肉里滲出的污血,緩慢地、無聲地,
沿著濕漉漉的、布滿暗紅水漬的井壁,向上……爬了一小段!三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他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彈開,踉蹌著差點摔倒!“啊——!”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
終于無法抑制地從他喉嚨里沖了出來,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
這聲尖叫在混亂的人聲中并不算響亮,卻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
精準地刺破了趙德厚憤怒的咆哮。村長猛地轉(zhuǎn)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失態(tài)的三寶,
厲聲喝道:“鬼叫什么!又發(fā)什么瘋!”三寶根本說不出話。他指著那口古井,
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葉,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
臉上是混合了極致恐懼和某種瘋狂預見的扭曲表情?!熬彼絼诘厮粏≈?,
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著那幽深的井口,仿佛里面隨時會爬出吞噬一切的怪物。
趙德厚順著他的手指看向井口,除了黑暗和那道刺目的暗紅水漬,什么也沒看到。
他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腦門,這個傻子,在這種時候還在裝神弄鬼!“把他給我拖開!
”趙德厚暴怒地一揮煙桿,指向旁邊兩個嚇傻了的后生,“別讓他在這礙事!添亂!
”4 地獄之門兩個后生被村長吼得一哆嗦,猶豫了一下,還是壯著膽子上前,
一左一右架住了還在徒勞掙扎、指著井口嘶啞低吼的三寶。三寶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
像一頭受驚的牛犢,拼命扭動,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釘在井口?!按彘L!現(xiàn)在咋辦?。?/p>
”人群里有人帶著哭腔喊,“秀兒……還有喝了水的……不能等死啊!”“是啊村長!
快拿個主意吧!”“這井……這井鬧鬼??!”絕望和恐慌如同瘟疫,在人群中快速蔓延。
哭喊聲、哀求聲、驚懼的議論聲交織成一片,壓過了夜風,
也壓過了那口沉默古井散發(fā)出的無形寒意。趙德厚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額角的冷汗涔涔而下。他看著混亂的人群,聽著那絕望的哭嚎,
再看看那口如同惡魔之眼的老井,一股從未有過的無力感和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是村長,
是主心骨,可眼下這邪門的事情,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和能力范圍!怎么辦?找誰?
誰能對付這邪性的井?一個念頭,帶著強烈的求生本能,猛地躥了上來。
趙德厚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狠厲和孤注一擲的光芒。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對著人群嘶聲吼道:“柱子!鐵牛!你們兩個腿腳快的!立刻!馬上!去三十里外的黃石溝!
把劉半仙給我請來!騎驢去!跑著去!砸鍋賣鐵也要把他請來!快——!
”被點名的兩個壯實后生愣了一下,隨即像被烙鐵燙了屁股一樣跳起來,應(yīng)了一聲“是!
村長!”,轉(zhuǎn)身就朝著村外沒命地狂奔而去,腳步聲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急促慌亂。
“其他人!”趙德厚喘著粗氣,目光掃過一張張驚惶的臉,“都給我聽好了!從現(xiàn)在起!
誰也不準靠近這口井十步之內(nèi)!誰也不準再喝一口井水!家里有水缸的,都給我看緊了!
誰要是亂動亂喝,壞了劉半仙的法事,別怪我趙德厚翻臉不認人!
”他的吼聲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一絲色厲內(nèi)荏的顫抖。人群被鎮(zhèn)住了一瞬,
隨即是更加壓抑的沉默和竊竊私語,恐懼并未消散,只是被強行壓制了下去。
趙德厚喘著粗氣,目光下意識地又瞥向那口井。不知是不是錯覺,井口那片暗紅的水漬,
在搖曳的燈火下,似乎……更刺眼了些。他心頭一寒,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卻正好對上被兩個后生架著、還在徒勞掙扎、死死盯著井口的三寶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
那眼神……趙德厚心頭莫名地打了個突,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了一下。他厭惡地皺緊眉頭,
煩躁地揮揮手:“還愣著干什么!把這瘋傻子給我拖遠點!鎖起來!別讓他再出來惹禍!
”兩個后生如蒙大赦,更加用力地拖拽著三寶,將他從井邊強行拉開。
三寶喉嚨里發(fā)出不甘的、野獸般的低吼,目光卻依舊死死鎖著那口古井,
仿佛要將那黑暗徹底看穿。他赤腳在冰冷的泥地上拖出兩道長長的痕跡,直到被拖離人群,
那充滿恐懼和某種絕望預見的嘶啞低吼,還在夜風中隱隱傳來,如同不祥的讖語。
時間在焦灼和恐懼中一點點爬行。李家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壓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偶爾響起。人們蜷縮在自家屋里,門窗緊閉,
卻又忍不住扒著縫隙,心驚膽戰(zhàn)地望向村中心那棵巨大的槐樹和樹下的古井。油燈徹夜亮著,
昏黃的光暈里,每一張臉都寫滿了驚惶和等待。劉半仙是在第二天傍晚時分趕到的。
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驢,馱著一個干癟老頭。老頭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藏青色道袍,
頭戴一頂同樣破舊的道冠,腰間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褡褳和一把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桃木劍。
他臉頰深陷,顴骨高聳,稀疏的山羊胡微微顫抖,一雙小眼睛半瞇著,偶爾開合間,
透出幾分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刻意為之的、渾濁不清的漠然。
這便是黃石溝一帶頗有名氣的劉半仙。他的到來,如同給一潭絕望的死水里投入了一塊石頭。
人群從各自的蝸居中涌了出來,遠遠地圍著,不敢靠得太近,但眼中的希冀卻如同風中殘燭,
微弱卻又頑強地亮著。村長趙德厚更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幾步搶上前,
臉上擠出近乎諂媚的急切笑容,一迭聲地訴說著井水的異變、秀兒的慘狀,
還有全村人的恐懼。劉半仙騎在驢背上,眼皮都沒抬一下,
只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哼。他慢條斯理地翻身下驢,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遲緩。
他走到離井口約莫十步遠的地方站定,渾濁的小眼睛終于抬了起來,
望向那口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老井,以及井邊那棵遮天蔽日的巨槐。
他的目光在老槐樹那虬結(jié)盤繞、如同鬼爪般的枝干上停留了片刻,
又緩緩掃過井口那道暗紅色的、如同泣血般的洇濕痕跡。他那張干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是山羊胡抖動的頻率似乎快了一絲?!班拧彼祥L了調(diào)子,聲音沙啞低沉,
帶著一種故弄玄虛的腔調(diào),“濁氣升騰,血煞沖霄……此地陰穢極盛,非同小可啊。
”趙德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連忙躬身:“半仙!您老法力高深,
可得救救我們?nèi)謇仙侔?!”劉半仙沒理他,
慢悠悠地從褡褳里摸出幾樣東西:一個巴掌大的、邊緣有些破損的黃銅羅盤,
三枚邊緣磨得溜光的古舊銅錢,還有一疊裁剪粗糙的黃符紙。他一手托著羅盤,
一手掐著指訣,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含糊不清,繞著井臺開始緩慢地踱步。
羅盤上那根細小的磁針,在他靠近井口時,竟開始劇烈地、毫無規(guī)律地左右搖擺、旋轉(zhuǎn),
如同發(fā)了瘋一般!劉半仙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掐訣的手指也微微一頓。他停下腳步,
將三枚銅錢合在掌心,閉目凝神片刻,然后猛地向地上一拋!“叮鈴鈴——”銅錢落地,
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人群屏住了呼吸,伸長脖子看去。只見三枚銅錢,
一枚豎著嵌入了泥地縫隙,一枚反面朝上,最后一枚……竟詭異地滾到了井沿邊上,
一半懸空,滴溜溜打著轉(zhuǎn),就是不落下去!劉半仙的臉色終于變了變。
他盯著那枚懸在井口、仿佛被無形力量托住的銅錢,
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驚疑和凝重。他彎腰,小心翼翼地撿起那枚銅錢,
入手冰涼刺骨,一股陰寒的氣息順著指尖直往上鉆。“嘶……”劉半仙倒吸一口涼氣,
猛地縮回手,將那枚銅錢如同燙手山芋般丟回褡褳。他再看向古井的目光,
已然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忌憚?!叭绾??半仙?”趙德厚的心沉到了谷底,聲音發(fā)顫。
劉半仙沉默了幾息,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更加沙啞低沉,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怨氣深結(jié),非一日之寒。井通幽冥,已成兇穴。尋常法事,
恐難奏效……”人群里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絕望的抽泣?!暗?!”劉半仙話鋒一轉(zhuǎn),
猛地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氣勢,渾濁的眼睛里也迸射出一絲精光,
“祖師爺在上,老道今日拼著折損道行,也要開壇做法,鎮(zhèn)壓此獠!為爾等除此大患!
”他猛地一指趙德厚:“速備香案!三牲祭禮!生雞血一碗!朱砂、黃紙、清水!要快!
”“是!是!快!快按半仙吩咐的辦!”趙德厚如同聽到了天籟,忙不迭地嘶聲指揮起來。
人群再次騷動,恐懼暫時被一種孤注一擲的希望取代,紛紛跑回家中,翻箱倒柜地準備東西。
很快,一張簡陋的方桌被抬到了老槐樹下,離井口約莫七八步遠。
桌上鋪上了能找到的最干凈的紅布(其實是趙德厚家一床半舊的被面),
擺上了匆忙湊齊的豬頭(生的)、公雞(捆著腳)、鯉魚(還在撲騰),
一碗粘稠冒著熱氣的雞血,一碟朱砂,一疊黃紙,還有一碗清水。兩支粗大的紅蠟燭被點燃,
火光在傍晚的微風中搖曳不定,映照著劉半仙那張肅穆凝重、又透著幾分緊張的臉。
劉半仙換上另一件稍新些的道袍,手持桃木劍,口中念念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