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卷著雪粒子抽打平津城的灰墻黑瓦，嗚咽著竄過窄巷。
唐琛把凍得通紅的雙手往破夾襖袖子里又縮了縮，佝僂著背，幾乎將自己折疊起來，
擠進“清韻茶寮”后臺那個逼仄的角落。前頭絲弦鑼鼓咿咿呀呀，
茶客們的喧鬧叫好透過薄薄的隔板傳來，像隔著磨砂玻璃看別人家的爐火，暖不到他分毫。
手指又習慣性地摸上腰間那面祖?zhèn)鞯呐f木框手鼓——細羊皮鼓面早已松弛疲軟，
敲上去如同槌擊爛棉絮。這鼓曾陪過他爺爺，又陪了他爹，落到他手里，
卻連茶寮開場前暖場的零碎活計都要被主家嫌棄了?！疤葡棺?，”班主王胖子曾斜睨著他，
“你這鼓啊，干脆劈了當柴燒，還能暖口酒喝。響動還沒耗子啃墻根兒熱鬧，留著占地方么？
”臊得唐琛面皮火燒火燎，恨不能縮進墻縫里去。“唉……”一聲極低的嘆息剛溜出唇縫，
像片雪花般悄然落地。他下意識又緊了緊袖口，
那里頭藏著一枚磨得溫潤溜滑的錢——下月房租的指望。這錢，又得拿去填那面破鼓的坑，
請西街張皮匠再繃緊一次，哪怕只多撐半月。每次攥著這點微末積蓄去找張皮匠，
聽那老頭唉聲嘆氣地擺弄那張舊羊皮，唐琛都覺得自己的臉皮也被一并剝下來，
反復地鞣制、拉緊，直至耗盡最后一絲韌勁?；畹孟駷€泥，軟得扶不上墻。
散場時人群魚貫而出，喧嚷嘈雜。唐琛抱著裹緊破布的舊鼓，垂頭避讓，
只覺腳下青石板的寒氣順著薄薄的破鞋底直往骨頭縫里鉆。他繞開燈紅酒綠的主街，
專揀最黑最破的小巷走。風雪更緊了，撲打在臉上又冷又硬。巷子深處一段垮塌的破墻根下，
一點微弱得幾乎被黑暗吞沒的橘色火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枯瘦如柴、衣衫襤褸得看不出原來顏色、仿佛骨架外頭只包了層污垢泥皮的老乞丐蜷在那里。
他身前沒放破碗，只有一面通體漆黑、形制奇古的小鼓擱在雪地里。那鼓身不知是什么木頭，
顏色是吸盡光線的墨黑，在微光下竟隱有水流般的暗光紋路無聲淌過。鼓皮也極怪，
不是尋常牛羊皮，倒像某種冷硬的角質，敲之定有金石之音。更奇的是那鼓框邊緣，
深深烙了一圈密密麻麻、扭曲回旋的古拙符咒，非篆非籀，透著一股子攝人心魄的邪異。
老乞丐蜷在臟污的敗絮中，懷里不知抱了什么，正輕輕撫拍著，
喉嚨里發(fā)出斷續(xù)不成調的哼唧，嘶啞破碎，像用沙石磨過。他身前那面黑鼓，靜靜躺在雪里，
周遭三尺內，竟然片雪不落！雪?？拷闱娜蝗诨?。唐琛的腳步像被釘子釘在原地。
心口那片沉甸甸壓了他二十多年的頑石下，
似乎有什么東西驟然被這鼓的形制、這異象鑿開了一道細小裂縫。
他望著那面靜靜燃燒黑暗的黑鼓，一個念頭瘋草般瞬間穿透凍僵的骨髓——那才是鼓！
真正的鼓！能發(fā)出聲音、被人記在骨子里的鼓！老乞丐停了哼唱，忽然抬起了頭。
他臉孔干瘦得只剩一層枯皮包裹頭顱，眼窩深陷如同兩個黑窟窿，卻并未空洞無神，
只有兩點極其凝聚的銳光，帶著一種看透塵世腐朽的漠然，穿破飛舞的雪片，
直直釘在唐琛的臉上。他看到了唐琛懷中那裹得嚴實卻難掩頹敗的破鼓布包，
也看到了這個年輕人臉上，
那副被世道打磨得只剩麻木、唯獨眼底深處壓著一簇將熄未熄火光的頹喪。
“呵……”老乞丐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像破風箱抽氣的笑，指了指那黑鼓，聲音嘶啞如碎石摩擦，
“爛了心腸的玩意兒……也配敲響它？”一句輕飄飄的話，卻像帶刺的荊棘鞭，
狠狠抽在唐琛心頭那剛剛綻開的裂縫上！燒灼感和羞恥感頓時騰起！
那點瞬間點燃的、對真鼓的渴望與老乞丐的輕蔑碰撞，在他僵冷的軀殼里燒起一股野火！
他一言不發(fā)，低頭急走幾步到了墻根下，
將自己視若珍寶、包得嚴嚴實實的舊鼓從破布里掏出來，雙手遞到老乞丐面前。
動作是卑微的，眼底卻燃著一把不管不顧的野火?！拔摇夷眠@個跟您換！
”聲音帶著凍雪的寒氣和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祖?zhèn)髦镉秩绾?？朽木一張，空占地方?/p>
老乞丐渾濁的眼珠在那面松垮如老嫗皮膚的破鼓上隨意一瞥，那眼神像掃過一攤垃圾。
他枯柴般的手指輕輕一撥拉，那面黑鼓便轱轆著滾到了唐琛凍得發(fā)青的腳邊。
“你……接得住這音么？”老乞丐低笑一聲，聲音更暗啞了，如同墳穴里傳出的回響。
他深陷的眼窩掃過唐琛那張寫滿渴求與不安的年輕臉龐，沒等他回答，
便將懷中緊抱的一件物事猛地擲入那片坍塌的斷墻后的無邊黑暗里，
干瘦的身體如同枯葉般緊跟著撲了進去，融入那連風雪都照不透的濃黑。
殘墻垮塌的碎屑簌簌而落，旋即被風雪淹沒，再無聲息。仿佛那里從來都只是一片廢墟。
唐琛怔在風雪里，心擂如鼓。他彎腰，手指幾乎凍僵了，
小心翼翼地觸碰到那冰冷的黑色鼓身。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泉般的寒流順著指尖猛地竄上來！
激得他半邊膀子一麻，渾身過電般一顫！那觸感不似木質，更像某種冰冷厚重的巖石，
亦或是……深埋地底寒鐵的內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凍僵的手指，
極其輕微地在鼓面上……叩了一下。
咚……一聲極其沉悶、似乎被什么極其厚重東西包裹住的聲音，竟不是從鼓身發(fā)出！
而是從他胸腔最深處、那顆被世俗寒意冰封已久的心臟上——悶然炸開！他全身猛地一震！
如遭重錘！并非劇痛。
而是心跳——那顆二十年來被生活捶打得麻木遲鈍的心——在此刻被這沉悶鼓音牽引著，
前所未有地、鏗鏘有力地搏動了一下！一股滾燙灼熱的激流，
如同冰封河谷下破開閘口的奔涌春水，從心臟泵出的血液瞬間席卷全身四肢百??！
凍僵的指尖、僵冷的身軀、麻木的心肺——所有被冰雪覆蓋的感覺轟然蘇醒！
風雪依舊刺骨地刮在臉上，但這已不再是令人絕望的寒冷。
這股因鼓音激起、從自身心腔深處泵出的滾燙血流，
讓他清晰地感知到每一片冰晶在皮肉上融化的細微刺激！
一種陌生的、熾熱的、飽脹的甚至帶著一絲狂喜的生之力，
剎那間充盈了他被掏空多年的軀殼！他貪婪地抱起黑鼓，緊緊摟在懷里，
如同抱住了失而復得的生命本源。黑沉的鼓身緊緊貼著他的心口，他甚至聽到了自己那顆心，
在那黑暗冰冷的奇異共鳴之中，一下、一下、跳得那么沉猛，那么熱切，
如同瀕死之人重新攫住了呼吸！他不敢再敲，只是抱著它，踉蹌著腳步，
沖進更深的夜雪之中。風雪更猛了，卷起千堆雪浪?！皯墓?！”一個清晰而古老的名字，
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冰冷回響，悄然烙入唐琛的腦海深處。一連幾日，
唐琛像條找到骨頭的老狗，
將自己反鎖在那間僅能轉身的、窗戶用破木板釘死的出租破屋深處。
角落里那面蒙塵破敗的舊鼓已被他踢到床底下吃灰。屋里只有一點昏暗的油燈搖曳，
將所有影子都拉長扭曲，如同墻上跳動不安的鬼魅。他盤腿坐在地上，
通體黢黑的應心鼓就放在膝前。油燈昏黃的光映在冰冷的鼓面上，流滑的光紋微微蠕動，
邊緣那圈繁復邪異的符咒在光暗之間隱現(xiàn)，似有無數(shù)只眼睛冷冷窺視。唐琛盯著它，
眼神直勾勾的，混合著初次飲血的貪婪與深不見底的恐懼。
那夜巷口心口被鼓點牽引、死血重活、暖流充盈的極致快感，如同附骨之蛆，
噬咬得他日夜難眠?？擅看嗡噲D回想那感覺的細節(jié)，
身體深處便隱隱傳來一種被抽吸的微涼空虛，像興奮之后的疲軟回聲。
他猛地探出僵硬的手指，指關節(jié)因為寒冷和緊張而發(fā)出輕微的咔響。咚！
指尖第三次狠狠敲在冰硬的鼓皮上。這次用了力！
那聲沉悶至極、幾乎只在鼓腔內翻滾的鼓音炸開的剎那，
唐琛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猛地一縮，緊接著是擂鼓般的狂跳！咚！咚！
咚！那鼓音如同命令，他全身的脈搏瞬間被強行挾持，瘋狂追隨著那唯一的節(jié)奏狂飚！咚！
咚！咚！鼓聲連著心音！他心跳如奔馬！血液如烈酒般在身體里燃燒沸騰！
冰冷的破屋瞬間變成了蒸籠！
一股股洶涌澎湃、爆炸般膨脹的生命力如同山洪從干涸的骨髓中傾瀉而出！臉頰滾燙，
眼白泛紅，呼吸粗重帶著野獸般的白氣！這感覺……太上癮了！是掌控！是賦予！他，唐琛，
一個被踩在泥里的窩囊廢，竟能敲響如此蘊含神秘偉力的聲音！咚！咚！
鼓槌在他失控的狂喜中越落越急、越砸越重！鼓聲不再沉悶，仿佛掙脫了束縛，
化作一陣陣壓抑而暴躁的雷鳴，在狹小的空間里悶悶滾蕩，撞擊著糊滿舊報紙的墻壁！門外，
突然響起急促的拍打木門板的聲音?！拔梗「舯诘?！大半夜的做棺材呢？！還讓不讓人睡了？
！再敲老子一把火燒了你這破門！”是隔壁房那個靠力氣吃飯的大老粗孫屠夫，
聲音怒氣沖沖如同滾雷，夾雜著濃重的鼻音。唐琛渾身一僵，鼓槌懸在半空，
沸騰的熱血瞬間冷了大半！被發(fā)現(xiàn)的恐懼攥緊了他！他幾乎要扔下鼓，縮進墻角里。
可就在這時——咚咚咚咚！咚咚！門外孫屠夫那不耐煩、怒火沖天的咒罵聲忽然變了調！
那聲音猛地扭曲拉高，帶著一種不可抑制的強烈節(jié)奏韻律爆發(fā)開來！
他敲門的動作竟詭異地合上了唐琛剛才那幾下暴烈鼓點的尾聲！更詭異的是，
在那粗暴的罵聲底下，一種極其微弱但清晰的、被強行扭轉了節(jié)奏的沉悶心跳聲——咚！咚！
咚！——如同悶鼓穿透薄薄的門板，敲進了唐琛的心臟位置！孫屠夫的怒火戛然而止！“呃！
我……我……”門外只傳來孫屠夫幾聲困惑的咕噥，像猛獸突然被拔掉了爪牙，
只剩下粗重混亂的喘息。然后，是幾下踉蹌后退、撞在對面墻上的悶響，
腳步慌亂遠去的聲音。屋外重歸風雪呼嘯的死寂。
只剩唐琛自己如同怒?？駶愕男奶曉谄莆堇锘厥?，那么陌生，那么巨大，
震得他自己的耳膜嗡嗡作響。唐琛癱在地上，渾身虛脫，冷汗浸透里衣，冰涼貼肉。
他盯著被油燈映得更加猙獰幽深的應心鼓面，
瞳孔因震驚和另一種更為恐怖的理解而劇烈收縮。門板上的聲音，孫屠夫扭曲的喝罵，
門那頭被強行牽拉出來的慌亂心跳……是了！應心鼓……應心……應的是他人的心！
不止能喚醒自己這具將死之軀！它還能……強行牽引他人心跳、心緒！奪人心魄，據(jù)為己用！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竄上頭皮，炸得他汗毛倒豎，渾身冰涼！可這冰寒深處，
又陡然炸開一股遠比被窩囊世道踐踏更滾燙、更暴烈的火焰！掌控他人的心跳！
這念頭如同閃電，瞬間劈開他那被世道打磨得唯唯諾諾的靈魂，現(xiàn)出底下從未被發(fā)現(xiàn)，
或是早已遺忘的……對“聲音”、對“掌控”那隱秘而扭曲的渴望！不是靠諂媚，
不是靠祈求！是靠他手中這面黑鼓，這面能強奪他人命魂的……邪鼓！
油燈昏暗跳動的火焰中，應心鼓幽暗的鼓身像一塊沉入深潭的玄鐵。唐琛那蒼白的臉上，
一抹奇異的神色無聲蔓延開來。
那是恐懼被熾烈貪欲吞噬殆盡后的……一種近乎毀滅性的平靜。唇縫里滑出的幾個字，
輕微得如同塵埃落下：“清韻茶寮……”王瞎子，且聽鼓來！三天后黃昏，
“清韻茶寮”的后臺早已是一鍋滾沸的粥。鼓點、絲弦、吊嗓聲混雜著脂粉汗氣蒸騰繚繞。
“唐瞎子！死哪去了？快過來！馬上暖場！你那破鼓呢？沒扔柴火堆里燒暖和了吧？
”班主王胖子粗嘎的嗓音劈開喧雜。他挺著油光水滑的肚皮，
正唾沫橫飛地指揮著幾個龍?zhí)讛[弄道具，
扭頭看見唐琛佝僂著背、抱著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布包貼著墻根兒挪過來，
眉頭頓時擰成個疙瘩，“磨嘰什么呢？趕緊把那棉花套子……”“班主，
”唐琛的聲音低低的，卻異常平穩(wěn)，不再帶半分從前的怯懦。他打斷王胖子，
抬手利落地解開包裹布，露出了那面通體漆黑、古拙邪異的應心鼓?；璋禍啙岬臒艄庀?，
那鼓身上流水般的暗光紋和邊緣詭異繁復的符咒瞬間將周圍幾張臉的目光都吸了過去。
“這……”王胖子后面奚落的話卡在嗓子眼，肥厚的下巴往下一墜，
小眼睛盯著那面黑鼓瞇成了一條縫，閃爍起商人慣有的精光。他上下打量著唐琛，
又死死盯著那鼓，“喲嗬？撿著寶了？哪弄來的老物件？行，比那棉花套子強！趕緊上臺！
弄點動靜出來！給爺們醒醒神兒！”“胖子！別是什么邪門玩意兒吧？
”旁邊等著候場的青衣刀馬旦小聲嘀咕了一句，皺著描畫精致的眉頭，
看著應心鼓的眼神有些不自在。唐琛恍若未聞。
他面無表情地擠開幾個朝他投來好奇目光的同行，走向通往臺口的布簾。幕布拉開一道縫隙，
透進前面茶客的喧囂。他抱著鼓，
選了個最靠邊的角落陰影里站定——一個連燈火都吝嗇照到的位置。臺前吵嚷著，
嗑瓜子聲、吆喝小二聲不斷，顯然沒人注意角落里新添的鼓。唐琛低著頭。
油光蹭亮的木地板映出臺上懸掛的幾只暖場燈籠的光暈，暈乎乎一片，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緩緩閉上眼，屏住呼吸。
臺下茶客那亂糟糟的嗡嗡聲浪、磕碰杯碟的雜音、高談闊論的笑罵……忽遠忽近，
像隔著一層油膩的水，灌入他耳中，粘稠得令人作嘔。就在這一片昏沉油膩的聲浪包裹中，
唐琛枯瘦的手指懸在了應心鼓那冰冷如寒鐵的鼓面上空。食指屈起，
指關節(jié)帶著一股冷硬如鐵的決絕，毫不猶豫地敲了下去！咚——聲音！
竟不是從前方舞臺中央炸開！而是從他自己胸膛深處最幽深的地方，
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悶悶地、沉沉地、回旋著炸開！心跳猛地一抽！
隨即在胸腔里激烈地擂動起來！血液奔騰！但更強烈的沖擊來自臺下！剎那間！
如同無形的巨浪！臺前那片混雜的喧囂聲浪，
如同被一柄無形的千斤巨錘狠狠捶進了悶水缸底！猛然一沉！被瞬間抽掉了一大截！
滿堂茶客仿佛同時被捏住了喉嚨！交談聲戛然而止！
只剩下杯碟碰撞后零落的余音和突兀倒吸涼氣的短促聲響！
原本喧鬧得如同菜市口的茶寮前臺，陷入一種死寂般的短暫凝滯！
無數(shù)道驚疑不定、下意識尋找聲源的目光，“唰”地一下，
齊刷刷射向角落里這個抱著黑鼓、幾乎隱沒在暗影里的佝僂身影！后臺，隔著布簾縫隙，
剛才還皺眉嘀咕的青衣刀馬旦只覺得心口像被人用力攥了一把，一口氣岔在肺里，
嗆得她一陣低咳。正在點錢的賬房先生指頭一抖，幾枚銅錢叮當落在地上。
王胖子更是猛地睜大了他那雙細縫眼，死死盯住臺口角落的唐琛，腮幫子上的肥肉微微抽動。
唐琛沒有抬頭。他垂著眼簾，死死盯著自己懸于鼓面上方、微微顫抖的手指。
種吸附在冰冷鼓面上瞬間微妙的遲滯感——仿佛連皮肉下奔涌的熱血都在那一刻被吸附其上！
心腔里滾燙的鼓聲仍在咆哮！每一次泵動都帶來更猛烈、更貪婪的吸力！
仿佛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絲線，正從臺下那一片片被驟然攥住心神的胸膛中，
攫取著什么無形的東西，穿透幕布，穿透距離，洶涌地匯向那面黑鼓，又順著擊鼓的手指，
注入他自己滾燙又干渴的血肉！空虛了太久的軀殼發(fā)出饑餓的轟鳴！渴！餓！需要！
指關節(jié)再次繃緊，指節(jié)被拉得泛白！第二下！更重！更快！咚?。〔辉俪翋?！
一聲更具穿透力的爆音，如同沉雷貼著每個人的耳根猛然炸開！前排端著紫砂壺的老茶客，
壺嘴里的茶水剛嘬了一半到嘴里，這鼓聲毫無預兆地在耳際炸裂！那聲波如同有形之物，
狠狠撞進他枯槁的胸骨！他枯瘦的手猛地一抖！溫熱的茶湯嗆進喉嚨氣管，
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嗆咳！“咳咳咳……咳咳！”整張皺巴巴的老臉憋得醬紫，涕淚橫流，
佝僂的身子抖得像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旁邊幾個正眉飛色舞吹牛劃拳的漢子，
笑聲齊齊斷在喉嚨里！只覺得心口被無形的鼓槌狠狠捶砸了幾下！咚咚咚！熱血直沖顱頂，
眼前一陣發(fā)黑，呼吸瞬間被截斷！一張張粗豪的面孔漲得血紅！喉嚨里嗬嗬作響，
卻發(fā)不出連貫的氣息！手臂僵在半空，維持著可笑滑稽的姿勢，胸口急促起伏，
如同剛被拉出水面的魚。戲臺上，原本吊著嗓子、身段輕盈正在練水的青衣花旦，
水袖翻飛間身形如流水……鼓聲一起！仿佛驚雷炸在舞步之上！她腳下一個踉蹌，
“哎呀”一聲輕呼，如同被無形的繩子絆倒，整個人猛地向前撲跌！險險扶著臺柱才穩(wěn)住，
臉色煞白，心臟砰砰狂跳，如同要跳出腔子，水袖軟軟地垂在腳邊，渾身虛汗淋漓，
再也做不出下一個身段?；靵y！驚懼！無數(shù)粗重混亂的喘息交織！
整個茶寮前臺如同狂風過境！所有秩序瞬間崩塌！只有角落里那面黑沉的應心鼓，
如同一個無聲的深淵旋渦，冷冷抽吸著這些凡俗生命慌亂失序的驚惶與動搖。后臺，
王胖子臉上的肥肉凝固了，小眼睛里爆射出駭人的亮光！
如同在礦渣堆里猛地刨出了一整座金礦！他猛吸一口氣，似乎連呼吸都帶著金粉的味道！
賬房先生也忘了去撿地上的錢，指尖微微發(fā)抖，那鼓聲似乎也砸在了他的心尖上！
唐琛依舊低垂著頭，視線落在自己快速起伏的胸口。衣衫下皮膚滾燙，
胸口那片皮肉仿佛薄得能透出血光！他清晰無比地感受到，
一股比之前洶涌十倍、混雜了臺下無數(shù)驚恐、慌亂、憋悶等負面情緒的冰寒洪流，
正源源不絕地透過鼓槌、透過鼓面，被強行抽吸、匯入自己的血管！這洪流冰冷刺骨，
偏偏又帶著一種滋養(yǎng)血肉般的異樣滿足！那滿足感像最毒的罌粟汁，
沿著燒灼的骨髓一路蔓延！讓他干癟的胸口、瘦削的雙臂、麻木的四肢百骸，
都在這冰火交加的洪流沖刷下，發(fā)出饑渴的呻吟！脹！
一種前所未有的飽脹感正在血肉深處滋生！還不夠！需要更多！更亂的音！更狂的悸動！
更多驚惶的魂魄來填滿他這被掏空了二十年的軀殼！第三槌！不再是指關節(jié)！
是握緊的、帶著他二十年積壓的戾氣與此刻爆炸般渴望的拳頭！狠狠砸向冰冷的鼓面！
咚——?。。。?！這一次！那鼓聲不再局限于沉悶或刺耳！
它驟然爆發(fā)出一種極其妖異邪魅的音色！似老僧撞巨鐘的轟然，又夾著夜梟啼血的凄絕！
更像萬張惡皮繃到了極限發(fā)出的刺耳撕裂前奏！聲音高亢扭曲，穿金裂石！
離臺口最近的幾個座位，幾個剛才就被憋得血沖腦門的漢子，遭此一鼓！
如同腦殼里同時炸開了一串點燃的爆仗！猛地雙手抱頭，
發(fā)出凄厲不似人聲的慘嚎：“啊——！”“我的頭！！”身體歪斜著從條凳上滾落！
蜷縮在地，劇烈翻滾，如同被無形的長針貫穿了腦髓！整個茶寮徹底陷入歇斯底里的大恐慌！
“邪鼓！是那邪鼓！”“鬼！有鬼?。 薄芭?！快跑！
”慘呼、尖叫、推搡、杯碟摔碎的刺響、桌椅翻倒的轟響！
無數(shù)道倉皇的人影如沒頭蒼蠅般沖向唯一的出口，互相踐踏！
咒罵與哭嚎取代了之前所有的愜意喧鬧！整個空間只剩下純粹的混亂和極致的恐懼！
巨大的喧嘩漩渦中，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個敲鼓的人。唐琛挺直了腰！他抱著應心鼓，
身體在無人看見的暗影里微微發(fā)著抖。不是恐懼，是難以遏制的膨脹感！
隨著最后那驚天一鼓的砸落，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生機”如同決堤的洪流，
洶涌地、近乎蠻橫地灌入了他干涸的四肢百?。∑つw下像被充入了滾燙的蒸汽！
尤其是左胸心臟的部位，明顯地向外撐起！舊夾襖下的肋骨輪廓似乎都被強行撐開、熨平！
更可怕的是他的左手！那只緊握成拳、剛剛重擊鼓面的手！
因為過度用力而暴漲鼓起的青紫色血管，如同扭曲交錯的粗壯蚯蚓，
深深凸起在蒼白的手背皮膚上！它們突突狂跳著，搏動與應心鼓殘留的震顫驚人地同頻！
那形態(tài)，竟隱隱……勾勒出幾根繃緊鼓槌的冰冷線條！喧囂如潮，瘋狂撲向狹窄的大門。
唐琛抬起頭，目光穿過混亂人頭的縫隙，
精準地刺中了臺后布簾縫隙里王胖子那張震驚又狂喜的肥臉。他抱著鼓，往前踏了一步，
一步就從最角落的陰影跨進了光影的邊緣。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過那冰冷的鼓皮，
指尖沾染上鼓面邊緣干涸發(fā)硬的血跡（不知是誰碰翻了什么濺上）與自己的汗鹽混合。
一縷被燈光拉長的、粘稠濃黑的影子，落在他腳邊，如同烙印?！鞍嘀?，
”他的聲音穿透了混亂的帷幕，清晰而平靜，
帶著一種剛被塞進骨血里的東西支撐起來的奇異力量，“那墊場……”混亂的漩渦中心，
唐琛抱著那面幽邃如古潭深淵的應心鼓，脊梁骨似乎被強行填入了一根鐵棍，
撐起了那佝僂了二十年的軀殼。臺上懸掛的燈籠搖晃著，將臺下混亂奔逃人影拉的扭曲變長，
如同群魔亂舞。角落里青衣花旦捂著狂跳的胸口，臉色慘白如紙。
王胖子臉上的肥肉在瘋狂的情緒沖擊下劇烈抖動著。震驚與狂喜交織成一股野蠻的貪婪洪流，
那一點商人特有的、對邪異事物的本能懼意早被“金礦”徹底炸得粉碎！
“值……真他娘的值了！”他一拍大腿，油膩的胖臉笑得橫肉抖動，
金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出貪婪的光澤，“唐瞎子！不！唐鼓師！好！好極了！就這么干！
加錢！給你加到三錢銀子一天！這鼓……這鼓……”他伸出的肥厚手指隔空戳著那面應心鼓，
像要戳進那流動的黑暗里去挖寶?！肮捻懀荒軟]個名頭，”唐琛的聲音不高，
卻有種怪異的穿透力，壓過了殘余的混亂雜音。他冰冷的目光越過王胖子油光閃亮的額頭，
直接釘在了角落里那個剛剛才穩(wěn)住身形、臉色依舊煞白的女人——刀馬旦江雪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