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像無數(shù)把小刀子,順著張樹根裂了口子的舊棉襖領子、袖口,沒命地往里鉆,
刮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肉生疼,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腳下,是百米高空冰冷的鋼鐵骨架。
他蹲在塔吊操作室外面那窄得嚇人的檢修平臺上,屁股底下墊著個硬邦邦的工具包,
整個人蜷縮著,活像寒風中一片掛在枯枝上的破葉子。腳下,城市像縮了水的沙盤。
火柴盒一樣的樓房擠擠挨挨,馬路成了灰白色的細帶子,上面爬行的汽車小得像甲蟲。
警車頂上的紅藍燈,隔著一百多米,還在死命地閃,嗚哇嗚哇的警笛聲被風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
像垂死野獸的嗚咽。一塊橘黃色的消防氣墊,
孤零零地鋪在塔吊正下方那片剛拆完、瓦礫遍地的空場上,在巨大的鋼鐵陰影里,小得可憐,
像塊發(fā)了霉的豆腐干。張樹根覺得自己的血都要凍住了。他哆嗦著,
從懷里最貼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張紙。紙被汗浸過,又被體溫烘得半干,皺巴巴,軟塌塌,
邊緣都磨毛了。他小心翼翼地展開,手指頭凍得不聽使喚,
年X月至201X年X月工資及加班費共計人民幣陸萬捌仟元整(¥68,000.00)。
> 欠款人:王德發(fā)(手?。?201X年X月XX日下面,一個模糊的紅色指頭印,
像一滴凝固的血。“六萬八……六萬八……”張樹根干裂的嘴唇蠕動著,
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只有他自己心里在翻江倒海。這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他心口發(fā)慌。兒子張偉那張通知書上印著的、鮮紅刺眼的“玖仟捌佰元整”學費,
老婆李桂芝躺在縣城醫(yī)院病床上,
等著他湊夠下一次透析費時蠟黃的臉……全都死死地壓在這“陸萬捌仟”上面。這錢,
就是命。他猛地抬起頭,
個被警車圍住、穿著皮夾克、正仰著頭朝他指手畫腳吼叫的身影——那是工地管事的劉經(jīng)理。
張樹根用盡全身力氣,把手里那張皺巴巴的欠條朝著下面拼命揮舞,嘶吼聲帶著哭腔,
被高空的風扯得七零八落:“王德發(fā)!王德發(fā)卷錢跑了!俺的工錢!六萬八!血汗錢!
不給錢……俺就真跳了!不活啦!”喊完這一嗓子,他像被抽掉了筋,整個人又縮了回去,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噴出的白氣瞬間就被寒風卷走。他死死攥著那張欠條,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
仿佛那是他墜入深淵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塔吊下面,臨時拉起的警戒線外,
人越聚越多。工地上其他沒拿到錢的工友,附近看熱鬧的居民,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
把這片瓦礫地圍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議論聲像一大群蒼蠅,驅(qū)之不散?!皣K嘖,
又是討薪的……”“爬那么高,不要命了?”“嗨,聽說包工頭早卷錢溜了!”“六萬八?
要我說,值當把命搭上?”“站著說話不腰疼!那可能是人家救命的錢!
”劉經(jīng)理站在警車旁邊,臉漲成了豬肝色,對著手里那個刺耳尖叫著的手機,
吼得唾沫星子橫飛,脖子上的青筋都蹦起來了:“王總!王老板!我的親爹!
你倒是給個準話??!那姓張的還在上面蹲著呢!警察消防全來了!記者都堵到家門口了!
再不給錢,他真跳下來,咱這工程就徹底黃了!你他媽在哪兒瀟灑呢?!”電話那頭,
麻將牌嘩啦啦洗牌的聲音隔著電波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個油滑又帶著濃濃不耐煩的河南口音慢悠悠地傳過來,
背景音里還有女人嗲聲嗲氣的調(diào)笑:“……慌個球!老劉!沉住氣!他張樹根?哼!
就他那慫包樣兒,借他仨膽兒他也不敢真跳!耗著!跟他耗!耗到他撐不住自己就下來了!
死個人算個啥?算他自己跳的!自殺!懂不懂?一分錢都不用賠!……碰!哈哈!清一色!
給錢給錢!”“可是王總!這影響……”“影響個屁!天塌下來老子頂著!你穩(wěn)住場子就行!
……喂?喂?信號不好……先掛了??!” 電話被粗暴地掐斷,只剩下一串忙音。
劉經(jīng)理氣得差點把手機摔了,他猛地抬頭,看著塔吊上那個在寒風中縮成一團的渺小黑點,
一股邪火直沖腦門。他一把搶過旁邊警察手里的擴音喇叭,調(diào)大音量,對著塔吊方向,
用盡全身力氣,把王德發(fā)的話添油加醋地吼了出去,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扎向高空:“張樹根!你聽著!王老板發(fā)話了!你他媽有本事就跳!真跳下來!
死了算你自殺!白死!一分錢賠償都沒有!你老婆孩子一毛錢都拿不著!你自己掂量掂量!
有種你跳?。 睈憾镜脑捳Z被喇叭放大,在空曠的工地上空回蕩、撞擊,
鉆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圍觀的人群瞬間一片嘩然!憤怒的咒罵聲猛地炸開!“王八蛋!
”“畜生!這還是人話嗎?”“喪良心?。 彼跎?,張樹根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
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最后一點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死灰一片。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下面那個拿著喇叭、面目猙獰的劉經(jīng)理,
又仿佛穿透了他,
死死盯著那個在電話另一端搓著麻將、輕飄飄說著“死了算自殺”的王德發(fā)。寒意,
比這臘月的風更刺骨,瞬間從腳底板沖到了天靈蓋。一股巨大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
滅頂而來。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
攥著欠條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那張承載著全家性命的薄紙,在凜冽的寒風中簌簌抖動,
像一片隨時會凋零的枯葉。原來,命在他們眼里,真的輕賤如草芥。
---時間像是被凍住了,粘稠而緩慢地爬行。日頭一點點從慘白變得昏黃,
最后沉入西邊鉛灰色的云層后面。塔吊巨大的鋼鐵骨架,
在暮色中投下越來越長、越來越猙獰的陰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十個小時。整整十個小時。
張樹根像個冰雕,凝固在那方寸之地的寒風中。嘴唇凍得烏紫,裂開的口子凝著暗紅的血痂。
身體早已麻木,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餓,只有心臟還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跳動,
提醒他還活著。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清醒時,是刺骨的絕望;模糊時,
是兒子背著新書包走進大學校門的幻影,是老婆臉上有了點血色的笑容。底下,
消防氣墊旁邊,幾個穿著厚厚救援服的特警,像壁虎一樣,
悄無聲息地沿著冰冷的塔吊鋼架向上攀爬。動作精準、迅捷,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冷酷。
寒風卷起鋼架上的鐵銹粉末,撲在他們冰冷的頭盔面罩上。
張樹根完全沉浸在冰冷的絕望和自己的幻夢里,對危險的逼近毫無察覺。
直到一只戴著厚實防滑手套的大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鐵鉗般猛地抓住了他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臂!“啊!” 張樹根驚得魂飛魄散,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的慘叫。求生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劇烈掙扎起來,像一條離水的魚,
身體在狹窄的平臺上危險地扭動、撲騰?!皠e動!老實點!
” 一聲低沉的厲喝在他耳邊炸響,帶著絕對的權(quán)威和不容置疑。同時,
另一只強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了他的腰,像一道鋼鐵鎖鏈。另外兩名特警也迅速撲了上來,
合力將他死死按在冰冷的鋼架上。巨大的力量差距讓他所有的反抗都成了徒勞的撲騰。
張樹根被粗暴地拖離了那個他蹲守了十個小時的“陣地”。身體被拖拽著,
在冰冷粗糙的鋼架上摩擦,手臂被反剪到背后,冰涼的金屬手銬“咔嚓”一聲鎖死了腕骨。
他像一袋沉重的垃圾,被特警們半拖半架著,沿著來時的鋼架,艱難地向下移動。每一步,
都伴隨著鋼架冰冷的震顫和呼嘯的風聲。他完全放棄了掙扎,頭無力地垂著,
目光呆滯地看著腳下越來越近的地面,看著那塊橘黃色的氣墊在視野里迅速放大。
雙腳終于重新踏上堅實、冰冷、布滿碎石瓦礫的地面時,巨大的眩暈感猛地襲來。腿一軟,
他“撲通”一聲癱跪在地,膝蓋重重砸在碎石上,鉆心的疼。
周圍刺眼的閃光燈“咔嚓咔嚓”響成一片,晃得他睜不開眼。
無數(shù)張或好奇、或同情、或冷漠、或鄙夷的臉擠在警戒線外,像模糊晃動的鬼影。
嗡嗡的議論聲潮水般涌來,將他淹沒。
一個穿著藏藍色警服、身材敦實的中年警察分開人群走了過來,是帶隊的陳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