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里的風,像淬了冰渣的刀子,刮在臉上生疼。天陰沉得厲害,
灰白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茅草屋頂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傾塌下來。
村東頭那間最破敗的土坯房里,一絲稀薄的暖意都透不出來。“哐當!
”豁了口的粗陶碗狠狠砸在沈琉璃腳邊的泥地上,
渾濁的米湯濺濕了她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褲腳,幾點滾燙粘在凍得發(fā)紫的皮膚上,
帶來一陣短暫的、微不足道的灼痛。她瑟縮了一下,
把凍得通紅、裂開幾道血口子的雙手更深地縮進破爛的袖筒里?!八姥绢^!杵著當門神呢?
”舅母王氏叉著腰站在灶臺邊,那張刻薄的臉因為怒氣漲得發(fā)紫,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琉璃臉上,“眼睛長頭頂上了?沒看見柴火快燒沒了?
等著老娘凍死好給你騰地方是不是?”沈琉璃低著頭,散亂的枯黃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一個瘦削蒼白的下巴,上面還有一道新鮮的指甲劃痕,滲著血絲。她沒吭聲,
默默地挪到墻角那堆濕冷的柴禾旁。那柴禾是昨日她頂著寒風去后山坳里撿回來的,
帶著未化的殘雪和冰碴子,摸上去刺骨的寒。她抱起一捧柴,手指關節(jié)早已凍得僵硬麻木,
幾乎不聽使喚,冰冷的濕柴緊貼著單薄的衣襟,
寒氣瞬間穿透了那層薄薄的、塞著干草的破棉絮,直往骨頭縫里鉆。她打了個劇烈的寒顫,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連忙加快腳步,想把柴塞進灶膛。“磨磨蹭蹭!
”王氏的聲音尖利得像鐵絲刮過生鐵,“養(yǎng)你這賠錢貨十年,白瞎了多少糧食?
養(yǎng)頭豬過年還能宰了吃肉!你呢?就知道吃白飯!還不滾出去把豬圈給我掃干凈!臭烘烘的,
想熏死誰?”沈琉璃放下柴,垂著眼瞼,順從地轉身,拖著那雙快要凍掉的草鞋,
一步步挪向屋外更冷的豬圈。寒風立刻裹挾著細碎的雪粒子,劈頭蓋臉打來,
刮得她睜不開眼。豬圈里那股濃烈的、混雜著腐爛草料和糞便的酸腐氣味,
在冰冷的空氣里反而顯得更加刺鼻。她拿起角落一把豁了口的破竹掃帚,
開始用力地刮掃地上半凍住的污穢。冰冷僵硬的掃帚把震得她虎口發(fā)麻,
裂開的口子被粗糙的竹篾刮過,又是一陣鉆心的疼。她咬著下唇,
努力忽略手上和臉上火辣辣的痛楚,還有肚子里那火燒火燎、攪得人眼前發(fā)黑的饑餓感。
早上那碗照得見人影的稀粥,早已在寒風中消耗殆盡。十年了。
自從爹娘在那場要命的瘟疫里咽了氣,她就從自己那個雖然清貧卻干凈溫暖的家,
被塞進了舅舅這間低矮、陰暗、永遠彌漫著劣質燒酒和怨毒氣息的土坯房。舅舅是個悶葫蘆,
一年到頭也說不了幾句話,在舅母王氏面前更是像個鋸了嘴的葫蘆。
王氏……沈琉璃閉了閉眼,
那尖酸刻薄的話語、刻毒的眼神、隨時會落在身上的巴掌或笤帚疙瘩,早已刻進了骨頭里,
成了她生命里無法擺脫的底色。這十年,她像田埂邊一株最不起眼的野草,
在貧瘠和踐踏中掙扎求生,唯一的指望,就是別被徹底碾碎。
剛把豬圈角落最后一點凍硬的污物鏟出去,
身后又傳來王氏那穿透寒風的尖嗓子:“掃個豬圈磨蹭到日頭落山?死人??!滾進來!
把門口那盆衣裳給我洗了!洗不干凈仔細你的皮!”門口石階下,放著一個巨大的木盆,
里面堆著小山似的臟衣服。盆沿結著一層薄冰,盆里的水面上浮著細碎的冰凌,寒氣森森。
沈琉璃麻木地走過去,蹲下身,把那雙早已凍得失去知覺、布滿凍瘡和裂口的手,
猛地浸入刺骨的冰水中?!八弧币还摄@心蝕骨的冰冷瞬間從指尖竄到頭頂,
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扎進骨髓,讓她幾乎窒息。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她死死咬著牙,
才沒讓那聲痛呼溢出喉嚨。牙齒深深陷進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對抗寒冷的清醒。她開始用力搓洗那件舅父沾滿泥污和酒漬的破褂子,
粗糲的布料摩擦著手上綻開的凍瘡口,每一下都像是鈍刀子割肉。
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她單薄的袖口,濕冷的布料緊緊貼在早已凍僵的手臂上,
寒意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一點點吞噬著那點微弱的體溫。木棒槌敲打濕衣的沉悶聲響,
在寂靜寒冷的院落里單調地回蕩,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在她麻木的心上。她不敢停,
也不能停。一旦動作慢下來,那刺骨的寒冷就會變本加厲地啃噬她,
或者引來屋里王氏更惡毒的咒罵。天色越發(fā)陰沉,灰暗得如同浸透了臟水的破布。
細小的雪粒子開始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在她枯黃的頭發(fā)上,落在她凍得通紅的脖頸里,
也落進冰冷的洗衣盆里。就在這時,那扇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用力拉開。
王氏裹著一件半舊不新的厚棉襖,臉上卻帶著一種異樣的、混合著算計和得意的神情,
幾步走到蹲在冰水盆邊的沈琉璃面前,居高臨下地睨著她?!八姥绢^,抬起頭來!
”王氏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興奮。沈琉璃動作頓住,
緩緩抬起那張被凍得青白、沾著污水的臉,眼中是一片沉寂的死水,沒有任何波瀾。
王氏上下打量著她,那眼神像是在估量牲口的斤兩,帶著赤裸裸的算計和毫不掩飾的嫌惡。
“嘖,瘦得跟個鬼似的,也就這張臉皮子還能看兩眼?!彼财沧?,
隨即又扯出一個虛假得令人作嘔的笑容,“不過啊,算你命好!鎮(zhèn)西頭的趙大官人,
瞧上你了!”趙大官人?沈琉璃死水般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驚疑。那個趙大官人,
她遠遠見過一次,滿臉橫肉,一身常年浸在劣酒里的餿臭氣,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是出了名的老酒鬼、老光棍。
聽說前頭那個老婆就是被他活活打跑的……王氏才不管她什么反應,自顧自地往下說,
唾沫橫飛:“人家趙大官人可是說了,愿意出五兩銀子!整整五兩雪花銀??!
”她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在沈琉璃眼前晃了晃,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這可是天大的福氣砸你頭上了!過了門,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我這兒當牛做馬強百倍?
”福氣?沈琉璃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盆里的冰水還要冷上千百倍。
嫁給那個打跑了老婆的老酒鬼?那是火坑!是比凍死在冰天雪地里還要可怕的絕路!
“舅母……”她干裂的嘴唇艱難地動了動,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我……我不……”“不什么不?”王氏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如同川劇變臉,
取而代之的是慣常的兇狠和刻毒。她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沈琉璃濕漉漉、亂糟糟的頭發(fā),
狠狠往上一提!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沈琉璃被迫仰起頭,痛得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死丫頭片子!輪得到你挑三揀四?”王氏湊近她,噴出的氣息帶著一股隔夜的酸腐味,
“五兩銀子!夠你舅舅喝多少頓好酒?夠老娘扯多少尺花布?養(yǎng)你十年,
該是你報恩的時候了!由不得你不樂意!
”她惡狠狠地盯著沈琉璃眼中那點微弱的、搖搖欲墜的抗拒,一字一頓地宣布,
“趙大官人明日一早就帶著銀子來領人!你給我老老實實待著!敢耍什么花樣,
老娘扒了你的皮!”說完,她像丟開一塊破抹布一樣,
狠狠將沈琉璃的頭摜向冰冷的木盆邊緣?!斑耍 鳖~頭重重磕在堅硬的木頭上,
一陣尖銳的眩暈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冰冷的污水濺了她滿頭滿臉,順著額角流下,
混合著被撞破的地方滲出的溫熱液體。王氏看都沒看她一眼,扭著肥胖的身子,裹緊棉襖,
心滿意足地轉身回屋去了,只留下那扇破木門在寒風中吱呀作響。
沈琉璃癱坐在冰冷刺骨的地上,額頭火辣辣地疼,溫熱的血混著冰冷的臟水,
順著她的臉頰蜿蜒流下,滴落在同樣冰冷的泥地里,迅速凍結成暗紅色的冰珠。
洗衣盆里的水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樣:頭發(fā)散亂,滿臉血污泥水,狼狽不堪,
像一只被徹底拋棄的、瀕死的野狗。五兩銀子……賣了她……冰冷的絕望如同這漫天的風雪,
瞬間將她淹沒、凍結。那點微弱的不甘和抗拒,在王氏惡毒的宣判和現(xiàn)實的冰冷面前,
脆弱得不堪一擊。她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劇烈地顫抖著,
牙齒咯咯作響。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遠處那片黑沉沉的、被風雪籠罩的后山。那座山,
村里人都叫它“黑熊嶺”,傳說里面有吃人的猛獸,連經驗最老到的獵戶都輕易不敢深入。
平日里,那是死亡的代名詞。可此刻,在沈琉璃被絕望凍僵的心里,
那片黑沉沉的、危機四伏的山林輪廓,卻像溺水之人眼中唯一漂浮的稻草,
透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活路。與其被賣給那個打死老婆的酒鬼,
不如……不如逃進那山里!凍死也好,被野獸吃了也罷,
總好過被推進那個活生生的人間地獄!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如同野火燎原,
瞬間燒盡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猛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嗆得她肺腑生疼。她掙扎著爬起來,顧不上額頭還在流血,
也顧不上渾身濕透凍得快要失去知覺。她用盡全身力氣,
跌跌撞撞地撲向那扇象征著禁錮的破木門,不是為了進去,而是為了——逃!
她像一道虛弱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溜出了院門,一頭扎進了越來越密的、冰冷的雪幕之中。
身后那間破敗的土屋,連同里面那令人窒息的一切,迅速被風雪吞沒、模糊,直至消失不見。
風雪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不再是稀疏的飄落,而是被呼嘯的北風卷著,狂亂地抽打著大地,
發(fā)出嗚嗚的怪響。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混沌,幾步之外就難以視物。
凜冽的寒氣如同無數(shù)細密的針,無孔不入地刺穿著沈琉璃單薄濕透的衣衫,直透骨髓。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及膝的雪地里跋涉,每邁出一步都耗盡全身的力氣。
冰冷的雪鉆進她早已濕透的草鞋,凍得雙腳完全失去了知覺,仿佛踩在兩根冰冷的木樁上。
額頭撞破的地方早已被凍住,不再流血,但每一次劇烈的喘息都牽扯著傷口,
帶來一陣陣鈍痛。肺里像是塞滿了冰渣子,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呼出的氣息瞬間在眼前凝成白霧,又被狂風撕碎。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意識在極度的寒冷和疲憊中一點點模糊、潰散。
眼前只有無盡的、旋轉的白,耳邊只有狂風的怒號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的跳動聲。
嶺……只要逃進黑熊嶺深處……舅母……酒鬼……他們就找不到我了……這個念頭支撐著她,
像風中殘燭最后一點微弱的火苗。她機械地挪動著雙腿,
朝著記憶中那片最濃密、最黑暗的山林深處挪動。終于,
一片被狂風吹得如同鬼魅般亂舞的、更加濃密的枯黑樹林出現(xiàn)在眼前。
遮天蔽日的枝椏擋住了部分風雪,也使得林子里光線更加昏暗,如同提前進入了黑夜。
到了……這里應該……安全了……這個念頭閃過腦海的瞬間,那根繃緊到極限的弦,
終于“錚”地一聲,斷了。力氣如同退潮般從身體里徹底抽離。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
她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整個人就像一根失去支撐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撲倒。
冰冷的、厚厚的積雪瞬間淹沒了她。徹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包裹上來,
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溫柔,要將她拖入永恒的黑暗。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前一瞬,她似乎聽到了一點異樣的聲響,混雜在狂風的呼號里。
是踩斷枯枝的脆響?還是……野獸粗重的喘息?她已無力分辨,也無法再做出任何反應。
黑暗溫柔地合攏,吞噬了最后一點光亮和感知。冰冷的雪,成了她最后的被褥。
……林野覺得自己快要被凍成一塊冰坨子了。他蜷縮在一棵巨大的、半枯死的古松樹下,
勉強借著虬結的樹根和傾斜的樹干,躲避著最猛烈的風雪。身上那件所謂的“棉襖”,
是叔父家兒子穿剩下、破得不能再破才丟給他的,里面的棉絮早就結成硬塊,
幾乎擋不住一絲寒氣。風雪依舊從四面八方灌進來,凍得他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
發(fā)出清晰的“咯咯”聲。胃里空得發(fā)疼,像有一把鈍刀在里面反復地絞。上一次吃東西,
還是昨天傍晚,在獵戶陳爺爺那兒幫忙鞣制一張生皮子,陳爺爺看他餓得臉色發(fā)青,
偷偷塞給他半個拳頭大的、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子。那點東西,
在他這半大小子、又在冰天雪地里耗盡了力氣的身體里,早就消耗得一干二凈。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懷里最貼身的地方,
那里有他僅有的、也是最重要的財產——一把磨得锃亮、刀刃閃著寒光的獵刀。
冰冷的刀柄緊貼著他同樣冰冷的胸膛,卻奇異地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他今天運氣糟透了。
原本想趁著這場大雪,在林子邊緣下幾個套索,看能不能套到出來覓食的傻狍子或者野兔。
結果轉了大半天,一無所獲。風雪太大,連鳥雀都縮在窩里不見蹤影。眼看天色越來越暗,
雪越下越猛,他不敢再往深處走,只能在這棵老樹下暫避。
“咕嚕?!倍亲永镉质且魂嚪购5目棺h。林野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抓了一把身邊干凈的積雪塞進嘴里。冰冷的雪在口中融化,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水分,
卻絲毫緩解不了那深入骨髓的饑餓和寒冷。他閉了閉眼,
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叔父家灶房里那口冒著熱氣的大鍋,
鍋里燉著香噴噴的酸菜白肉……還有嬸娘那張刻薄的臉,每次看到他靠近廚房,
就像防賊一樣……不能回去。回去也沒有吃的。叔父和嬸娘只會嫌他吃白飯,
眼神比這風雪還要冷。他寧愿在這冰天雪地里凍死餓死,也不想回去看他們的臉色。
必須得動起來,再待下去,真會凍僵在這里。林野咬咬牙,扶著粗糙冰冷的樹干,
掙扎著站起身。腿腳凍得有些麻木,活動了好幾下才找回一點知覺。他緊了緊身上那件破襖,
將獵刀在袖口擦了擦,重新貼身藏好,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準備冒著風雪繼續(xù)尋找任何可能的食物來源。就在他邁出古松樹根庇護范圍的一剎那,
眼角的余光猛地掃到前方不遠處的雪地里,似乎有一團顏色稍深的東西,
被新落的積雪覆蓋了大半,只露出一小片灰撲撲的布料。是什么?被雪埋住的死物?
還是……受傷的動物?一絲極其微弱的希望瞬間點燃。林野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是本能地,
他放輕腳步,像一只在雪地里潛行的豹子,弓著腰,悄無聲息地朝著那團東西靠近。
風雪太大,掩蓋了他的動靜。他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在那東西表面的浮雪。不是動物!
那是一個人!一個穿著破舊灰布棉襖、幾乎被凍僵在雪地里的人!身形瘦小,蜷縮成一團,
頭發(fā)散亂地覆蓋在臉上,沾滿了雪粒和冰碴。露出的半張臉青白得嚇人,
嘴唇是死灰般的紫色,額頭還有一道凝固的、暗紅色的傷口。林野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是村里的誰?怎么會凍倒在這黑熊嶺的邊緣?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帶著一絲猶豫和警惕,
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人鼻端。指尖傳來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一絲絲溫熱的氣息。還活著!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林野渾身一震。他立刻伸手去拍打那人的臉頰,觸手冰涼僵硬,
像拍在一塊凍肉上?!拔梗⌒研?!能聽見嗎?”他壓低聲音喊道,
聲音因為寒冷和緊張而有些發(fā)顫。地上的人毫無反應,
只有那微弱的氣息證明著生命尚未完全離去。林野皺緊了眉頭,黑瘦的臉上滿是凝重。救?
還是不救?他自己都自身難保,在這要命的風雪天里,拖著一個凍僵的人,
無疑是巨大的累贅。而且……這人是誰?萬一是……他不敢深想下去。可那微弱的氣息,
像一根看不見的線,牽扯著他。他想起自己被獵戶陳爺爺從雪地里撿回去的那一次。
那時他才七八歲,也是餓暈在路邊,是陳爺爺用一碗滾燙的姜湯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絲決斷。不能見死不救!他不再猶豫,
件破得四處漏風的棉襖——這幾乎是他僅有的御寒之物——然后用力將地上凍僵的人翻過來。
是個女孩!很年輕,瘦得脫了形。他用自己的破襖緊緊裹住她冰冷僵硬的身體,
然后用力將她背了起來。女孩輕飄飄的,像背著一捆干柴。但林野自己早已凍餓交加,
體力透支,這額外的重量壓上來,讓他雙腿猛地一軟,差點跪倒在雪地里。他悶哼一聲,
咬緊牙關,額角青筋都繃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才重新站穩(wěn)。刺骨的寒風失去了破襖的阻擋,
瞬間穿透他身上那件單薄的夾衣,如同無數(shù)冰錐刺入身體。他忍不住打了個巨大的寒顫,
牙齒磕碰得更厲害了。背上的人依舊冰冷僵硬,像一塊巨大的寒冰,
源源不斷地汲取著他本就不多的熱量。風雪更大了,視線一片模糊。林野辨認了一下方向,
朝著獵戶陳爺爺那間建在半山腰背風處的木屋,邁開了沉重而堅定的步伐。每一步,
都像是在和死神角力。每一步踏進深厚的積雪,都伴隨著小腿肌肉撕裂般的酸痛。
女孩輕飄的重量在此刻卻顯得異常沉重,像一座壓垮駱駝的小山。林野佝僂著背,
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吞下冰刀,在喉嚨和肺葉上割出火辣辣的痛楚。
呼出的白氣剛離開口鼻,就被狂暴的北風瞬間卷走,消散無蹤。背上的人依舊毫無生氣,
冰冷得如同一塊剛從冰河里撈起的石頭,緊緊貼著他的后背,貪婪地汲取著那點微弱的體溫。
林野感覺自己像是在背著一塊巨大的寒冰前行,寒意穿透薄薄的夾衣,滲透進他的骨頭縫里,
凍得他渾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痙攣?!皳巫 斓搅恕彼哉Z,
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腳下的路越來越陡峭,
積雪下隱藏著嶙峋的山石和盤結的樹根,稍不留神就會滑倒。他必須全神貫注,
繃緊每一根神經,才能穩(wěn)住身體。不知走了多久,意識在極度的寒冷和疲憊中開始模糊。
就在他覺得自己也要被這無邊的風雪和背上的冰冷徹底吞噬時,前方混沌的風雪幕布中,
終于出現(xiàn)了一點極其微弱、卻無比溫暖的橘黃色光芒。
像在無邊的黑夜里驟然瞥見指路的星辰,林野精神猛地一振!是陳爺爺?shù)奈葑樱?/p>
希望如同滾燙的巖漿注入他冰冷的四肢百骸。他咬緊牙關,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啞的嘶吼,
榨出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著那點燈光沖去?!芭椋∨?!砰!
”他用盡全身力氣,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拳頭,
瘋狂地捶打著那扇厚實的、帶著松木清香的木門。聲音在狂風的嘶吼中顯得那么微弱,
但他知道,陳爺爺耳朵最靈?!瓣悹敔?!開門!快開門!”他嘶喊著,
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寒冷而扭曲變形,帶著哭腔。門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吱呀——”厚重的木門被猛地拉開,
一股混合著松木燃燒的暖烘烘氣息、草藥味和燉煮食物香氣的熱浪撲面而來,
瞬間將林野包裹。這溫暖的氣息是如此強烈,幾乎讓他眩暈。
門內站著一位須發(fā)皆白、身形卻依舊挺拔硬朗的老人。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舊棉襖,
臉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在昏暗的光線下銳利如鷹。
正是村里的老獵戶,陳鐵山??吹介T外風雪中幾乎不成人形的林野,
以及他背上那個裹在破襖里、生死不知的人影,陳鐵山布滿風霜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愕,
隨即化為濃濃的擔憂和凝重?!靶∫??!”陳鐵山的聲音洪亮而急切,“這是咋回事?快!
快進來!”他一把將幾乎凍僵的林野連同他背上的人拽進了溫暖的小屋,
反手“砰”地一聲關緊了木門,將肆虐的風雪和刺骨的嚴寒牢牢隔絕在外。
屋內的溫暖如同實質般包裹上來,火塘里松木柴燒得正旺,發(fā)出噼啪的輕響,
跳躍的火光將不大的屋子映照得亮堂堂、暖融融。角落里的小泥爐上,
一口瓦罐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散發(fā)出誘人的食物香味。這強烈的溫差讓林野眼前一黑,
雙腿一軟,連同背上的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門口干燥的泥地上。冰冷的雪水從他身上融化,
洇濕了一小片地面?!瓣悹敔敗取人绷忠芭吭诒涞牡厣希謿?,
手指顫抖地指向旁邊那個被破襖裹著、依舊毫無動靜的女孩,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說完這幾個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也要昏厥過去。陳鐵山二話不說,立刻蹲下身。
他先是探了探林野的鼻息和脈搏,確認他只是力竭加上凍餓,暫時沒有性命之憂。然后,
他迅速解開裹在女孩身上的那件屬于林野的破襖,
當看到女孩那青白得嚇人的臉、凝固著血污的額頭和凍得發(fā)紫的嘴唇時,
饒是見慣了山里兇險的老獵戶,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伸出布滿老繭、卻異常沉穩(wěn)的大手,迅速檢查女孩的頸側脈搏和鼻息。
脈搏微弱得幾乎摸不到,鼻息也若有似無,冰冷得嚇人?!皟龊萘耍 标愯F山面色極其凝重,
語速飛快,“小野!還能動不?去灶上,把那個小陶罐里的熱姜湯,倒一碗過來!快!
要滾燙的!”林野聽到陳爺爺?shù)闹噶?,強撐著最后一點意識,手腳并用地爬到火塘邊。
灶膛的余溫烤著他,讓他凍僵的身體稍微恢復了一絲知覺。
他哆嗦著拿起火塘邊溫著的一個粗陶罐,里面是陳爺爺習慣熬著驅寒的濃姜湯。
他小心翼翼地將滾燙的姜湯倒進一個粗瓷碗里,雙手捧著,碗沿的熱度燙得他生疼,
他卻覺得無比安心。陳鐵山已經把凍僵的女孩挪到了火塘邊鋪著厚厚干草和舊獸皮的地鋪上。
他動作麻利地脫掉女孩身上那件早已濕透結冰、硬邦邦的破棉襖,
只留下最里面一層同樣濕冷的單衣。然后,
他毫不猶豫地解開自己身上那件厚實的深藍色棉襖,將女孩冰冷的身體緊緊裹住,
再用幾張厚厚的、帶著皮毛的獸皮將她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張青白的小臉。
“丫頭,挺?。÷犚姏]?”陳鐵山一邊快速操作,一邊沉聲對著毫無反應的女孩低喝,
像是在下達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林野捧著滾燙的姜湯挪過來,碗里的熱氣蒸騰著,
模糊了他的視線?!胺銎鹚^,一點一點喂!”陳鐵山指揮著,語氣不容置疑,“慢點!
別嗆著!”林野跪在女孩身邊,用自己凍得僵硬卻努力穩(wěn)住的手,
小心地托起女孩冰冷沉重的頭。陳鐵山接過碗,用一只小木勺,舀起一點點滾燙的姜湯,
湊到女孩嘴邊,小心翼翼地撬開她緊咬的牙關,將熱湯一點一點地喂進去。
滾燙的液體接觸到冰冷的唇齒。女孩毫無生氣的身體似乎極其微弱地痙攣了一下,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痛苦的嗚咽,像被燙傷的幼獸?!坝蟹磻耍?/p>
”林野的心猛地揪緊,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一絲微弱的希冀?!昂谜最^!
”陳鐵山眼中精光一閃,動作卻更加沉穩(wěn)小心,“繼續(xù)!慢點!”一勺,又一勺。
滾燙辛辣的姜湯,帶著生命的熱力,艱難地流入那具幾乎被凍僵的軀體。漸漸地,
女孩青白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血色?或許是火光跳動的錯覺?但她的呼吸,
在兩人緊張的注視下,似乎真的變得稍微明顯了一點,雖然依舊微弱,
卻不再像游絲般隨時會斷。喂了小半碗姜湯,陳鐵山停了下來。
他摸了摸女孩包裹在厚厚獸皮里的手腳,依舊冰冷僵硬?!斑@樣不行,寒氣還沒逼出來。
”他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掃過屋子,“小野,去把灶上那瓦罐里的熱粥,盛兩碗出來!
稠的!你一碗,給她也留一碗溫著!你也趕緊喝,看你這鬼樣子,也快撐不住了!
”林野這才感覺到自己胃里那火燒火燎的饑餓感幾乎要將他吞噬。他連忙應聲,
幾乎是撲到灶臺邊,揭開瓦罐蓋子。濃郁的米香混合著野菜的清香撲面而來,
里面是熬得濃稠滾燙的雜糧野菜粥。他用木勺盛了兩大碗,放在火塘邊溫著。陳鐵山則起身,
走到他那張簡陋的木架床邊,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蒙塵的舊木箱。打開箱子,
里面是一些零散的獸皮、草藥和幾件舊衣物。他翻找了一下,
拿出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著的、散發(fā)著濃烈辛辣氣味的褐色粉末——上好的老姜粉,
又抓了一把干枯的艾草。他回到火塘邊,將姜粉和艾草一起投入火中。
火焰“噗”地一聲竄高,一股更加濃烈、辛辣而溫熱的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小屋,
帶著一股驅邪避穢般的力道,讓人精神一振?!鞍萁獨?,最能驅寒通絡?!标愯F山沉聲道,
用一根木棍撥弄著火塘,讓那辛辣的熱氣更均勻地蒸騰到女孩周圍。做完這一切,
他才端起一碗溫熱的粥,遞給眼巴巴望著女孩、自己卻忘了吃的林野:“快吃!
你也想凍死不成?她一時半會兒醒不了,得慢慢緩著?!睗L燙的粥碗捧在手里,
暖意順著掌心蔓延。林野這才感到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混合著極度的饑餓,
讓他顧不得燙,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粗糙的雜糧粥帶著野菜的微澀,
此刻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滾燙的粥滑入空蕩蕩的胃袋,
帶來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滿足和溫暖。陳鐵山也端起另一碗粥,坐在一旁的小木墩上,
慢慢地喝著,一雙銳利的眼睛卻始終沒離開火塘邊那個裹在獸皮里、依舊昏迷的女孩,
還有旁邊那個埋頭猛吃、渾身狼狽卻眼神執(zhí)拗的少年。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逡巡,
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像是在思考著什么極為重要的事情。屋外,風雪依舊在咆哮,
拍打著木屋,發(fā)出嗚嗚的悲鳴。而屋內,火塘跳躍,藥氣蒸騰,粥香彌漫,
一個生命正與嚴寒進行著無聲的拉鋸戰(zhàn)。一碗滾燙的雜糧粥下肚,
暖流從胃里蔓延向四肢百骸,驅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
也讓林野幾乎耗盡的精神稍稍緩過來一些。他放下碗,
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火塘邊那個被獸皮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孩身上。
陳爺爺用艾草和老姜粉蒸騰出的辛辣熱浪持續(xù)不斷地包裹著她,
火塘的暖光映著她青白褪去少許、卻依舊毫無血色的臉。她的呼吸似乎比剛才平穩(wěn)了一些,
但依舊微弱,緊閉的眼睫在火光下投下兩小片濃密的陰影,像兩只斂翅的、脆弱的蝶。
“陳爺爺,她……”林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想問又不敢問。
陳鐵山也放下了碗,走到地鋪邊蹲下,再次仔細探了探女孩的脈搏和額頭。“寒氣入骨,
沒那么快?!彼植诘氖种父惺苤且琅f偏低的體溫,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命是暫時吊住了,能不能挺過來,還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也得看今晚。”他頓了頓,
渾濁卻銳利的眼睛看向林野,“小野,說說,到底咋回事?這丫頭看著眼生,
不像是咱這山窩窩里的人,你打哪兒背回來的?”林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將他在黑熊嶺邊緣發(fā)現(xiàn)女孩凍僵在雪地里的經過,以及自己判斷她是村里人的想法,
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說到最后,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道:“我……我看她倒在雪里,
都快沒氣了,就……就背回來了?!标愯F山靜靜地聽著,布滿風霜的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那雙眼睛,在聽到林野說“快沒氣了”時,微微閃爍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
目光再次落在女孩臉上,像是在努力辨認著什么?!靶丈颉彼吐曋貜土艘槐榱忠暗脑?,
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花白的胡須,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
“村東頭……沈家……老沈頭兩口子走得早,留下個丫頭片子……好像叫……琉璃?
寄養(yǎng)在她舅舅家?”林野心頭一動。他對村里的人事并不熟悉,常年被叔父一家苛待,
幾乎像個隱形人。陳爺爺這么一說,他隱約有點印象,
似乎聽說過村東頭有個寄人籬下的孤女,日子很不好過。“是了,就是她。
”陳鐵山像是終于確認了,看著女孩的眼神里多了幾分了然和更深沉的憐憫,
“那戶人家……哼!”他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當家的窩囊,
那婆娘王氏,出了名的刻薄刁鉆!這丫頭在她舅舅家,怕是比長工還不如!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目光掃過女孩額頭上那道凝固的傷口和青白的小臉:“怪不得……凍成這樣跑進山里,
怕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他后面的話沒說下去,但林野完全明白了。寄人籬下,
舅母刻薄,寒冬臘月凍僵在山里……這女孩的遭遇,和他何其相似?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他心底翻涌,酸澀又沉重?!斑@丫頭……命苦啊。
”陳鐵山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沉重。他不再說話,
只是默默地往火塘里添了幾根耐燒的硬柴,讓火焰燒得更旺一些。
辛辣的艾草姜氣彌漫在溫暖的空氣中,守護著那個脆弱的生命。
時間在火光的跳躍和屋外風雪的嗚咽中一點點流逝。夜,深了。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那持續(xù)不斷的熱力終于開始發(fā)揮作用,
也許是滾燙的姜湯和辛辣的藥氣在體內緩慢地復蘇著生機,火塘邊那裹在厚厚獸皮里的身體,
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林野一直守在旁邊,幾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這細微的動靜。
他猛地坐直身體,屏住了呼吸。只見女孩長長的睫毛如同被風吹拂的蝶翼,
極其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然后,一點一點,緩緩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那眼神起初是空洞的、茫然的,仿佛迷失在無盡的迷霧中,找不到焦點。
火光跳躍著映入她失焦的瞳孔,映不出任何神采?!靶蚜耍俊标愯F山也立刻注意到了,
他沉穩(wěn)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在寂靜的屋子里響起。這聲音似乎驚動了床上的人。
女孩的眼神掙扎著,終于艱難地聚焦,帶著初醒的懵懂和深深的恐懼,
茫然地掃過低矮的、被煙火熏得有些發(fā)黑的屋頂椽子,掃過跳躍著溫暖光芒的火塘,最后,
落在了蹲在她身邊、離得最近的林野臉上。那眼神瞬間變了!空洞茫然如同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驚恐,如同受驚的幼鹿看到了逼近的猛獸!
她那雙因為虛弱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里,瞳孔驟然收縮,身體猛地向后一縮,
裹在獸皮里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充滿恐懼的嗚咽:“不……不要……別過來!
”她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徒勞地掙扎著想要后退,想要逃離,
卻因為身體的極度虛弱和厚重的束縛,只能徒勞地在獸皮里扭動,眼神死死地盯著林野,
充滿了不加掩飾的驚懼和絕望。林野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弄得措手不及,
下意識地僵在原地。
看到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一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臉上還帶著凍傷和污跡的陌生少年,
在昏暗跳動的火光下,確實顯得有些猙獰。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了,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無措地看著她徒勞地掙扎、嗚咽?!把绢^!別怕!別怕!
”陳鐵山立刻上前一步,用他那洪亮而沉穩(wěn)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
“看看我!認得嗎?我是村西頭的陳獵戶!陳鐵山!這小子是林野,
是他把你從山上的雪窩子里背回來的!這里是我家,沒人能害你!暖和著呢,安全了!
”陳鐵山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穿透了女孩驚恐的嗚咽。她掙扎的動作猛地頓住,
驚懼的目光艱難地從林野臉上移開,轉向聲音的來源。
當看清陳鐵山那張布滿深刻皺紋、卻眼神清亮溫和的臉龐時,
她眼中的恐懼如同冰雪遇到暖陽,開始一點點融化、退卻。
她似乎認出了這位村里雖然沉默寡言、卻口碑極好的老獵戶?!瓣悺悹敔??
”她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極其微弱、嘶啞的聲音,帶著不確定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是我,丫頭,是我?!标愯F山的聲音放得更緩、更溫和了,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雛鳥,
“你是沈琉璃,對不?村東頭老沈家的丫頭?”聽到“沈琉璃”這個名字,
女孩的身體明顯劇烈地一震。一直強撐著的、用來對抗恐懼的某種東西,
在確認了安全、被叫出名字的這一刻,轟然崩塌。
巨大的委屈、絕望、寒冷和剛剛經歷的生死邊緣的后怕,如同決堤的洪水,
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巴邸币宦曀盒牧逊蔚摹阂至颂锰玫耐纯?,
猛地從她喉嚨里爆發(fā)出來。那哭聲嘶啞而破碎,充滿了無盡的悲苦和絕望。
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從她那雙大而空洞的眼睛里滾落,
瞬間浸濕了蒼白的臉頰和身下粗糙的獸皮。她哭得渾身都在劇烈地抽搐,上氣不接下氣,
瘦小的身體在厚厚的獸皮包裹下蜷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著,
像一片在狂風中隨時會碎裂的枯葉。那哭聲里,是十年寄人籬下的辛酸,
是舅母刻薄打罵的屈辱,是得知被賣給酒鬼的絕望,
是獨自逃入深山面對死亡的恐懼……所有的苦難,都在這一場痛哭中宣泄而出。
林野僵在原地,看著女孩崩潰痛哭的樣子,聽著那絕望的哭聲,
只覺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了,悶得發(fā)慌,又酸又疼。
他想起了自己躲在柴草堆里無聲流淚的夜晚,
想起了餓得前胸貼后背時只能灌一肚子涼水的滋味……那哭聲,像一把鑰匙,
打開了他自己塵封已久的痛苦記憶。陳鐵山沒有阻止她哭,只是默默地坐在旁邊的小木墩上,
粗糙的大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著裹住女孩的獸皮,像在哄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他知道,
這苦水憋在心里太久,哭出來,反而是好事。渾濁而銳利的眼睛里,
也蒙上了一層深深的痛惜。屋外的風雪不知疲倦地呼嘯著,拍打著木屋,發(fā)出沉悶的嗚咽。
屋內,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響,橘紅色的火光溫暖地跳躍著,
映照著老獵戶沉默而堅毅的臉龐,映照著少年眼中復雜難言的情緒,
也映照著那個在獸皮中哭得撕心裂肺、瘦弱無助的女孩。三個被命運苛待的生命,
在這風雪肆虐的深山寒夜里,意外地交匯在一起。沈琉璃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徹底啞了,
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身體也因極度的疲憊和情緒宣泄后的虛脫而徹底軟了下來,
蜷縮在溫暖的獸皮里,像一只耗盡了所有力氣的小獸。淚痕在臉上干涸,
留下幾道淺淺的印跡。陳鐵山這才端過一直溫在火塘邊的那碗雜糧野菜粥,
粥已經變得溫熱適口,散發(fā)出米粒和野菜混合的樸實香氣?!把绢^,哭夠了?
”陳鐵山的聲音放得極低,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后的平和,“哭夠了,就把這碗粥喝了。
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扛?!彼淹脒f到沈琉璃面前。粥的溫熱氣息撲在臉上,
帶著食物最本真的誘惑。沈琉璃抬起紅腫的眼睛,看了看那碗濃稠的粥,
又看了看陳爺爺溫和卻不容拒絕的眼神,遲疑了一下,
最終還是伸出依舊有些顫抖、卻不再冰冷刺骨的手,接過了碗。碗壁的溫熱透過指尖傳來,
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她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粥。
溫熱的、帶著野菜微澀的米粥滑過干澀疼痛的喉嚨,落入空蕩蕩的胃袋,
帶來一種久違的、令人幾乎落淚的踏實暖意。她吃得極慢,
每一口都像是在確認這份溫暖的真實性。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被她死死地憋了回去。
陳鐵山看著她喝粥,目光轉向一直沉默坐在火塘另一邊的林野,聲音沉了下來:“丫頭,
跟陳爺爺說實話。這冰天雪地的,你一個女娃子,咋會一個人跑到黑熊嶺邊上?還凍成那樣?
是不是……你舅母又作踐你了?”他特意加重了“又”字。沈琉璃喝粥的動作猛地頓住。
碗里的熱氣氤氳著她蒼白的小臉。提到“舅母”兩個字,
她瘦弱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握著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
沉默在溫暖的木屋里蔓延,只有火塘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過了好一會兒,
她才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fā)出一個破碎的氣音:“嗯?!薄八蚰懔耍?/p>
”陳鐵山追問,目光落在她額角那道凝固的傷口上,眼神銳利如刀。
沈琉璃下意識地抬手碰了碰額角的傷,那里依舊隱隱作痛。她垂下眼簾,
長長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眼中的驚懼和屈辱,
若蚊吟:“……她想把我……賣給鎮(zhèn)西頭的趙大官人……就是那個……老酒鬼……我不愿意,
她……她就打我……揪我頭發(fā),還把我頭撞在盆上……”盡管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但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子,砸在林野的心上。他猛地抬起頭,
看向那個蜷縮在獸皮里的瘦弱身影,黑沉沉的眼底有什么東西在劇烈翻涌。賣給酒鬼?
不愿意就打?揪頭發(fā)撞頭?這和他那個刻薄的嬸娘有什么區(qū)別?不,或許更糟!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雜著一種同病相憐的刺痛,在他胸口無聲地燃燒起來。
陳鐵山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溝壑縱橫,每一道都刻著沉沉的怒意。他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但他強壓著怒火,聲音反而更沉靜了,
帶著一種山岳般的穩(wěn)定力量:“所以,你就跑出來了?跑進了山里?
”“嗯……”沈琉璃的聲音帶著哭腔,身體又開始微微發(fā)抖,
……想著……想著跑得遠遠的……他們就找不到我了……就算凍死……也比……”后面的話,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只剩下細碎的抽泣?!昂浚 标愯F山低喝一聲,語氣嚴厲,
卻沒有多少責備,更多的是后怕和心疼,“那黑熊嶺是你能去的地方?要不是小野碰巧撞上,
把你背回來,你這會兒早成了山里的凍死鬼!連個囫圇尸首都找不回來!
”沈琉璃被他的嚴厲嚇得一哆嗦,眼淚又涌了上來,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
陳鐵山看著她這副樣子,重重地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行了,事到如今,哭也沒用。
丫頭,你聽好?!彼⒅蛄鹆У难劬Γ蛔忠痪?,清晰無比,“既然你逃出來了,
既然老天爺讓你碰上了小野,又把你送到了我這老家伙跟前,那你就安心在這里待著!
有我陳鐵山在一天,那趙大官人也好,你那刻薄的舅母也好,誰都甭想把你從這里帶走!
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這斬釘截鐵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沈琉璃耳邊。她猛地抬起頭,
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微弱卻驟然亮起的希冀光芒。
她呆呆地看著陳鐵山,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林野也猛地看向陳鐵山。陳爺爺這話……是決定收留她了?他心中那翻涌的怒火和刺痛,
似乎被這句話沖淡了一些,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悄然滋生。
陳鐵山目光掃過兩個少年人,最后落在沈琉璃身上,
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木屋不大,但還容得下你一張鋪。以后,你就跟著我,
跟著小野。山里有活計,餓不死人!砍柴,挑水,學著伺弄屋后那點菜地,再不行,
跟著小野認認草藥、學學下套子!手腳勤快點,總能掙口飯吃!總好過回去讓你那舅母糟踐,
賣給那打老婆的酒鬼!”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從今往后,這兒,就是你的家!
”“家……”沈琉璃喃喃地重復著這個陌生又遙遠的字眼,滾燙的淚水終于再次洶涌而出,
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痛哭,而是混雜著難以置信的狂喜、茫然無措的感激,
以及一種溺水之人終于抓住浮木的巨大震顫。她看著陳鐵山那堅毅而慈和的臉龐,
又看看旁邊沉默卻眼神復雜的林野,只覺得這簡陋的木屋,這跳躍的火光,這辛辣的藥氣,
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安穩(wěn)。她用力地點頭,淚水模糊了視線,哽咽著,
卻無比清晰地吐出一個字:“嗯!”林野默默地別開了臉,看向跳躍的火焰,
火光映在他黑沉沉的眼底,似乎也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日子,就在這深山木屋里,
以一種全新的、帶著沉重卻充滿希望的方式,重新開始了。清晨的山風格外凜冽,
帶著雪后特有的清新和刺骨寒意。林野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冷風立刻灌了進來,
吹得他單薄的夾衣緊貼在身上。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目光習慣性地投向屋后那片被積雪覆蓋的坡地。積雪映著晨光,有些晃眼。
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彎著腰,
在那片坡地上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揮動著一把幾乎和她一樣高的鋤頭。是沈琉璃。
她身上裹著陳爺爺找出來的一件極其寬大、打著補丁的舊棉襖,下擺一直垂到膝蓋,
顯得她更加瘦小。破舊的棉襖并不保暖,寒風輕易地穿透了那層薄薄的棉絮,
凍得她鼻尖通紅,呼出的氣息在清晨的冷空氣里凝成團團白霧。但她仿佛感覺不到冷,
只是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一下,又一下,
將那沉重的鋤頭砸進凍得如同石頭般堅硬的地里。
“咚…咚…咚…”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山林清晨里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次鋤頭落下,
只在凍土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白印子,震得她瘦弱的胳膊都在發(fā)顫。但她只是停頓一下,
喘口氣,便又固執(zhí)地舉起鋤頭,再次砸下。額角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被冷風一吹,
立刻變得冰涼。林野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眉頭微微皺起。這傻丫頭,這么硬的地,
憑她的力氣,挖到開春也未必能開出一壟來。他沉默地轉身回屋,
從門后拿起另一把更重、木柄更長的開山鋤,大步走了過去。沈琉璃聽到腳步聲,
有些慌亂地停下動作,抬起頭。看到是林野,她眼中的戒備消散了一些,
但還是下意識地抿緊了唇,握緊了手中的鋤頭柄,像是抓著唯一的依靠。林野走到她旁邊,
沒說話,也沒看她。只是選了個位置,雙手握緊自己那把沉重的開山鋤,高高舉起,
腰背繃成一道充滿力量的弧線,然后猛地落下!“哐!
”一聲遠比沈琉璃弄出的聲響沉重得多的悶響!鋒利的鋤刃深深楔入凍土,
竟硬生生撬開了一大塊凍結的土塊!碎冰和凍土塊四散飛濺。
沈琉璃被這動靜驚得微微后退了一步,看著林野輕松拔起鋤頭,再次揮下,
又是“哐”的一聲悶響,又一塊凍土被翻開。他動作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原始而高效的節(jié)奏,
仿佛不知疲倦。她看看自己鋤頭下那點可憐的白印子,
再看看林野腳下迅速翻開的、帶著黑色沃土的溝壑,一種巨大的差距感讓她臉頰微微發(fā)燙,
窘迫地低下了頭。林野接連挖了幾下,開出了一小片松軟的土地,這才停下來,拄著鋤頭,
微微喘了口氣。他依舊沒看沈琉璃,只是用下巴點了點自己剛剛翻開的那片地,
聲音因為清晨的寒冷而有些沙啞,言簡意賅:“這塊,松了。你,把土塊敲碎,撿出石頭。
”沈琉璃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在給她派活,更是在教她。她連忙點頭,
小聲應道:“嗯?!?然后放下自己那把無用的鋤頭,拿起旁邊一根用來敲土的木棍,
蹲到林野翻開的那片松軟土地上,開始認真地敲打那些凍土塊,
再把里面夾雜的石子一顆顆撿出來,堆到旁邊。林野看著她開始干活,便不再說話,轉過身,
繼續(xù)揮舞起他那把沉重的開山鋤,沉默地開拓著這片凍土。他動作麻利,每一鋤都深切入土,
效率極高。沈琉璃則跟在他身后,細心地敲碎土塊,撿拾石子。兩人一前一后,
一個沉默地開拓,一個安靜地拾掇,竟形成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只有鋤頭入土的悶響、木棍敲打土塊的篤篤聲,以及兩人粗重的呼吸聲,
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交織。太陽漸漸升高,金色的光芒透過稀疏的樹枝灑落,
給冰冷的凍土和兩個忙碌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暖意。沈琉璃額角的汗更多了,
沾濕了鬢角的碎發(fā),但臉頰卻因為持續(xù)的勞動透出一點健康的紅暈。她偶爾抬起頭,
看著前面那個沉默揮鋤、背影挺拔的少年,眼中最初的驚懼和戒備,
被一種復雜的、摻雜著感激和一點點依賴的情緒所取代。當陳鐵山背著獵弓,
拎著兩只還在蹬腿的野兔從林子深處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屋后的坡地上,
已經被開墾出不大不小的一塊松軟土地,黑色的泥土裸露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清新的土腥氣。
林野正將最后幾塊大石頭搬到地邊壘好。沈琉璃則蹲在翻好的地壟旁,小心翼翼地,
將陳爺爺給她的幾包用舊布包著的、蔫頭耷腦的菜種子,一顆顆、極其珍重地埋進土里。
她的動作很生疏,卻異常認真專注,仿佛埋下的不是種子,而是某種沉甸甸的希望。
陳鐵山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這些天來第一個真正舒展的笑容。他放下獵物,走過去,
看了看那翻好的地和埋下的種子,點點頭:“嗯,不錯!是個好開頭!這地翻得夠深,
開春了,保準能長好菜!”他拍了拍林野結實的肩膀,
又看向額角帶著薄汗、小臉微紅的沈琉璃,“丫頭,累壞了吧?”沈琉璃連忙站起身,
有些局促地搖搖頭,小聲說:“不累,陳爺爺。
”她的目光落在陳鐵山腳邊那兩只還在蹬腿的肥碩野兔上,眼中瞬間迸發(fā)出驚喜的光芒,
“兔子!”“哈哈,今天運氣好,撞上倆傻貨!”陳鐵山爽朗一笑,彎腰提起兔子,
“晚上燉一鍋,給你們倆好好補補!開荒可是力氣活!”林野看著那兩只兔子,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緊抿的嘴角似乎也放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日子就這樣,
在清苦、忙碌卻又充滿微小希望中,一天天滑過。冰雪在溫暖的陽光下悄然消融,
匯成涓涓細流,浸潤著剛剛蘇醒的土地。山林褪去了冬日的灰白肅殺,
點點新綠如同水墨般在枝頭暈染開來,空氣里彌漫著濕潤泥土和草木萌芽的清新氣息。
沈琉璃額角那道撞破的傷口早已結痂脫落,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粉紅色印記。
臉頰上也有了一絲血色,不再是當初那種嚇人的青白。她穿著那件過于寬大的舊棉襖,
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瘦削卻不再顯得那么枯槁的手腕,正蹲在屋后那片新開墾出來的菜地旁,
小心翼翼地給剛冒出兩片嫩黃子葉的菜苗澆水。她的動作極其輕柔,
仿佛怕驚擾了這些嬌嫩的生命??粗且稽c點充滿生機的綠色,她的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這是她親手種下的,屬于她和陳爺爺、還有那個沉默少年林野的希望?!傲鹆?!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沈琉璃嚇了一跳,差點把水瓢掉在地上。她回過頭,
看到林野不知何時站在了菜地邊。他背著那張簡陋卻堅韌的獵弓,腰間掛著箭囊和獵刀,
褲腳被露水打濕,沾著草屑和泥土,顯然是剛從林子里回來。他的目光沒有看她,
而是落在旁邊一小片剛冒出頭的、葉片呈鋸齒狀的嫩綠小草上。他伸手指了指,
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那個,是苦菜。葉子能煮湯,根曬干了也能泡水,能清火。
”沈琉璃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片小草她之前還以為是雜草,差點拔掉。
她連忙點頭:“嗯,我知道了?!绷忠邦D了頓,
又指向不遠處幾株葉片寬大、開著不起眼小黃花的植物:“那是蒲公英?;ê腿~子都能吃,
涼拌,清炒都行。根也能泡水,清熱解毒。”他說話的方式很直接,
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但沈琉璃聽得很認真,
用力記住這些能填飽肚子、甚至能治病的“雜草”。林野說完,便不再停留,
轉身大步朝著木屋走去。沈琉璃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里卻覺得暖暖的。
雖然他還是那樣沉默寡言,甚至很少正眼看她,但他會告訴她哪些野菜能吃,
會在她劈不動柴時一聲不吭地接過斧頭,
會在打獵回來時順手丟給她一捧剛摘的、酸甜的野果子……這些細小的、無聲的關照,
像涓涓細流,一點點沖刷著她心底筑起的堤防。這天傍晚,林野回來得比平時晚了些。
夕陽的金輝染紅了半邊山林。他推開木門,肩上扛著一只還在滴血的肥碩狍子,
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卻很亮。他把狍子重重地放在屋外的空地上,
濺起幾點塵土。沈琉璃正在灶邊幫著陳爺爺燒火,看到狍子,驚喜地站起身:“好大的狍子!
”陳鐵山也笑著走出來,圍著狍子看了看,滿意地點頭:“好小子!這身板夠肥!
夠咱們吃好幾天了!”他熟練地抽出腰間的小刀,開始處理獵物。林野沒說話,
只是走到屋檐下,解下獵弓和箭囊。他彎腰時,從懷里摸索了一下,
掏出一個用大樹葉包著的小包,隨手遞向正從灶房門口探出頭來的沈琉璃。沈琉璃愣了一下,
下意識地接過來。樹葉包還帶著林野懷里的溫熱。她小心翼翼地打開。
里面是一小堆深紫色、圓溜溜的野漿果!每一顆都飽滿誘人,表皮還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霜,
散發(fā)著清甜微酸的香氣。是山葡萄!“呀!”沈琉璃驚喜地低呼出聲,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她抬頭看向林野,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開心笑容,“山葡萄!林野哥,謝謝你!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哥”。這個稱呼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林野解弓的動作明顯頓了一瞬。他背對著她,看不到表情,只有耳廓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在夕陽的余暉下,染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薄紅。他沒回頭,也沒應聲,
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便迅速拎著弓箭進屋去了。沈琉璃捧著那包溫熱的野果,
看著少年略顯倉促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手里紫得發(fā)亮的漿果,
臉上的笑容像春日里綻放的小花,明媚而溫暖。她拈起一顆放進嘴里,
酸甜的汁水瞬間在口中爆開,帶著山林特有的清新氣息,一直甜到了心坎里。
陳鐵山在一旁剝著狍子皮,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意味深長的笑容,搖了搖頭,繼續(xù)埋頭干活,
只是嘴角的笑意久久沒有散去。木屋上空,裊裊炊煙升起,混合著燉肉的香氣和野果的清甜,
在晚風中飄散,寧靜而溫暖。夏日的山林,褪去了春日的嬌嫩,換上了濃得化不開的深綠。
蟬鳴在樹梢間不知疲倦地鼓噪,空氣里蒸騰著草木被陽光炙烤后散發(fā)的濃郁氣息,
混合著泥土的微腥。正午的日頭毒辣得很,曬得人頭皮發(fā)燙。沈琉璃背著一個小巧的舊藤筐,
筐里裝著半筐剛采下的、帶著露水的野菌子和幾把鮮嫩的野菜。
她沿著一條被踩出來的、狹窄的林間小徑往回走。這條小路她跟著林野走過幾次,
去一片長滿了野菌和地衣的向陽坡地。她走得小心翼翼,不時停下來辨認方向,
確保自己沒有偏離。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她抬起胳膊,
用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臉。身上的舊單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背上。她停下腳步,
靠在一棵大樹下,稍微喘口氣。樹蔭帶來短暫的清涼,山風拂過汗?jié)竦钠つw,稍微舒服了些。
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聲響從不遠處的灌木叢后傳來。窸窸窣窣,不像是風吹草動,
倒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快速移動。沈琉璃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她立刻屏住呼吸,
警覺地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是野豬?還是……更糟的東西?陳爺爺和林野都說過,
這林子里有大家伙。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緊緊抓住了背筐的肩帶,手心里瞬間沁出了冷汗。
她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想悄悄繞開那片區(qū)域。然而,那窸窣聲卻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緊接著,一個棕黃色的、帶著黑色斑點的身影猛地從一人多高的灌木叢后竄了出來!
沈琉璃嚇得差點尖叫出聲!待看清那東西,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竟然是一頭半大的野鹿!
那鹿顯然也受了驚,從灌木叢里竄出來,一眼看到站在小路上的沈琉璃,更是驚得魂飛魄散,
猛地一個急轉,朝著與沈琉璃相反的方向,慌不擇路地狂奔而去!
野鹿狂奔帶起的動靜驚飛了附近樹上的鳥雀,撲棱棱的翅膀拍打聲更增添了混亂。
沈琉璃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在原地,直到那野鹿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
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拍著胸口,驚魂未定。原來是頭鹿……嚇死她了。她定了定神,
準備繼續(xù)趕路。然而,當她再次抬頭辨認方向時,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糟了!
剛才被那野鹿一驚,又退了那幾步,她……她好像迷路了!四周全是高大相似的樹木,
濃密的樹冠遮天蔽日,腳下的路似乎也失去了清晰的痕跡。剛才走過來的方向……是哪邊?
她茫然地轉了個圈,試圖找到熟悉的標記,然而入眼皆是陌生的、重復的深綠。
強烈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傲忠案纾筷悹敔??”她試探著喊了一聲,
聲音因為恐懼而微微發(fā)顫,很快就被茂密的樹林吞沒,沒有激起任何回響。冷汗涔涔而下,
比剛才的汗水更冷。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回想著林野教過她的辨認方向的方法:看樹冠的疏密?看苔蘚生長的方向?
她焦急地觀察著周圍的樹木,然而濃密的樹蔭下,苔蘚似乎四面都有……她越看越心慌,
越看越絕望。太陽在頭頂炙烤著,她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時間一點點流逝。
她嘗試著朝一個方向走了一段,卻發(fā)現(xiàn)周圍的景物更加陌生。背筐里的菌子仿佛變得千斤重,
壓得她喘不過氣。恐懼和委屈交織在一起,淚水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她會不會……再也走不出去了?……日頭漸漸西斜,將林間的光影拉得斜長。
木屋前的空地上,林野正和陳鐵山一起鞣制一張新剝下來的鹿皮。他動作麻利,
但眉頭卻微微皺著,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時瞟向那條通往采菌坡地的小徑。
往常這個時候,琉璃早就該回來了?!霸趺戳耍啃纳癫粚幍??”陳鐵山停下手中的刮刀,
抬眼看他?!傲鹆А€沒回。”林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陳鐵山也抬頭看了看天色,眉頭微蹙:“是晚了點……那丫頭心細,認路準,
應該不會……”他話還沒說完,林野已經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抓過旁邊放著的獵弓和砍刀,
語速飛快:“我去看看。”話音未落,人已經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采菌坡地的小徑深處。“哎!帶上響箭!”陳鐵山在后面喊了一聲,
但林野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他無奈地搖搖頭,眼中卻并無多少責怪,
反而帶著一絲了然和隱隱的擔憂。林野在林間奔跑的速度極快,
矯健的身影如同熟悉自己領地的豹子,靈活地避開橫生的枝椏和盤結的樹根。
他沿著那條熟悉的小徑一路疾行,銳利的目光掃過兩旁的草木,搜尋著任何可能的痕跡。
很快,他就在小徑靠近采菌坡地的岔路口附近,發(fā)現(xiàn)了異?!獛滋幈幻黠@踩踏過的灌木,
折斷的枝條還很新鮮。這不像琉璃平日小心翼翼的風格。他的心猛地一沉!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立刻蹲下身,仔細查看地面。潮濕的泥土上,
除了琉璃那雙熟悉的、自制的草鞋印跡,還有一串凌亂的、屬于某種中型動物的蹄?。?/p>
蹄印很深,旁邊還有被撞斷的灌木枝條。是野物!琉璃遇到野物了?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林野的心臟!他猛地站起身,再也顧不得隱藏行跡,
沿著琉璃留下的、有些凌亂的腳印和被踩踏的痕跡,一頭扎進了偏離小徑的密林深處。
他一邊疾奔,一邊扯開嗓子,用盡全身力氣呼喊:“琉璃——!”“沈琉璃——!
”少年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恐慌,穿透濃密的樹林,驚起了無數(shù)飛鳥。
“林野哥——!我在這兒——!”一個帶著哭腔、嘶啞卻無比清晰的回應聲,
從斜前方的密林深處傳來!林野的心猛地一跳!找到了!他立刻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以最快的速度沖了過去。撥開一片茂密的蕨叢,
林野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蜷縮在一棵巨大老橡樹下的瘦小身影。沈琉璃背靠著粗糙的樹干,
小小的藤筐歪倒在腳邊,里面的菌子和野菜撒出來一些。她臉上淚痕交錯,沾著泥污,
頭發(fā)也有些散亂,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當看到林野撥開樹叢沖出來的瞬間,
她眼中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雪消融,瞬間被巨大的驚喜和委屈淹沒,淚水再次洶涌而出。
“林野哥!”她哽咽著喊了一聲,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因為蹲坐太久,雙腿早已麻木,
身體一軟,又跌坐回去。林野幾步沖到她面前,蹲下身,
急切的目光在她身上迅速掃視了一圈:“傷著沒?碰到什么東西了?
”他的聲音因為剛才的奔跑和緊張而微微發(fā)啞,帶著不容錯辨的關切。
“沒……沒有……”沈琉璃抽噎著搖頭,努力想止住眼淚,卻怎么也控制不住,
是頭鹿……突然跑出來……嚇了我一跳……然后……然后就找不到路了……”她越說越委屈,
眼淚掉得更兇了。聽到只是被鹿驚到迷路,并沒有遇到猛獸,
林野緊繃到極點的神經才驟然放松下來。那股支撐著他一路狂奔尋找的勁頭一泄,
巨大的疲憊感和后怕瞬間席卷了他。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緊握砍刀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粗矍翱薜孟駛€淚人、狼狽不堪的女孩,
他心頭那股無名火氣不知怎么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感覺。
他沉默地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一把抓住了她背筐的肩帶,用力一提,
將那個不算重的藤筐背在了自己身上?!捌饋??!彼穆曇粢琅f沒什么溫度,
卻少了幾分平日的冷硬。沈琉璃吸了吸鼻子,努力撐著發(fā)麻的雙腿,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因為麻木,身體晃了一下。林野下意識地伸出手,虛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肘,等她站穩(wěn),
又迅速收回了手。他轉過身,背對著她,聲音悶悶地傳來:“跟著我。踩我的腳印走。
”說完,他便邁開步子,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明顯放慢了很多,
每一步都踩得很穩(wěn),在松軟的林地上留下清晰的腳印。沈琉璃擦干眼淚,忍著雙腿的酸麻,
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踩著他留下的每一個腳印。少年沉默的背影在前面開路,
不高大,卻異常挺拔,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山。夕陽金色的余暉透過樹梢的縫隙,
斑駁地灑在他們身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交織在一起。
她看著他背上那個屬于自己的小藤筐,看著他放慢的、刻意留下的清晰腳印,
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的暖流,悄悄地、洶涌地淹沒了方才所有的恐懼和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跟上他的步伐,一步,又一步,朝著那個亮著溫暖燈火的木屋走去。
日子如同山澗的溪流,在清苦、忙碌與悄然滋長的溫暖中靜靜流淌。山風一日暖過一日,
吹綠了連綿的山巒,也吹熟了屋后菜地里水靈靈的瓜菜。
沈琉璃額角那道疤痕淡得只剩下一條淺淺的白線,臉頰上也有了健康的紅暈,
穿著陳爺爺用舊皮子給她改小的坎肩,頭發(fā)利落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
整個人像一株汲取了陽光雨露、終于舒展開葉子的幼苗,煥發(fā)著堅韌的生命力。
林野依舊沉默,卻不再是當初那個渾身帶刺、眼神冰冷的孤狼。
他會耐心地教沈琉璃辨認更多可食的野菜和草藥,會不動聲色地接下她力所不及的重活,
會在打獵歸來時,偶爾帶回一捧酸甜的野莓,或者幾顆藏在鳥窩里的、溫熱的鳥蛋,
依舊沉默地遞給她。兩人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在無數(shù)個共同勞作、默默相伴的晨昏里,
被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悄然取代。陳鐵山看著這一切,臉上的笑容日漸增多,
眼角的皺紋都舒展了幾分。他依舊早出晚歸,帶著林野在山林里穿梭,
將畢生所學的狩獵、追蹤、辨識草藥的本領傾囊相授。這個小木屋,
仿佛真的成了一個與世隔絕、卻又充滿生機的“家”。然而,山下的世界,并未遺忘他們。
命運的陰影,如同潛伏在夏日晴空下的悶雷,終有炸響之時。這天午后,暑氣正盛。
蟬鳴聲嘶力竭,攪得人心煩意亂。林野和陳鐵山進山去查看前幾日設下的幾個重要陷阱,
沈琉璃獨自留在家里,正坐在屋檐下的陰涼處,用新采的蒲草編著墊子。突然,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魯?shù)倪汉嚷暎蛇h及近,打破了山林的寂靜!“姓陳的老獵戶!
滾出來!”“老陳頭!知道你窩藏了人!趕緊把那小娘皮交出來!
”沈琉璃編草墊的手猛地僵??!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聲音……她死也不會忘記!
是那個酒鬼趙大官人的聲音!還有……還有舅母王氏那尖利的嗓門!他們……找來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她的喉嚨!她臉色煞白,
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手中的蒲草散落一地?!芭?!砰!砰!
”粗暴的砸門聲震天響,整間木屋似乎都在搖晃?!伴_門!再不開門老子砸了你這破屋子!
”趙大官人醉醺醺的咆哮聲就在門外,伴隨著王氏那尖酸刻薄的幫腔:“死老頭子!開門!
把我家琉璃交出來!她是我家的人!你憑什么藏著?”沈琉璃驚恐地捂住嘴巴,
強迫自己不要發(fā)出聲音。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從地上彈起,跌跌撞撞地沖進屋里,
用盡全身力氣頂住那扇并不厚重的木門,仿佛這樣就能阻擋住外面洶涌而來的惡意?!皾L!
滾開!”她帶著哭腔,嘶啞地朝門外喊,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嘿!小賤蹄子!果然在里面!”王氏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刻毒的興奮,
“趙大官人你聽聽!這死丫頭翅膀硬了!敢頂嘴了!快!快把門撞開!”“媽的!
給臉不要臉!”趙大官人似乎被激怒了,砸門聲更加狂暴,伴隨著用身體沖撞木門的悶響。
“咚!咚!咚!”每一下都像砸在沈琉璃的心上,讓她肝膽俱裂。
木門在劇烈的撞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門栓劇烈地晃動,門框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沈琉璃用瘦弱的身體死死頂著門,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
陳爺爺和林野哥都不在……她該怎么辦?被他們抓回去,賣給那個酒鬼……不!絕不!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黑影如同離弦的怒箭,裹挾著凌厲的風聲,
從屋側的林子里猛地撲出!是林野!他顯然是從附近的山上狂奔下來的,胸膛劇烈起伏,
額角青筋暴起,黑沉沉的眼睛里燃燒著駭人的怒火,仿佛要焚毀一切!
他甚至沒來得及放下背上的獵弓,手中緊握著那把磨得锃亮、寒光閃閃的獵刀!“住手!
”林野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震得砸門的兩人動作猛地一滯!趙大官人醉醺醺地轉過身,
瞇縫著被酒精泡得通紅的眼睛,看清沖過來的只是一個半大的黑瘦少年,頓時咧開嘴,
露出滿口黃牙,噴著濃烈的酒氣嗤笑:“哪來的野小子?找死是吧?滾開!
別耽誤老子接新娘子!”王氏也看清了林野,尖聲叫道:“就是他!就是這個野小子!
跟老陳頭一伙的!肯定是他把那死丫頭藏起來的!”林野根本不理他們的叫囂,
他一個箭步沖到門前,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搖搖欲墜的木門前,獵刀橫在身前,
刀刃直指趙大官人,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她說了,不回去。你們,
滾!”那決絕的姿態(tài),那毫不掩飾的殺意,讓醉醺醺的趙大官人也不由得心頭一凜,
酒醒了兩分。但他仗著人多勢眾(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同樣一臉橫肉的幫閑),
又覺得自己被一個半大小子嚇退太沒面子,頓時惱羞成怒?!皨尩模⌒‰s種!敢跟老子動刀?
”趙大官人三角眼里兇光畢露,猛地從后腰抽出一把半尺長的、磨得鋒利的殺豬刀!
他身后的兩個幫閑也立刻抽出隨身的短棍,一臉獰笑地圍了上來?!敖o老子廢了他!
把那小娘皮拖出來!”趙大官人揮舞著殺豬刀,惡狠狠地咆哮。兩個幫閑怪叫一聲,
揮舞著短棍,一左一右朝著林野撲了過來!門內的沈琉璃透過門縫看到這一幕,
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林野哥小心!”林野眼神一厲,不退反進!他身形異常靈活,
如同林間穿梭的獵豹,在兩根短棍砸下的瞬間,猛地側身矮腰,躲過左邊的棍風,
同時獵刀閃電般向上斜撩!“嗤啦!”一聲令人牙酸的裂帛聲!右邊那個沖得最前的幫閑,
胳膊上被劃開一道長長的血口子,頓時慘叫一聲,短棍脫手!但另一個幫閑的棍子也到了!
林野剛躲開一擊,舊力已去,新力未生,只來得及微微偏頭?!芭?!
”沉重的木棍狠狠砸在他的左肩上!林野悶哼一聲,巨大的力量讓他踉蹌著后退一步,
左肩傳來鉆心的劇痛,半邊身子瞬間麻了!但他眼神中的狠厲絲毫未減,
反而被劇痛徹底激發(fā)!他如同受傷的野獸,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不顧左肩的劇痛,
獵刀帶著同歸于盡般的決絕,狠狠捅向那幫閑的腹部!那幫閑沒想到林野如此悍勇,
嚇得亡魂皆冒,慌忙后退躲閃。就在這時,一直伺機而動的趙大官人看準了機會!
他眼中閃過毒蛇般的陰狠,趁著林野全力對付幫閑、后背空門大開的瞬間,
猛地從斜刺里撲出!手中那把鋒利的殺豬刀,帶著濃烈的酒臭和致命的殺意,
狠狠捅向林野毫無防備的后腰!“林野哥——!”門內的沈琉璃發(fā)出凄厲到變調的尖叫!
她什么都顧不上了,猛地拉開門栓,就要撲出去!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林野聽到了沈琉璃的尖叫,也感受到了背后那刺骨的寒意!他想要轉身格擋,
但左肩的劇痛和身體的慣性讓他動作慢了半拍!“噗嗤!”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林野的身體猛地一僵!劇烈的疼痛如同火山般從后腰瞬間爆發(fā),
席卷全身!他踉蹌著向前撲倒,手中的獵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艱難地回過頭,
看到趙大官人那張因酒意和得逞而扭曲的獰笑的臉,
以及那把深深刺入自己后腰、只露出半截刀柄的殺豬刀!鮮血如同泉涌,
瞬間染紅了他灰撲撲的夾衣,順著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干燥的泥地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林野——!”沈琉璃終于沖了出來,看到那觸目驚心的血紅,只覺得眼前一黑,
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顏色。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不顧一切地撲向倒在地上的林野。
趙大官人拔出刀,還想再補,
但看到林野身下迅速擴大的血泊和沈琉璃那瘋魔般撲過來的樣子,
以及遠處山林里似乎傳來的急促腳步聲,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皨尩?!晦氣!
”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又狠狠踹了蜷縮在地、痛苦呻吟的幫閑一腳,“廢物!走!
”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抱著林野、哭得撕心裂肺的沈琉璃,帶著幾分不甘和畏懼,
轉身踉踉蹌蹌地鉆進林子,兩個幫閑也連滾爬爬地跟上,很快消失在密林深處?!傲忠案纾?/p>
林野哥你別嚇我!”沈琉璃跪倒在血泊里,雙手顫抖著,
徒勞地想要捂住林野后腰那可怕的傷口。
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鮮血不斷從她的指縫間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林野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身體因為劇痛和失血而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
“別……別怕……”林野艱難地睜開眼,
渙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沈琉璃滿是淚水和血污的臉上,他動了動嘴唇,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別……跟他們……走……”“我不走!我不走!
林野哥你撐住!陳爺爺快回來了!他一定有辦法!你撐住??!”沈琉璃哭喊著,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讓她渾身冰涼,她只能拼命地用自己瘦弱的身體緊緊抱住他,
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和體溫。淚水混合著林野的血,在她臉上肆意流淌。
林野似乎想抬手碰碰她,但手臂只是無力地抽搐了一下。
他渙散的目光固執(zhí)地停留在沈琉璃臉上,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鮮血不斷地從他身下蔓延開,染紅了更大一片土地,那刺目的紅,灼痛了沈琉璃的眼睛。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滅頂?shù)慕^望徹底吞噬時——“砰!
”木屋的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里面撞開!一個須發(fā)皆白、身形卻如標槍般挺直的身影,
如同暴怒的雄獅,挾裹著雷霆萬鈞之勢沖了出來!正是陳鐵山!他顯然是從后門繞回來的,
身上還沾著草屑,手中緊握著一把寒光四射、沾著新鮮獸血的沉重開山斧!
當他看到屋前空地上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倒在血泊中、氣息奄奄的林野,
以及抱著他哭得撕心裂肺、渾身是血的沈琉璃——陳鐵山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睛瞬間變得血紅!
一股狂暴的、足以撕裂山林的怒火,在他蒼老卻依舊強壯的身體里轟然炸開!“畜生——!
”陳鐵山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這咆哮蘊含著無盡的悲痛和沖天的憤怒,
如同受傷猛虎的悲鳴,瞬間蓋過了山林間所有的聲響,震得樹葉都在簌簌發(fā)抖!
他手中的開山斧,斧刃上未干的獸血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他幾步沖到林野身邊,
那沉重的開山斧“哐當”一聲被他狠狠砸在旁邊的泥地上,入土三分!
他看都沒看沈琉璃一眼,直接跪倒在林野身邊,動作快如閃電?!靶∫埃?/p>
”陳鐵山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顫抖,
他粗糙的大手迅速而精準地按壓在林野后腰那可怕的傷口周圍,試圖減緩出血。
另一只手則飛快地撕開林野染血的衣襟,查看傷勢。
當看到那深可見骨、依舊在汩汩冒血的刀口時,饒是見慣了生死的老獵戶,瞳孔也猛地收縮,
倒吸一口涼氣?!盃敔敗人炀染攘忠案纭鄙蛄鹆缤プ×俗詈蟮木让静?,
泣不成聲地哀求著,沾滿血的手死死抓住陳鐵山的衣袖。陳鐵山沒有理會她的哀求,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炭火,
死死盯住沈琉璃那張被淚水和血污糊滿的小臉,那眼神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痛楚、憤怒,
還有一種沉痛到極點的審視。“傻小子……”陳鐵山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死死盯著沈琉璃,
又像是在問那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的林野,“命都快沒了……還惦記著護食?
護著這丫頭片子?!”這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琉璃的心上!她猛地一顫,
巨大的自責和愧疚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是的,都是為了護著她!
林野哥是為了護著她才……才……她看著林野灰敗的臉,感受著他體溫的流逝,
只覺得萬箭穿心,痛不欲生。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