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換我先喜歡你---長安城五月的日頭，已帶了點灼人的意思。
國子監(jiān)那幾株枝干虬結(jié)的老槐樹，篩下細(xì)碎跳躍的光斑，落在青石磚地上，
也落在我案頭那份墨跡未干的策論上。今日的題目是“論府兵之制得失”。我，李昭，
李靖大將軍的嫡親孫女，自詡將門虎女，提起筆來，胸中自有千軍萬馬奔騰。
洋洋灑灑幾大頁，寫的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筆鋒所至，
仿佛能聽見邊塞的風(fēng)聲和戰(zhàn)馬的嘶鳴。學(xué)舍內(nèi)靜得只剩下翻閱書卷的細(xì)碎聲響，
間或夾雜著幾聲低低的咳嗽。我微微揚起下頜，目光掃過那些埋首苦讀的同窗，
心中那點不易察覺的得意，像羽毛般輕輕搔著心尖?！芭距?。
”一份卷子被輕輕放在我的案頭，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墨跡旁短暫停留。我抬眼，
撞進(jìn)一雙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裴琰。那個出身河?xùn)|裴氏旁支、破落戶里的窮酸書生，
偏偏生了一張能氣死人的嘴。他薄唇微啟，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
在這過分安靜的學(xué)舍里撞出回響：“李昭此文，氣勢恢宏，金玉其表……”他頓了頓，
那潭寒水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惜乎，空有花拳繡腿，未得兵家真髓。
紙上談兵，終是誤國?！薄盎ㄈC腿”？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耳根上。
我李昭，自幼習(xí)武，能開硬弓，可馭烈馬，連阿耶都贊我有先祖遺風(fēng)！他裴琰算什么東西？
一個連刀都未必提得動的酸腐書生，竟敢如此折辱我？！一股灼燙的血氣“轟”地直沖頭頂，
眼前的一切瞬間被染上赤紅的薄霧。理智的弦“嘣”地斷了。我猛地站起身，
帶得身下的胡凳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芭徵?！”我的聲音因極致的怒意而拔高，
尖銳得刺破了學(xué)舍的寧靜。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驚疑、好奇、幸災(zāi)樂禍……像無數(shù)細(xì)針扎在我皮膚上。眾目睽睽之下，我一步跨到他案前。
那刻著“之乎者也”的木案在我眼中扭曲變形，成了他臉上那副可憎表情的延伸。
沒有半分猶豫，我雙手猛地抓住案沿，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向上一掀！“嘩啦——哐當(dāng)！
”筆墨紙硯、書卷鎮(zhèn)紙，連同那份被他批為“花拳繡腿”的策論，一股腦兒被掀飛出去，
天女散花般砸落在光潔的青磚地上。墨汁濺開，像潑灑的污血，
瞬間染黑了裴琰一塵不染的素色袍角。整個學(xué)舍死寂一片。連窗外聒噪的蟬鳴，
似乎都在這一剎那被掐斷了喉嚨。空氣凝固得像塊沉重的鉛。裴琰站著，紋絲未動。
方才的譏誚凝固在他臉上，慢慢沉了下去，沉淀成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冷。他低頭，
目光落在那片刺目的墨漬上，又緩緩抬起，鎖住我燃燒著怒焰的眼睛。那眼神，
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袄钫?，”他開口，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裹著寒氣砸過來，
“有本事，校場見真章。”“見就見！”我梗著脖子，聲音因激動而發(fā)顫，胸膛劇烈起伏，
“怕你不成？！輸了的，跪下來叫阿爺！”他唇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
毫無暖意?！昂??！彼煌鲁鲆粋€字，轉(zhuǎn)身便走。袍角拂過地上的狼藉，
留下一個決絕而孤峭的背影。---午后的校場，陽光白得晃眼，空氣被曬得滾燙，
浮動著塵土和青草被曬蔫的氣息。偌大的場地空曠無人，只有幾排兵器架沉默佇立，
長矛的尖鋒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我早已換上一身干練的胡服，緊束袖口和褲腳。
弓是阿耶特意為我尋來的小葉紫檀角弓，弓身流暢，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帶著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箭袋斜挎在腰側(cè)，箭羽簇新。我站在靶位前，
深深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壓下心頭那點因等待而滋生的躁意，努力讓目光沉靜如水，
凝注在百步之外那個小小的紅色鵠心上。身后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不用回頭，
我也知道是誰。那腳步聲太特別，帶著一種天生的疏離和刻入骨髓的從容。
裴琰在我旁邊幾步開外站定。他竟也換了一身便于活動的窄袖布衣，料子普通，
卻襯得他身形愈發(fā)挺拔清瘦，像一竿孤直的修竹。他手中提著一張弓，并非什么名貴貨色，
是國子監(jiān)武備庫里最常見的制式硬弓，木色沉暗，弓弦老舊。我眼角余光瞥見，
心頭那點輕視又忍不住冒了出來。哼，裝模作樣。憑這破弓，也配跟我比？“開始？
”他側(cè)過頭，語調(diào)平平，聽不出情緒?！皬U話！”我冷哼一聲，不再看他，屏息凝神，
左臂穩(wěn)穩(wěn)端起紫檀角弓，右手三指扣住弓弦，感受著堅韌的獸筋在指腹下繃緊的力道。
目光銳利如鷹隼，牢牢鎖死百步外的紅心。吸氣，開弓！
小葉紫檀弓臂優(yōu)美的弧度被拉至滿月，蓄積著千鈞之力?！班玻 钡谝患x弦！
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流星般直貫靶心！箭尾的白羽猶在劇烈震顫，
紅心正中已釘入一支長箭，尾羽筆直指向天空。好！我心頭微振，一絲得意悄然升起。
眼角余光掃向旁邊，裴琰似乎并未被我的先聲奪人影響。他站姿沉靜，
側(cè)臉線條在強(qiáng)光下顯得有些模糊，唯有那雙眼睛，專注得驚人，
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那張弓和遠(yuǎn)處的目標(biāo)。他動作不快，甚至稱得上舒緩。
引弓的姿勢標(biāo)準(zhǔn)而流暢，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老舊弓弦在他指下發(fā)出艱澀的呻吟?！班?！
”弦響！箭出！一道烏光驟然撕裂熾白的空氣！沒有我那一箭的尖嘯，
卻帶著一種更沉、更悶、更令人心悸的破空之聲！“篤！
”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撞擊聲傳來。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我靶上那支尚在顫動的箭矢尾部，竟被一支烏沉沉的箭桿，精準(zhǔn)無比地從中劈開！
木屑飛濺！我那支箭的尾羽瞬間四散零落，而裴琰那支平平無奇的箭，帶著無可匹敵的余勢，
深深釘入我箭桿原來的位置，牢牢占據(jù)了靶心！箭羽猶顫，仿佛無聲的嘲諷。我僵在原地，
握弓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掌心卻一片冰涼滑膩。方才那點得意被徹底碾碎，
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被當(dāng)眾扒光般的羞恥?；ㄈC腿……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心口，比在學(xué)舍時更甚百倍！原來他說的，竟是真的？滾燙的熱意猛地沖上臉頰，
耳朵嗡嗡作響。我猛地扭頭看向裴琰，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他恰好也轉(zhuǎn)過頭，
目光平靜地落在我因羞憤而漲紅的臉上。那眼神里沒有勝利者的炫耀，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然而這平靜比任何嘲笑都更刺人。他并未說話，只是再次緩緩舉起了那張其貌不揚的硬弓。
這一次，他的動作似乎更慢了些，引弓的姿勢依舊完美，但弓弦繃緊時，
那老舊木材發(fā)出的呻吟聲似乎更清晰了。箭尖所指，竟不是靶心。而是……我？我悚然一驚，
汗毛倒豎！他想干什么？！未等我做出任何反應(yīng)，他已松開了弓弦。“咻——！
”那支箭帶著撕裂空氣的銳響，并非射向我，而是擦著我的鬢邊疾掠而過！速度之快，
帶起的勁風(fēng)甚至撩起了我頰邊的碎發(fā)，刮得皮膚生疼。“啪！”一聲輕響自身后傳來。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轉(zhuǎn)過頭。只見幾步之外的地上，
靜靜躺著半朵被勁箭精準(zhǔn)射斷的垂絲海棠。
那是我清晨隨手簪在鬢邊、早已被激烈的動作和汗水浸得有些萎蔫的花。
粉嫩的花瓣沾了塵土，被那支冰冷的鐵箭釘在地上，花枝斷裂處滲出一點微不可察的汁液。
陽光刺目，那支烏沉沉的箭桿和地上零落的花瓣，構(gòu)成一幅無比詭異又極具沖擊的畫面。
裴琰緩緩放下弓，那張總是刻薄冷淡的臉上，此刻竟沒有半分譏誚。他只是看著我，
眼神穿過飛揚的塵土和灼熱的空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聲音低沉而清晰地傳來：“李昭，”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那支被劈開的箭和零落的海棠，
“你輸定了。”---長安城的七夕，總是被燈火和喧鬧浸透。曲江池畔，人潮如織，
笑語喧天。各色花燈流光溢彩，倒映在粼粼波光里，揉碎了滿池星河。
空氣里彌漫著甜膩的糕餅香氣、少女鬢發(fā)的幽香，還有無數(shù)點燃的祈愿香燭飄散的煙霧。
我獨自一人，沿著水邊漫無目的地走著。身上的石榴紅裙裾拂過岸邊濕潤的青草，
留下淺淺的痕跡。白日里校場那一幕，像一根頑固的刺，深深扎在心底，攪得我煩躁不堪。
裴琰那張平靜無波的臉，那支劈開我箭矢、射落我海棠的烏沉鐵箭，
還有他那句“你輸定了”，在腦海里反復(fù)盤旋，揮之不去。什么輸定了？輸?shù)氖羌g(shù)，
又不是我李昭這個人！我用力甩甩頭，試圖把那個討厭鬼的影子甩出去。
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池面。一盞盞精巧的荷花燈、蓮葉燈，載著主人或羞澀或熱切的祈愿，
順著水流，緩緩飄向遠(yuǎn)方。燭火在薄薄的燈紙里跳躍，映著水光，像一顆顆浮動的心。
心底某個角落微微一動。鬼使神差地，我在一個賣燈的老嫗攤前停下，
挑了一盞最素凈的蓮花燈。燈芯是小小的紅燭，燈壁上空無一字。蹲在水邊，
小心地將燈放入水中，指尖感受著微涼的池水?？粗位斡朴频仉S波漂遠(yuǎn)，
匯入那片流動的星火之中。周圍人聲鼎沸，情侶依偎，笑語呢喃，愈發(fā)襯得我形單影只。
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不甘和莫名酸澀的情緒悄然涌上。我蘸了點池水，
在燈壁空白的紙上，飛快地寫下幾個字。字跡潦草，帶著點負(fù)氣的意味?！霸傅靡恢娜?，
懂我兵戈志，不笑我女兒身。”寫完，指尖用力一推，那小小的蓮燈便打著旋兒，
更快地漂向燈火深處，仿佛要將這點隱秘的、連自己都羞于深究的愿望，
盡快送入渺茫不可知的未來。做完這一切，我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帶著水汽和燭煙味的空氣，
準(zhǔn)備離開這令人心緒不寧的地方。剛走出幾步，身后驟然傳來一聲清晰的水響，
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猛地從水里撈起。我下意識回頭。燈火闌珊處，水波蕩漾的岸邊，
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靜靜立著。正是裴琰。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那里，身姿依舊挺拔孤峭，
與周圍喧鬧旖旎的節(jié)日氛圍格格不入。他手中，赫然捏著我剛剛放走的那盞蓮花燈！
燈壁一角還在往下滴著水，我寫下的那行墨跡被水洇開些許，卻依舊清晰可辨。
他微微低著頭，目光落在那行字上。跳躍的燈火映亮他半邊側(cè)臉，鼻梁挺直，
下頜的線條繃得有些緊。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只覺得那專注凝視的姿態(tài)，
在滿池?fù)u曳的光影里，顯得格外沉靜，甚至……有些異樣。一股熱血“轟”地沖上頭頂！
羞憤瞬間攫住了我！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窺探我如此隱秘的心事？！還把它從水里撈出來，
像看笑話一樣捏在手里！“裴琰！”我?guī)缀跏菗淞诉^去，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羞恥而尖利，
“把燈還我！”他聞聲抬起頭，目光終于從燈上移開，落在我因激動而漲紅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