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紅樓門外的清冷夜色瞬間被門內(nèi)洶涌的暖浪、刺目的燈火和喧囂的聲浪吞噬殆盡，如同兩個世界。
鴇母扭著水蛇腰，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像鐵鉗般攥著云漪纖細(xì)的手腕，幾乎是拖拽著她穿過雕梁畫棟、脂粉香濃得化不開的回廊。沿途是醉生夢死的景象：珠簾半卷的雅間里傳出男子粗豪的笑聲和女子?jì)擅牡能浾Z；穿著輕薄紗衣、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墓媚飩円性跈跅U旁，眼波流轉(zhuǎn)，巧笑倩兮；空氣中混合著酒氣、熏香、脂粉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欲望的甜膩氣息，熏得人頭暈?zāi)垦！?/p>
云漪低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隔絕了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估量的目光，也隔絕了心底翻涌的屈辱與冰冷。
鴇母將她推進(jìn)一間充斥著濃郁花香和熱氣的房間。幾個早已等候的粗壯仆婦立刻圍了上來，不由分說地奪走了她懷中的藥箱，隨手扔在角落落滿灰塵的矮幾上。云漪下意識地想沖過去護(hù)住，卻被鴇母用力按坐在妝鏡前。
“嘖嘖，瞧瞧這身土氣！”鴇母捏起云漪身上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襟，嫌棄地撇嘴，“還有這臉，死氣沉沉，半點(diǎn)血色都沒有！真是白瞎了這副好底子！”她揮揮手，對仆婦們命令道：“還愣著干什么？把這身破布扒了！用香胰子給老娘仔仔細(xì)細(xì)地搓！頭發(fā)也給洗透了！一絲兒那窮酸藥味都不許留！”
溫?zé)岬乃殿^澆下，帶著濃烈到刺鼻的花香。粗糙的澡豆用力地搓過皮膚，帶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仿佛要將她過去十年、甚至更久遠(yuǎn)的印記都徹底洗刷干凈。云漪緊閉著眼，任由她們擺布，如同失去靈魂的木偶。水汽氤氳中，她仿佛又聞到了后山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氣息，還有父親藥廬里那令人心安的苦澀藥香。那些氣味，正在被這霸道的人工花香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覆蓋。
洗浴完畢，她被裹上柔軟的綢緞浴衣，再次按回那張寬大華麗的梳妝臺前。銅鏡打磨得極為光亮，清晰地映出一張蒼白、清瘦、帶著茫然的臉。這張臉洗去了仆仆風(fēng)塵，露出了原本清麗的輪廓。眉如遠(yuǎn)山含黛，眼若秋水凝波，鼻梁秀挺，唇色雖淡，形狀卻極美。只是那雙眼睛，過于沉寂，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映不出絲毫光彩，眉心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光潔的額頭上也顯得格外刺眼。
“嘖，這疤真是礙事！”鴇母湊近了細(xì)看，眉頭擰成疙瘩。她轉(zhuǎn)頭對侍立一旁、捧著各色胭脂水粉的梳頭娘子吩咐道：“想法子給遮了！弄點(diǎn)花樣上去！”
梳頭娘子應(yīng)了聲，仔細(xì)端詳了一下那道細(xì)疤的位置和走向。她拿起一支極細(xì)的、蘸了嫣紅花汁的筆，屏息凝神，在那淡粉色的疤痕上輕輕勾勒。筆尖如蝶穿花，輕盈靈動。片刻之后，一朵栩栩如生、含苞待放的海棠花便悄然綻放在云漪的眉心。淡粉的花瓣巧妙地覆蓋了疤痕，花蕊一點(diǎn)深紅，更添幾分嬌艷。這朵花，像一道精致的封印，遮住了過往屈辱的印記，也強(qiáng)行賦予了她一種不屬于她的、妖嬈的風(fēng)情。
接著是敷粉、描眉、點(diǎn)唇、染頰。鉛粉遮住了蒼白，胭脂暈染出嬌媚。烏黑的長發(fā)被仔細(xì)擦干、梳理，挽成了時下最流行的飛仙髻，斜插一支點(diǎn)翠鑲珍珠的步搖，再簪上幾朵小巧精致的絨花。最后，鴇母親自捧來一套衣裙。
那是一件天水碧的云錦軟煙羅長裙，裙擺上用銀線繡著大朵大朵的纏枝玉蘭，行走間流光溢彩，仿佛月色流淌，清雅中透著不動聲色的奢華。外罩一層同色系的輕紗，更添朦朧飄逸。仆婦們七手八腳地為她換上。
當(dāng)最后一片衣角被撫平，鴇母和梳頭娘子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鏡中的少女，仿佛被施了仙法，徹底褪去了那層灰撲撲的殼。眉心的海棠花嬌艷欲滴，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眼如畫。那身天水碧的衣裙完美地貼合著她纖細(xì)卻玲瓏的身段，清雅的色澤非但不顯寡淡，反而將她骨子里那份天然的、不染塵埃的純凈氣質(zhì)烘托到了極致。步搖輕顫，珠光流轉(zhuǎn)，為這份純凈平添了一絲脆弱易碎的嫵媚。那份沉靜的氣質(zhì)，在華麗妝容和衣飾的映襯下，不再是卑微的木訥，反而變成了一種神秘的、引人探究的疏離感。
“我的老天爺……”鴇母捂著心口，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精光，那是看到絕世珍寶、看到滾滾財(cái)源的貪婪光芒，“我就說這丫頭是個好苗子！這品相……這身段氣質(zhì)……稍加調(diào)教，假以時日，定能蓋過那綺月去！”她激動地搓著手，繞著云漪轉(zhuǎn)了兩圈，越看越滿意，“好！好！好極了！從今兒起，你就叫‘碧漪’！記住嘍，碧水漣漪的碧漪！”
云漪看著鏡中那個陌生又艷麗的影子，心頭一片冰冷。碧漪？不過是又一個被明碼標(biāo)價的商品代號罷了。這身華服，這額上的花鈿，都是精美的枷鎖。她微微垂下眼睫，長睫在眼下投下濃密的陰影，遮住了眸底深處的荒蕪。
“走！帶你去找綺月姐姐！”鴇母喜滋滋地拉起云漪的手，力道依舊不小，帶著不容抗拒的強(qiáng)勢，“以后啊，你就跟著綺月好好學(xué)！學(xué)學(xué)怎么說話，怎么笑，怎么討貴人們的歡心！”
再次穿過喧囂的回廊，鴇母將她帶到了醉紅樓頂層最奢華的一間廂房外。還未進(jìn)門，便聽見里面?zhèn)鱽砬逶接茡P(yáng)的琴聲。鴇母推門而入，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我的好綺月，快瞧瞧，媽媽給你帶了個天仙似的妹妹來！”
琴聲戛然而止。
綺月正坐在窗邊的古琴旁，穿著一身正紅色的金線牡丹羅裙，云鬢高挽，金釵耀眼，美得極具攻擊性。她聞聲抬眼，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落在盛裝打扮的云漪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艷，隨即又被慣常的輕慢覆蓋。
“喲，”綺月紅唇微啟，依舊是那副慵懶又帶著刺的腔調(diào)，“這不是咱們那位‘素凈’的新妹妹嗎？這一打扮……倒真像是換了個人?！彼酒鹕?，裊裊婷婷地走近，停在云漪面前，伸出纖長撩人的手指，輕輕抬起云漪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直視自己。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云漪眉心那朵嬌艷的海棠，又落到她那雙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深處，片刻后，才松開手，輕笑一聲，“底子是不錯?？上О?，這雙眼睛，空得嚇人，像兩口枯井，半點(diǎn)風(fēng)情也無。在這地方，光有張臉可不夠?！?/p>
鴇母連忙打圓場：“所以才要綺月你好好教嘛！碧漪她剛來，什么都不懂，你費(fèi)心帶帶她！讓她跟你學(xué)學(xué)彈琴唱曲兒，學(xué)學(xué)待人接物！”
綺月懶懶地坐回琴凳，指尖隨意撥弄了一下琴弦，發(fā)出一聲清響。“媽媽都開口了，我還能推辭不成？”她瞥了云漪一眼，語氣依舊不算客氣，“不過丑話說在前頭，笨手笨腳、不開竅的，我可沒耐心伺候。”
鴇母又叮囑了幾句，便心滿意足地扭著腰離開了，留下云漪獨(dú)自面對這位氣場強(qiáng)大的花魁姐姐。
房間里一時只剩下兩人。綺月不再看云漪，自顧自地調(diào)試著琴弦，氣氛有些凝滯。云漪安靜地站著，像一株沉默的水仙。
過了一會兒，綺月忽然開口，聲音低了些，沒了方才的刻意嬌媚，反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別杵著了，坐吧?！彼噶酥概赃呉粡堜佒\墊的繡墩。
云漪依言坐下，依舊沉默。
綺月調(diào)試好琴弦，指尖在琴弦上劃過，流淌出一段清靈的前奏。那曲調(diào)悠揚(yáng)婉轉(zhuǎn)，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愁緒。彈著彈著，她忽然輕哼起來。聲音不大，卻極有韻味，清亮中帶著一絲沙啞的磁性，如同月下清泉流過山石。
這歌聲……云漪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細(xì)微的漣漪。一種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感覺悄然蘇醒。她記得很小的時候，跟著父親走南闖北行醫(yī)，路途遙遠(yuǎn)枯燥，父親最愛聽她唱歌。她嗓音清甜，學(xué)什么都快，山歌小調(diào)，俚曲童謠，信手拈來。父親總是摸著她的頭，疲憊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漪兒的歌聲，比什么靈丹妙藥都解乏。” 那是她灰暗童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帶著暖色的光。
可自從進(jìn)了將軍府，那高墻深院，等級森嚴(yán)，謹(jǐn)小慎微地活著已是艱難，哪里還敢放聲歌唱？那點(diǎn)微小的快樂，連同父親的記憶，都被深埋心底，蒙上了厚厚的塵埃。整整十年，她的喉嚨，仿佛只為卑微的應(yīng)答和無聲的哭泣而存在。
綺月哼完一小段，停了下來，指尖按住猶自震顫的琴弦。她轉(zhuǎn)過頭，看向云漪，目光里少了幾分輕慢，多了點(diǎn)探究：“怎么？聽得入神了？你也懂音律？”
云漪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隨即又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很久以前，跟著爹爹學(xué)過一點(diǎn)小調(diào)。”
“哦？”綺月挑了挑眉，似乎來了點(diǎn)興趣，“唱兩句聽聽？”她的語氣帶著點(diǎn)命令，卻少了之前的刻薄。
云漪有些局促。太久沒唱了，嗓子像是生了銹。但在綺月帶著審視和一點(diǎn)點(diǎn)鼓勵的目光下，在那段熟悉又陌生的旋律牽引下，她張了張嘴，一個極其細(xì)微、帶著試探和干澀的音符，如同幼鳥初啼，怯生生地從喉嚨里逸了出來。
那聲音很輕，帶著長久壓抑后的沙啞和不自信，卻奇異地抓住了綺月哼唱的那段旋律的尾巴。云漪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兒時顛簸的馬車上，父親溫暖的大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她努力地、斷斷續(xù)續(xù)地，憑著模糊的記憶哼唱起一首江南采蓮的小調(diào)。歌聲如同山澗初融的雪水，雖然微弱斷續(xù)，卻帶著一種未經(jīng)雕琢的、清澈見底的天然韻味，與這醉紅樓里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
綺月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當(dāng)云漪因氣息不足而停下時，她眼中閃過一絲真正的驚訝和……某種復(fù)雜的、像是共鳴般的情緒。
“嗓子……倒是塊璞玉?！本_月的聲音低沉了些，她看著云漪低垂的眼瞼和微微顫抖的睫毛，忽然道，“你來時抱著的那個竹箱，應(yīng)該是郎中的藥櫥吧？”
云漪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詫。
綺月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自嘲和看透世事的蒼涼：“你身上那股子藥味，騙得了別人，可瞞不過我。”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迷離的燈火，聲音飄忽，“我郎君……以前也是給人看病的。后來家沒了，欠下重債，我也就到了這里。” 寥寥數(shù)語，輕描淡寫，卻道盡了無盡辛酸。原來她刻薄外表下，藏著同樣破碎的過往。
綺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云漪，眼神里的鋒芒似乎柔和了一點(diǎn)點(diǎn)，但依舊帶著花魁的清醒與疏離?！靶辛?，別唱了。嗓子沒開，再唱要傷著了。”她站起身，走到云漪面前，居高臨下，卻又帶著一種奇特的、過來人的告誡口吻，“記住，在這地方，眼淚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你的傷心、你的過往，都給我死死地藏好了。露出來，只會讓那些男人更興奮，或者更厭煩。想活下去，就學(xué)著把面具戴好，把笑掛在臉上，哪怕心里在滴血。客人要的是解語花，是溫柔鄉(xiāng)，不是聽你訴苦的木頭樁子?！?/p>
她頓了頓，指尖點(diǎn)了點(diǎn)云漪眉心的海棠花：“這朵花畫得不錯，遮住了不該露的東西。以后，它就是你的面具之一。記住，你是‘碧漪’，醉紅樓新來的女伶，懂了嗎？”
云漪看著綺月艷麗妝容下那雙同樣藏著故事、卻比她世故堅(jiān)韌百倍的眼睛，沉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一刻，她似乎才真正開始理解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綺月的尖銳是她的鎧甲，而此刻流露的這一點(diǎn)點(diǎn)同病相憐的告誡，或許就是她鎧甲下的柔軟。
“好了，”綺月恢復(fù)了那副慵懶的姿態(tài)，“明兒開始，每日巳時過來，先跟我學(xué)一個時辰的琴，再學(xué)怎么走路、怎么說話、怎么斟酒、怎么……不動聲色地把那些臭男人的爪子擋開?！彼f著，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厭惡，隨即又被嫵媚的笑容覆蓋，“在這醉紅樓里，光有臉和嗓子還不夠，得學(xué)會‘活’下去的本事。”
云漪站起身，對著綺月，第一次主動地、認(rèn)真地微微福了福身：“謝綺月姐姐指點(diǎn)?！?/p>
綺月?lián)]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行了行了，別整這些虛的?；厝バ?，以后有你受的?！彼D(zhuǎn)過身，重新坐回琴旁，指尖撥動琴弦，又恢復(fù)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艷麗花魁模樣，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柔軟從未出現(xiàn)過。
云漪抱著鴇母“恩賜”的幾件換洗衣物還有她視若珍寶的藥箱，在仆婦的引領(lǐng)下，走向分配給她的、位于綺月廂房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小房間。那房間比將軍府的下人房精致許多，卻也彌漫著同樣的脂粉香。
她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走到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那個眉心繪著海棠、身著華服、陌生而美麗的“碧漪”。她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撫過眉心那朵嬌艷的花，又緩緩下移，落在自己微微起伏的喉嚨上。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方才哼唱時那微弱卻真實(shí)的震動。
她緩緩坐下，對著鏡中那個陌生的自己，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極其輕微地哼起了剛才那首采蓮小調(diào)。聲音細(xì)若蚊吶，卻帶著一種久違的、近乎哽咽的溫柔。
歌聲在小小的、華美的牢籠里低回，最終消散在濃郁的熏香里。鏡中的少女，眉心海棠依舊嬌艷，眼底深處，那片沉寂的荒蕪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正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試圖破土而出。她知道，從踏入醉紅樓的那一刻起，那個名叫云漪的、只會低頭忍耐的將軍府丫鬟，已經(jīng)死了。活下來的，是必須學(xué)會戴著面具、在泥沼中掙扎求生的“碧漪”。
而前路，是更深、更黑的夜。
或許也是新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