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街頭的第三年,我在泥濘的巷子里撿到一截枯朽的柴刀。江湖人不屑這種爛鐵,
可它陪我砍翻了三個欺辱流民的丐幫長老?!靶∽?,去蕭府當奴才吧,好歹有口飯吃。
”老乞丐剔著牙建議。我搖頭擦拭刀上血污:“我爹的冤魂還在城墻上掛著。
”第七年春雨夜,我握著磨亮的柴刀踏進蕭府后院。那夜的慘嚎驚飛了滿城鴉雀。逃亡路上,
身后追兵的篝火比萬家燈火更像歸途。臘月里的寒風是帶著刀子的,專往人骨頭縫里刮。
永州城浸在無邊無際的冷雨里,黏膩、滑溜的青石板路上,
泥水混著馬糞和垃圾腐臭的汁液淌成渾濁的小溪。
巷子口那家掛著破舊“平安客?!闭信频男?,透出一點渾濁微黃的光暈,
是這片冷鐵灰世界里唯一一點昏弱的暖意,卻又離我這樣在爛泥溝里掙扎的人,
隔著千山萬水。我就是溝里的一條蛆,臭水洼里掙扎著的一個活物。
蜷縮在一個勉強能遮點雨的油膩屋檐下,
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爛襖子像是剛從臭水溝里撈出來,單薄得如同紙片,
抵不住半絲寒氣。冷,刺骨的冷,牙關咬得咯吱作響也止不住全身篩糠似的抖。
胃袋像個空空的口袋,緊貼在冰冷的脊梁骨上,擰著、絞著,
每一次痙攣都牽扯得渾身冒虛汗。眼睛卻不受控制,
死死地盯著斜對面那個敞開的狗洞——那是“平安客棧”后廚的潲水口。
油腥的香氣混著菜葉子腐敗的微酸味道,還有一點點令人魂牽夢縈的、隔夜麥餅的干硬氣息,
絲絲縷縷,頑強地穿透冰冷的雨幕鉆過來。我喉結艱難地滾動,
嘗到的卻是滿嘴的爛泥味和冰雨留下的鐵腥味。又一陣冷風吹進,帶著更濃的雨絲,
狠狠抽在臉上,像鞭子。我猛地打了個寒噤,胃里那股灼燒般的絞痛更劇烈了。不能看了!
再看下去,那點可憐的自制力會徹底崩掉!我閉緊了眼,
把自己更深地往墻壁和地面的冰冷夾角里塞,蜷成更緊的一團,用盡力氣抱緊自己,
妄圖從這破襖子上擠出一點點可憐的熱量。牙根深陷在冰冷黏膩的下唇肉里,
一絲咸腥在口中散開。就在這時,一陣踉蹌又囂張的腳步聲夾著模糊的嬉笑咒罵聲,
順著濕漉漉的窄巷由遠及近。聲音很熟,像扎進皮肉的倒刺一樣熟。心頭一縮,
那種熟悉的、帶著毒的寒意瞬間爬滿了脊梁骨,比臘月的風還刺骨。我縮得更緊,
恨不得像地里的蚯蚓一樣鉆進石縫里。腳步聲和嬉鬧聲猛地停住了,
就在我這片小小的、污濁的“避風港”外面。幾雙腳踩在污水里,濺起泥點?!班?!瞧瞧!
這不是那個打死不挪窩的屎坑臭蟲嘛?” 一個拖著濃濃痰音的破鑼嗓子帶著戲謔響起。
另一個尖利些的聲音立刻跟上:“喲!今兒沒趴狗洞呢?稀奇!
該不會是真偷著叼著塊骨頭了吧?
”一股濃烈的劣酒酸臭和經年不洗的汗餿味兒混合的濁氣猛地沖了過來。我咬著牙,
把頭深深埋進臂彎,后背的肌肉僵硬得像塊鐵板。“啞巴啦?爺跟你說話呢!聾了?!
”一只臟得看不出顏色、留著烏黑長指甲的手猛地伸過來,
蠻橫地揪住我額前幾縷濕冷糾纏的亂發(fā),狠狠往上扯!劇痛從頭皮炸開,我被迫抬起頭,
撞進一雙渾濁發(fā)黃、滿是血絲和惡意的眼睛。是疤臉。城東幾條巷子的丐幫小頭目之一。
他半禿的腦門上一道暗紅的刀疤像條蜈蚣,此刻因酒氣一漲一縮。
旁邊幾個同樣破爛污糟的漢子圍上來,擋住了那點可憐的光線,陰影像沉重的石頭壓下來。
疤臉噴著臭氣的嘴幾乎貼到我臉上:“臭小子,別裝死!狗鼻子靈著呢!說!
是不是偷摸著弄了好東西填你那狗肚子?交出來!
”“沒……沒有……”聲音從我喉嚨里擠出,微弱得像瀕死的蚊子哼哼。
另一只手死死摁住空癟的腰腹位置,徒勞地想把那份灼人的空虛藏起來?!胺拍隳锏钠?!
”疤臉獰笑,手上力道更重,幾乎要扯掉一塊頭皮,
“你那狗眼珠子剛才還滴溜溜盯著那油水口子!骨頭渣子都藏著捂著?不給爺掏干凈看看?
”他身旁一個獐頭鼠目的瘦高個(人稱“竹竿”)猛地出手,不是抓我胳膊,
而是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像鐵鉗,指關節(jié)咯吱作響,窒息的絕望瞬間淹沒上來。
“給臉不要臉!”竹竿的聲音又尖又毒,“大哥問你話!聾了就幫你開開竅!
”黑暗伴著窒息感涌上來,肺葉像要炸開。
另一人的拳頭已經帶著呼嘯的風聲重重砸在我的肩窩上,悶響聲中,骨頭都發(fā)出呻吟。
胃袋翻騰絞痛,加上這一拳的沖擊,一股酸臭的黃水帶著粘液猛地從我嘴里噴了出來,
吐了一地,濺在竹竿骯臟的褲腿上。“媽的!狗東西弄臟了老子的新褲子!”竹竿暴怒,
掐著脖子的手一松,一腳就狠狠踹在我腰上。劇痛讓我滾倒在地,
污黑的泥水灌進嘴巴、鼻子。身體在冰冷刺骨的泥濘里蜷縮抽搐,像一只被踩踏蠕蟲。
拳腳如同冰雹密集地落在后背、腰肋、大腿上,骨頭被打得嗡嗡作響。每一腳落下,
都帶著一種碾死蟲豸般的輕蔑和發(fā)泄的狠勁。雨點也砸在臉上,和污泥糊在一起?!白屇阃?!
讓你不長眼!”“臟了老子褲子!剁你條腿賠!”“骨頭呢?好吃的呢?
”惡毒的咒罵混雜著肆虐的狂笑,在狹小的雨巷里回蕩。意識在劇痛和冰冷中搖搖欲墜,
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在嘴里彌漫開?!按蟾纾莾河舶畎畹氖巧??
” 一個動手稍慢點的家伙在踢打中好像碰到了什么,疑惑地問?!班牛?/p>
”疤臉渾濁的眼睛一亮,帶著貪婪示意竹竿停下腳。竹竿粗暴地把我從泥水里拎起來,
像個破口袋一樣抖了抖。濕透的爛襖子被扯開一角,露出貼在腰側的一件東西?!安?!
我當是什么寶貝!”竹竿看清后嫌棄地罵了一聲,隨即又咧開滿是黃牙的嘴,“不過也好,
瞧這窮鬼樣!這爛東西充公了!好歹是個鐵家伙,老子缺個掏灶灰的!
”他說著便動手來撕扯我死死護在腰間衣服下的物件。我的身體猛地一震!那東西!
那截冰冷的、硌了我半晚上的……不是破銅爛鐵!是爹最后唯一留下的念想!是我的命!
一種從未有過的兇戾,混合著泥水里的血腥氣,毫無預兆地從胃底直沖頭頂!
那雙因為痛苦和寒冷而渾濁失焦的眼睛,瞬間爆發(fā)出一種野獸瀕死時孤注一擲的狂怒血光!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那片絕望的泥沼中被徹底點燃了!
所有積壓的屈辱、饑餓、痛苦、深不見底的仇恨,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滾開??!
!”一聲非人的嘶吼猛地從我喉嚨深處炸開!幾乎不成人調!身體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
爆發(fā)出遠超此刻重傷軀體的力量!不再是抱頭鼠竄,而是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巨弓,
腰腿并用,擰身,反撞!砰!完全料想不到的反擊!竹竿正俯身扯拽得意,
被我猝不及防用整個上半身爆發(fā)出的蠻力狠狠撞在下巴上!劇痛和巨大的沖力讓他眼前一黑,
慘叫一聲,松開了抓我的手,趔趄著向后倒去!“操!”疤臉又驚又怒。
就在他們震驚愣神的萬分之一秒!我那只一直死死護在腰側的手,
如同被烈火鍛打的毒蛇出洞,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瘋狂,
閃電般從爛襖子下猛地抽出了那截冰冷、粗糲的黑影!就是它!握在手里冰涼刺骨,
邊緣粗糙得像磨刀的粗石,表面甚至還有朽木般的裂痕和坑洼。長短不過一尺余,
沉得如同攥著一塊生鐵。它甚至不像一把刀,
像一截從某個枯死老樹上劈砍下來、丟在荒野腐爛經年的、又被污泥包裹的丑陋爛柴火棒子!
沒有耀目的寒光,沒有攝人的鋒刃。只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沉甸甸的死氣!像埋骨地的泥土,
像凝固的陳年老血!可它落在我這只被泥水、鮮血浸透,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里,
卻在掌心接觸到那冰冷粗糲表面的剎那——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沉睡萬古的兇戾猛獸被徹底喚醒的嗜血咆哮,
無聲地在我腦海深處震蕩開來!冰冷!滾燙!沉寂!狂暴!
完全矛盾的兩股力量瞬間貫穿我的手臂,沖撞我的心臟!
我甚至感覺手掌皮膚下的血管被這力量的激流猛烈沖刷鼓脹起來!仿佛這截朽木枯柴,
在這一刻,活了過來!成了我手臂延伸出去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肢體!
那根本不是什么揮劈的動作!更像是,這截“爛鐵”自身的意志!它要飲血!它要宣泄!
它要毀滅!我的身體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兇暴力量帶著,如同瘋魔般旋身,掄臂!
手臂上破舊濕透的布料瞬間被肌肉鼓起撐裂!那截裹挾著沉重風雷之音的“枯柴”,
在冰冷的雨幕中劃出一道丑陋卻狂戾的黑色弧光!
目標是——那個正捂著被撞疼下巴要爬起的、離我最近的——竹竿的后頸!丑陋、毫無章法,
沉重到近乎笨拙!噗嚓?。。?/p>
一聲極其沉悶、令人牙酸、如同剁開一大塊半腐朽老木頭的聲響!
甚至沒有什么血肉切割的利落感!竹竿前撲的身形猛地一僵!嘴巴大張著,
發(fā)出一聲如同破鑼被強行撕裂般的短促“嗬”聲。他那顆裹在骯臟頭巾里的腦袋,
詭異地向側面耷拉下去,整個頸項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斜折著!
一道極其可怕的、深可見骨甚至撕裂部分頸椎的豁口在他后頸上瞬間爆開!
暗紅近乎發(fā)黑的血漿混合著雨水泥漿,如同炸開的污水渠,噴濺而出!
瞬間染紅了大片泥地和他眼前幾步的地面,
幾滴溫熱的血點還濺到了旁邊那個剛想沖上來揍我的家伙臉上!整個世界,
好像被這沉悶的一擊徹底劈開了短暫的真空。時間在污濁的雨巷里,凝滯了一秒?!爸窀妥?!
”另一個離得近的漢子剛抬起腳想踹我,就看到同伴的腦袋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折了過去,
后頸處炸開一團濃稠的血污。他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抬起的腳也忘了落下,
嘴里發(fā)出半截不成調的驚呼,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疤臉的反應最快,
但也同樣被這突如其來、完全超乎他認知極限的血腥場面震得倒退一步。
他那張布滿油垢和疤痕的臉上先是錯愕,緊接著是難以置信,
瞬間又化為暴怒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恐懼?!昂?!好你個王八蛋!找死!
”他咆哮著,手立刻往腰間破爛的袋子里伸去,那里頭寒光一閃。
可就在竹竿的尸體向前撲倒在冰冷泥濘中的瞬間,那具尸體成了最好的掩護!
我的身體仿佛沒有經過任何思考,血液里奔涌的冰冷與狂暴的洪流早已接管了一切。
弓步矮身,沾滿粘稠泥水和竹竿黑血的破草鞋猛力蹬地——哧溜!滑膩的泥地無法提供抓力,
整個人幾乎是打著滑撲沖出去!速度不快,氣勢卻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狠戾!
手里那截沉重丑陋的“柴刀”,在剛才那血腥一擊后反而更加“活”了過來,
仿佛飲血的剎那讓它內部的某種冰冷意志徹底蘇醒!不再是手臂的延伸,
倒像是它拖拽著我的軀體!沉重的黑色弧線再次掄起,
橫掃千軍般砸向旁邊那個剛剛抬起腳、還處在巨大震驚中的漢子的小腿!依舊是笨拙的!
粗糙的!但那裹挾著沉重風壓的烏黑影子實在太快!
快到那個倒霉鬼只來得及本能地把驚愕的目光從倒地的竹竿身上移到那抹逼近的死黑色上!
咔嚓!清晰得令人頭皮炸裂的骨骼碎裂聲穿透雨幕!“嗷嗚——!!
”漢子凄厲的慘叫撕心裂肺,整個人瞬間失去平衡,
抱著那條被硬生生砸斷、呈現出詭異彎折角度的小腿,栽進污臭的泥水里,翻滾哭嚎!
疤臉眼角眥裂!他終于看清了那個握在這小叫花子手里的東西——那玩意兒?就這截爛柴火?
可他根本來不及細想,剛才還在地上被他們當死狗踢打的臭蟲,
瞬間變成了撕碎他兩個手下的兇獸!恐懼和暴怒炸開!
至來不及完全抽出那把別在腰后油膩膩的剔骨短刀(看那刀頭的弧線更像是屠宰場的工具),
只來得及本能地倉促舉起手臂格擋!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黑色的“柴刀”帶著一股無可阻擋的毀滅慣性,卷著冰冷的雨水和泥點,
狠狠砸在了他匆忙架起的右臂小臂上!那感覺根本不像被刀砍中!
更像被一柄沉重的破城錘正面轟中!砰?。?!巨大的沉悶撞擊聲在巷子里炸開!“呃??!
” 疤臉的慘嚎帶著強烈的痛苦和難以置信!
他清楚地聽到了自己臂骨被硬生生砸斷的恐怖聲音!
那股勢不可擋的蠻力甚至帶得他整個人失去了重心!劇痛和巨大的慣性推著他往后踉蹌摔倒!
后背狠狠砸在濕滑淌水的冰冷墻壁上,震得墻上污垢簌簌往下掉!
手中的剔骨短刀也脫手飛出,“當啷”一聲掉在了離他不遠的泥水里。
整個小巷只剩下雨水敲打青石板的嘩嘩聲,竹竿尸體旁迅速被雨水沖淡的血水蜿蜒流淌聲,
以及那個被砸斷腿的漢子抱著腿在泥水里打著滾的、越來越微弱的、如同殺豬般的哀嚎。
疤臉靠著墻壁,臉色慘白如死人,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右臂扭曲,
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顫抖。他死死盯著幾步外那個提著還在滴答血水的“柴刀”的身影。
那小子……像換了個人!瘦小的身軀微佝僂著,微微喘息,
濕透了破爛的衣貼在皮包骨的身上,雨水順著他亂草般的頭發(fā)不斷往下淌。
左臉在剛才被踹時擦破了一大片,混著泥污血痂,狼狽不堪。
可那雙眼睛……疤臉這輩子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一雙眼睛!渾濁的雨水流過那雙眼睛時,
那里面翻涌著的東西,冰冷的像萬載寒潭下的深淵,卻又在潭底深處燃燒著熊熊的地獄烈火!
沒有剛殺了人的狂躁或驚恐,
仿佛剛剛從九幽最深處爬出來的、還未徹底適應陽間的、混合著野獸饑餓與惡鬼怨毒的死寂!
還有一絲……剛剛品嘗過新鮮血腥味后的……意猶未盡?疤臉被這目光盯著,
如同赤身裸體站在三九寒冬的風口,連骨髓都要凍僵!他喉嚨發(fā)干,
身體篩糠似的抖得更厲害了。我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
次吸氣都帶著喉嚨深處濃厚的血腥氣和一股奇異的、源于深處狂暴力量宣泄后的……空落感。
雨水沖刷著臉頰上的污穢,混合著剛才竹竿噴濺的血點淌下來。
手里那截枯柴樣的東西異常沉重,表面粗糲濕滑,那些原本朽木的裂痕里嵌入了暗紅的血漿。
剛才爆發(fā)的力量似乎抽干了殘余的氣力,腰肋被踢中的地方火燒火燎地疼,
牽扯著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鈍刀子刮過。視線掃過地上撲倒不動、頸項扭曲的竹竿,
掃過在泥水里抱著斷腿翻滾呻吟、眼神驚恐絕望地躲閃著我目光的漢子,
最后定格在靠著墻、斷臂軟垂、臉色慘白如鬼的疤臉身上。那雙渾濁驚懼的眼睛,
年前城墻上那根懸掛著的、隨風搖曳的尸體頸下懸掛木牌上的字跡——“逆賊李鐵”重合了。
“李木頭…你…你完了…敢動…動爺丐幫的人…” 疤臉牙齒打著顫,強撐著虛弱的兇悍,
似乎想靠這層破爛的虎皮找回一點安全的地界,“……永州…沒你活路!”活路?
握著沉重枯柴的手收緊,冰冷粗糙的木頭和未干的血黏膩著掌心指節(jié)。我扯了扯嘴角,想笑,
牽扯得臉上傷口生疼,露出的卻是一個僵硬扭曲的弧度,大概比哭還難看。
冰冷的絕望像剛才巷子里的寒風,無孔不入。這條命,從爹被掛上城墻那天起,
早就踩在爛泥里了,又何曾有過活路?我死死盯著疤臉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
沾滿污泥和血水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擠出兩個被雨水沖刷得幾乎聽不見的字:“蕭府。
”這兩個字像兩片冰冷的刀片從喉嚨里刮出。疤臉的瞳孔猛地縮成了針尖!
臉上僅存的最后一絲血色如同被瞬間抽干!驚駭和難以置信扭曲了他滿是疤癩的面孔,
那表情比見到閻羅王親自索命還要恐怖!他死死盯著我,張開嘴,
喉嚨里發(fā)出風箱般嗬嗬的倒氣聲,像是想尖叫,卻被巨大的恐懼硬生生扼住,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隨即他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褲襠處迅速濕了一大片,
溫熱的腥臊混著雨水的味道彌漫開。那雙眼里的生機像被掐斷的蠟燭,光芒徹底熄滅,
頭一歪,軟倒下去,后背還靠著墻壁,徹底沒了聲息。嚇破膽了?
還是剛才被打撞時內臟受了重傷?我眼神沒有半分波瀾?;蛟S是累極了,
或許是那顆心早已被血和恨浸透變得冰冷麻木。只是沉默地盯著那張扭曲的死人臉看了幾秒。
雨更大了些,沖刷著巷子里的血污,試圖掩埋這角落的殺戮。斜對面,
那個狗洞里飄出的食物氣息早已被濃重的血腥味壓過,變得微不可聞。
平安客棧后門廊下掛著的那盞氣死風燈,隔著迷蒙的雨霧,光芒依舊微弱昏黃,
卻顯得更加遙遠了。“小子?!币粋€蒼老渾濁的聲音突兀地在巷口響起。我猛地轉頭,
心臟在空腔里被攥緊了一瞬!那截滴血的枯柴還死死抓在手里,冰冷又沉重。循聲望去。
巷口昏暗的雨幕里,無聲無息地多了一道佝僂得像老樹根的黑影。
一身同樣破爛油膩的舊葛布衣褲,外面套著件臟得分不清原色的棉坎肩。
頭上戴著一頂破氈帽,帽檐壓得很低,勉強擋住一點斜掃的雨絲。
他手里拄著一根歪扭的棗木棍,棍頭都磨得油亮,另一只手抓著一只豁口的粗陶碗。
老得臉上溝壑縱橫,每一條皺紋里都嵌著洗不掉的污垢。
下巴上稀稀拉拉幾根黃白胡子粘在皮膚上。唯獨那雙藏在花白眉毛和破氈帽陰影下的眼睛,
渾濁不堪,帶著點市井老油子特有的世故和疲憊,
此刻正看著我……手里的枯柴和地上的狼藉。奇怪的是,目光里沒有太多震驚或恐懼,
反而有種……“又死了幾個,這巷子里的常事”的麻木了然。“呸!呸!
”這老乞丐慢悠悠地踱到巷子深處,渾濁的老眼掃過疤臉的尸體(那家伙還靠著墻,
褲襠濕了一大片),又看了看哀嚎聲越來越弱的斷腿漢子,最后才落到我身上。他湊近墻根,
也不嫌污臟,背對著巷子深處可能出現的視線,
然后慢騰騰地從那油漬麻花的坎肩懷里摸出一根小小的、尖細的竹簽子。那不是牙簽,
更像一根極細的雞骨頭,帶著點殘余的肉渣和醬色。他用那雞骨頭尖,
慢條斯理地剔著大黃板牙的牙縫,發(fā)出細微的“吱吱”聲,動作老練得很?!霸炷踹希?/p>
又折了仨。”老乞丐撇撇嘴,含糊不清地嘟囔著,聲音不大,恰好能送進我耳朵,
帶著濃重的口音。他吐掉一點剔出的不知什么東西,才慢悠悠抬眼,
渾濁的視線再次落在我臉上,這次上下打量了一番?!皣K嘖,瞅你這身板,
跟柴火棒子成精似的?!彼麑χ业募珉喂桥伺?,又示意我的爛襖子下擺。
“擱這兒杵著等收尸?還是等衙門的鐵索?” 他哼了一聲,
尖細的雞骨頭指向身后遙遠的城池中心方向?!靶∽?,聽老梆子一句勸。趁城門還沒落鎖,
往西,穿過兩條大街角,去蕭府那高高大大的后角門碰碰運氣吧!別傻戳這兒等死!
”他咧開嘴,黃黑的牙齒露出來,帶著點嘲諷又像是某種市儈的憐憫,
“聽說……那兒正缺倒夜香的奴才!橫豎餓不死!天天有餿飯吃,
運氣好……指不定能換碗能照見人臉的稀粥嘞!”“倒夜香?”我用盡力氣扯了扯嘴角,
雨水混著之前的血泥在臉上淌過。手里的枯柴依舊冰冷沉重,
黏膩的血在雨水的沖刷下變成更淺的赭色。“那餿飯…比這條泥溝干凈?
”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老乞丐剔牙的動作頓了一下,花白的眉毛抬了抬,
渾濁的老眼里終于掠過一絲真正的不解,隨即又被某種更深沉的麻木覆蓋?!昂?!
好硬的骨頭!”他嗤笑一聲,像是在嘲笑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狗?!坝锌陴t飯也是糧!
總比你擱這兒喂城隍廟的野狗強!再硬!能硬過蕭府的鐵門檻?能硬過衙門的殺威棒?
蠢驢犟死牛!”他那根雞骨頭點著我破爛衣袍下沾著黑泥的胸腹位置,
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稀有的蠢物?!叭怂懒耍删驼妗抖紱]嘍!”說完這句,
像是完成了某種指點,又像是厭倦了和我這個不懂事的蠢貨糾纏。老乞丐搖搖頭,
啐了一口痰(里面混著一點灰黃色粘液)在墻角的污水里,拄著他的棗木棍,佝僂著背,
步履蹣跚而極其自然地轉了個向,沿著窄巷邊緣的污水洼,深一腳淺一腳地踱遠了。
那背影在蒙蒙雨幕里很快就模糊成了一團移動的黑影,連個姓名都沒留下。
巷子里只剩下嘩嘩的雨聲,還有那個斷了腿的漢子越來越微弱的呻吟,像瀕死的老鼠。
老乞丐的話語在雨幕里迅速消散,如同掉在污水里的唾沫星子。去蕭府?當一條倒餿水的狗?
我緩緩低下頭。泥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順著那截枯柴的刀背往下淌,滴落在腳下的污水坑里,
暈開一圈圈渾濁的赭色漣漪。剛才竹竿脖頸骨頭被砸斷時的悶響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冰冷的柴面緊貼著被雨水凍得麻木的掌心,那份沉重的粗糲感,竟帶來一絲奇異的支撐。
餿飯?稀粥?我抬起手,不是刀,是沾滿污泥臟污的爛襖袖子。
沒在意它能否擦干凈刀身上的血污混泥,只是用力地、一下,又一下,
擦拭著刀身前端的表面,動作機械而專注。冰冷的雨水順著柴刀沖刷下來,
似乎讓刀背和刀柄連接處那深嵌的朽木紋理里,原本幾道隱約的刻痕更清晰了些。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過那幾處極淺的凹槽,那是“李鐵”二字,
是爹早年用劣質鑿刀隨手刻上去的記號。一股灼熱的氣流猛然從胸口上涌,梗在喉嚨口,
燒得五臟六腑都在絞痛。那字跡模糊扭曲,在雨水和污泥的覆蓋下更顯黯淡,
卻像兩把燒紅的鐵釬戳在眼睛里。爹……冤魂……掛著……城墻……我慢慢抬起頭,
任由冰冷的雨水狠狠沖涮著臉上的污泥血痂,對著巷口老乞丐消失的方向,
對著那片遙遠昏黃的、仿佛永不可及的“平安客?!钡奈⒐?,
聲音干澀撕裂得如同喉嚨被砂紙磨穿。“……我爹……在城墻上掛著呢。
”聲音被雨聲吞沒大半,更像是自言自語的低語。冰冷的春雨像細密的針,
從永州城鐵灰色的夜空中潑灑下來,無聲無息地將一切都浸透。夜更深了,風卷著水氣,
帶著早春料峭的寒意,穿過空曠的大街小巷。街上沒了人蹤,只余雨水沖刷青石的單調嘩響。
偶爾有一隊巡夜官兵提著暗淡搖曳的風燈走過,腳步沉重,鐵甲摩擦聲在雨幕中被吞沒大半,
像一隊濕透的幽靈,很快又消失在街角暗影里。我貼在街角屋檐下的陰影里,
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身上僅有的破爛襖子濕得像剛從河里撈出來,
冰冷的水浸透每一寸皮膚,凍得人骨頭縫都在打顫。
——七年來已經不知道磨礪過多少遍的柴刀——此刻依然穩(wěn)定地傳遞著一絲沉甸甸的踏實感。
刀身早已不再是當年泥坑里撈出的枯朽模樣。刃口在無數次粗糙石塊的打磨下,
呈現出一種接近石器的粗糙啞光,雖遠不能吹毛斷發(fā),但借著街角石縫透出的微弱光暈,
仔細看去,能發(fā)現刃邊隱隱泛著一種磨礪到極致的、冰冷的灰白質感。
無數細微的、如同樹木年輪般的細小橫紋密布在刀身上,
那是歲月和無數次的打磨留下的痕跡。雨水順著刀脊蜿蜒流下,在刀尖凝成渾濁的水滴,
無聲墜地。遠處的打更聲模糊飄來,梆!梆!梆梆!三更了。雨水灌進眼睛,
讓視線有些模糊。前方,蕭府那巨大的、如同猛獸匍匐在黑暗中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見。
不是前門,是后腳門。高大的院墻頂端覆蓋著烏黑的獸頭瓦當,在雨中如同巨獸露出的獠牙。
黑漆的后腳門緊閉著,沉默肅殺。沒有選擇翻墻。角門右側的圍墻下方,
緊挨著一個不起眼的矮小木門。那是直通府內夜香房的“濁路”,
只有運送穢物的糞車才會從那里進出。木門年久失修,門板上幾道深深的裂縫,
烏黑的油漬浸染了周邊的木頭。此刻門扉虛掩著一條微不可察的縫隙,沒有一絲燈光透出,
如同通往幽冥的入口,
散發(fā)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朽甜腥味——那是夜香特有的、沉淀發(fā)酵了不知多少年的惡濁氣息。
門縫里透出的一縷氣息更濃重了?;旌现惸攴x物發(fā)酵后的甜腥腐酸味,
還有一股……剛被雨水稀釋、但又比陰溝淤泥濃烈十倍的…溫熱糞便和尿液混合的味道。
冰冷刺骨的春雨夜氣,似乎被這道腐朽的木門隔絕在外,
一股凝滯不散的、帶著詭異溫熱的渾濁腥氣正從門縫里頑強地溢出。就是這里了。
我深吸了一口冰涼得刺痛肺腑的雨氣,壓住那腐朽溫熱氣味帶來的不適感,身子伏得更低,
貓著腰,瘦小的身形幾乎貼著冰冷滑膩的墻面移動,泥水不斷從爛襖子里滲出來。
貼著墻邊陰影移動,避開大門兩側墻上可能存在的巡邏崗哨視線。幾步的距離,
在雨幕和警惕中顯得異常漫長。門縫緊了。那股無法形容的惡濁氣息如同實體般撲面而來。
到了門邊。背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墻壁,像一片濕冷的苔蘚附著其上。側耳傾聽。
里面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打在木門縫隙內側地面的輕微滴答聲,
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府宅深處高墻隔絕后模糊到只剩輪廓的更鼓聲。沒有守衛(wèi)?
或許沒人會想在這樣的雨夜守在夜香房外吧?甚至連打瞌睡的奴才都不會有。不再猶豫。
一直緊握著柴刀的右手手指松開又猛地攥緊!指關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
沾滿雨水的左手探出,沾著黑泥污垢的手指顫抖著(不知是冷還是別的),
小心翼翼地搭上那扇布滿污漬油泥、散發(fā)腐酸氣味的木門板。冰冷,濕滑。極其緩慢地,
往里用暗勁一推!吱——呀……木頭受潮變形、鉸鏈嚴重銹蝕發(fā)出的摩擦擠壓聲,
在寂靜的雨夜里驟然響起!聲音干澀尖利得如同瀕死的鳥在嘶鳴,刺得人耳膜發(fā)疼!
心臟瞬間沉到谷底!壞了!太大意!銹死了!果然——“誰???!
” 一聲粗獷警惕的暴喝驟然從門內的黑暗深處炸開!腳步聲緊接著響起,
帶著水聲和踢開雜物聲音!非常近!就在門后!一個巨大壯碩的黑影,
幾乎堵住了門縫全部的光線,猛地出現在門后!一張在昏暗中看不清眉目的扁平大臉,
虬結的肌肉從短褂坎肩里鼓起,手里似乎還抄著根什么東西!
是負責看守或清理夜香房的粗使奴才!被發(fā)現了!退?巷子那邊隱約有巡街的燈火影子搖曳!
眼中兇光瞬間爆燃!不能退!所有的血液都往頭頂和手臂沖!多年藏在爛泥里的蟄伏,
爹在城墻上隨風搖晃的身影,
次對著粗石磨礪柴刀時的寒冷入骨……在這一刻全部化為最純粹的、混合著殺意的野獸本能!
沒有絲毫停頓!借著推門那個動作未盡的、微弱前沖的慣性,身子猛地下沉!
左腳閃電般向前踏出半步踏入門內濕滑沾著穢物的地面!幾乎是同時!
右腳以身為軸全力蹬地!腰腹、肩背、手臂所有的肌肉都在這擰轉爆發(fā)的瞬間繃死!
握緊柴刀的右臂如同蓄滿力量的強弓驟然松開!那柄粗糙沉重、沾滿雨水污穢的柴刀,
帶著全部體重擰動爆發(fā)出的、如同甩動鐵鞭般的螺旋巨力,
離弦之箭般從身體側面被狠狠向前上方抽甩!掄起!動作簡潔原始到極點!刀鋒的目標,
不是對方要害!是那壯奴倉促之下本能伸出來試圖抵門或抓人的粗壯胳膊!沒有花哨,
只有速度和純粹到野性的力量!噗嗤!一股沉悶中帶著撕裂濕布般聲響的肉體切割聲!太快!
太狠!粗壯奴才那只肌肉虬結的胳膊根本沒來得及做出抵擋動作!
柴刀粗糙但磨礪了七年、足以劈開堅硬樹節(jié)的刃口,如同熱刀切進了凝固的牛油,
狠狠地劈入了那粗壯胳膊的上臂肌肉深處!骨頭碎裂的聲音被肌肉的悶響掩蓋了大半!
“嗷嗚——!?。?!” 驚天動地的慘嚎聲穿破雨幕!比剛才門軸聲尖銳百倍!
那奴才痛苦地一哆嗦,手臂如同被折斷的樹枝,瞬間失力垂落!
高大的身體因劇痛本能地向后踉蹌!但我的動作根本沒有半分停留!
身體借著掄刀甩出的巨大慣性,如同離弦的箭矢,
狠狠地撞進了那個因劇痛下意識弓腰后退、空門大開的身影懷里!
左手在那奴才因劇痛扭曲的后背上用力一撐借力!身體凌空幾乎打了個旋!
右手早已借著碰撞的反震之力,閃電般完成了抽刀、回拉、收臂蓄力的動作!
手臂肌肉賁張如同活蛇!刀鋒帶著破開雨線的冰冷低嘯——從上至下!
對著那顆在昏暗中因劇痛而后仰、暴露出整個脆弱的頸項咽喉區(qū)域的巨大頭顱!毫不留情!
兇狠地劈了下去!沉重!短促!干脆!毫無阻滯!沒有任何華麗技巧,
唯有無數次對著石塊、對著爛木劈砍練就的本能!如同村夫劈柴!力之所至,柴為之斷!噗!
!?。?!一股粘稠溫熱的液體猛地噴濺到臉上、身上!
巨大的、如同破風箱強行炸開的嗬嗬漏氣聲取代了慘嚎!刀鋒深深切斷了氣管,砸碎了頸椎!
那奴才小山般的身體只劇烈抽搐了兩下,便如同被抽掉主梁的爛木屋,轟然向后栽倒,
沉重地砸在身后堆積的、裝著黑稠污物的半滿木桶上。污物四濺,混合著他自己的血,
在黑暗中無聲蔓延,散發(fā)出更加濃烈的腥臭。血水混合著污穢淌向更深的黑暗。
門外冰冷的雨水順著門縫流淌進來,卻無法立刻掩蓋那濃烈的腥甜鐵銹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