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天，蕭執(zhí)當(dāng)眾為我簪上親手雕的海棠木簪。
滿京城貴女紅了眼：“世子待她不過兄妹情誼。”后來她們踏破靖國公府門檻，
希望得到蕭執(zhí)的青睞，我一腳踹開靖國公府書房的門，“世子爺該議親了。
”蕭執(zhí)慢條斯理合上奏折，單膝跪了下去?！坝菁倚×蔌S，我想娶多年了。
”1.十歲的我，像一顆被春日暖陽催得鼓鼓脹脹的小豆子，渾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勁兒。
虞府后園午后的靜謐，是連枝頭最聒噪的雀兒都噤了聲的，只有我這顆“小豆子”不肯安分。
我手腳并用地扒著府邸最高、離隔壁靖國公府書房最近的那段粉墻，吭哧吭哧往上爬。
細(xì)軟的指頭摳進微涼的墻縫，繡鞋底子蹭著凸起的磚塊，墻頭幾縷韌草被蹭得簌簌輕顫。
終于，這顆扎著雙丫髻、簪著幾朵不起眼小絨花的腦袋，費力地探過了墻頭。
我的眼前豁然開朗。墻那邊，是靖國公府的花園，比我家的大得多，也精致得多，
幾竿翠竹挺拔修長，掩映著一方小巧玲瓏的臨水敞軒，敞軒旁青苔點點的石階上，
坐著個少年。是蕭執(zhí)。靖國公府的世子爺，比我大四歲，
是我從小就跟在屁股后面跑、怎么甩都甩不掉我的“執(zhí)哥哥”。
少年蕭執(zhí)的身量已顯露出日后挺拔的輪廓，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細(xì)布直裰，
膝上攤開一卷書，書頁被風(fēng)輕輕掀動。午后的陽光金粉般穿過竹葉間隙，
在他身上投下斑駁晃動的碎金。他低垂著眼睫，側(cè)臉線條沉靜如畫，只有偶爾翻動書頁時，
指骨才在光線下顯出一點溫潤的玉色，幾片被風(fēng)旋落的竹葉，打著旋兒，
悄無聲息地停駐在他肩頭的衣料褶皺里。我看得有些出神，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執(zhí)哥哥真好看，比爹爹書房里那幅畫上的神仙還好看，
也比昨日在街上看到的那個耍猴戲的紅臉大漢好看一百倍。我想看得更清楚些，
最好是能看清他書頁上那些密密麻麻、像小螞蟻一樣的字。小手在粗糙的墻頭摸索著，
試圖再往上蹭一點，再蹭一點……腳尖踮得更高，
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那幾塊凸起的磚石上。腳下踩著的磚塊，忽然毫無征兆地松動了！
“啊呀！”短促的驚呼剛沖出喉嚨，我的身子已驟然失重，不受控制地朝墻那邊栽了下去，
風(fēng)呼呼地灌進耳朵，吹散了我的雙丫髻，
眼前是飛速掠過的粉墻、翠竹、藍(lán)天……還有蕭執(zhí)驟然抬起的、寫滿驚愕的臉。完了完了！
我嚇得緊緊閉上眼，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不僅要被娘親罰抄《女誡》一百遍，
屁股還要摔成八瓣了！預(yù)想中堅硬冰冷的地面并未迎接我。
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跌進了一個帶著淡淡墨香和少年清冽氣息的懷抱里。
沖擊力撞得兩人都猛地一晃，蕭執(zhí)悶哼一聲，身體向后仰了一下，幾乎坐不穩(wěn)，
但他圈著的手臂卻下意識地收緊，
像鐵箍一樣牢牢圈住了懷里這顆從天而降的、帶著塵土和青草味的“小炮彈”。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劇烈的心跳聲，咚咚咚，震得我耳膜發(fā)麻，分不清是我的，
還是他的。我驚魂未定地睜開眼，正對上一雙近在咫尺、猶帶著慌亂的眼眸，
蕭執(zhí)的呼吸有些急促，溫?zé)岬臍庀⒎鬟^我汗?jié)竦念~發(fā)，有些癢癢的?！靶×?？
”他清朗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眉頭已經(jīng)蹙了起來，
是我再熟悉的不過、準(zhǔn)備開始訓(xùn)人的前兆，“爬墻？”兩個字，敲得我心頭發(fā)虛。
我立刻縮了縮脖子，小手本能地抓緊他胸前的衣襟，像只尋求庇護、羽毛都炸開的小鵪鶉，
眼睛眨巴眨巴，努力擠出一點水汽，癟著嘴，聲音又軟又糯，還帶著劫后余生的顫音，
“執(zhí)哥哥……鳶兒、鳶兒就是想看看你讀的什么書嘛……”我悄悄抬眼，
飛快地觀察他的神色，又飛快地垂下，
怕……腿都軟了……”蕭執(zhí)盯著沾了點墻灰、蹭了些青苔綠痕、寫滿后怕又強裝無辜的小臉，
訓(xùn)斥的話到了嘴邊，被我眼中那點氤氳的水汽一燙，終究是沒忍心說出口。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托著我的手臂卻依舊穩(wěn)穩(wěn)的，沒有絲毫要松開的意思。“胡鬧?！弊罱K，
他只是低低吐出這兩個字，語氣卻軟得像剛蒸出鍋的棉花糖，帶著一種拿我沒辦法的縱容。
他小心地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我坐得更穩(wěn)當(dāng)些，空出的手拂開我散亂的額發(fā)，
又輕輕拍了拍我沾了灰的后背，動作有些生澀，卻透著暖意。
春日午后的陽光暖融融地灑下來，把兩個依偎在石階上的小小身影，溫柔地包裹在一起。
竹影婆娑，清風(fēng)帶著濕潤的水汽拂過，我靠在他懷里，
鼻尖縈繞著好聞的墨香和少年干凈的氣息，方才的驚嚇慢慢褪去，
一種奇異的安心感悄悄蔓延開來。我偷偷抬眼，瞄著他線條好看的下頜，
心里的小算盤又噼啪作響：下次，該怎么才能不摔下來就看到他書上的字呢？
2.時光像我最愛吃的糖漬梅子，酸酸甜甜的，一不留神，就溜走了五年。
虞家六姑娘的及笄禮，辦得并不算張揚，卻處處透著清雅用心。廳堂里燃著淡淡的蘇合香，
賓客低聲笑語，衣香鬢影。十五歲的我，穿著簇新的海棠紅纏枝蓮紋襦裙，
那紅色襯得我肌膚勝雪，烏黑的長發(fā)被精心梳攏，挽成一個端莊又不失少女靈動的發(fā)髻。
我安靜地跪坐在柔軟的錦墊上，背脊挺得筆直，眼睫微垂，
唇角含著恰到好處的、屬于閨秀的淺笑，只有交疊放在膝上的手，
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光滑的絲帕，泄露了一絲少女特有的緊張。
繁瑣的禮儀終于進行到最末一節(jié)。司儀含笑唱喏，聲音清亮：“禮成！請長輩賜字、簪發(fā)！
”我的心跳悄然快了一拍，像有只小鹿在撞。微微抬眼，
目光掠過含笑端坐的父母和幾位親近的長輩，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最終，
悄悄地、飛快地飄向賓客席的角落。蕭執(zhí)就坐在那里。他已褪去五年前的青澀，
身姿如庭中玉樹般挺拔，氣質(zhì)在清貴中沉淀出幾分沉穩(wěn)。
領(lǐng)口袖緣繡著銀線云紋的云水藍(lán)錦袍，襯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
他并未看那些正欲起身準(zhǔn)備賜簪的長輩，只是隔著并不算遠(yuǎn)的距離，
隔著氤氳的香霧和攢動的人影，靜靜地望著我。那目光平和專注，如同靜水深流，
蘊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暖意。我的心，像是被那目光輕輕燙了一下，慌忙又垂下眼睫，
只覺得臉頰微微發(fā)燙。娘親說，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
要更穩(wěn)重……可執(zhí)哥哥這樣看著我……就在這時，蕭執(zhí)站起了身。
滿堂的私語聲瞬間低了下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住了琴弦。
所有目光都帶著訝異、探究、了然或羨慕，齊刷刷地聚焦在這位身份尊貴的靖國公世子身上。
他步履沉穩(wěn)，不疾不徐，穿過眾人讓開的空隙，徑直走到我面前。
我能感覺到頭頂投下的陰影，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清冽干凈的松柏氣息，
還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新木的味道。我下意識地抬起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清晰地映著我此刻微微驚愕、臉頰泛紅的面容。蕭執(zhí)并未言語，
俊朗的臉上是少有的鄭重。他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支木簪。
并非名貴的紫檀或沉香，只是最普通的黃楊木，卻打磨得異常溫潤光滑。
簪首的雕工出奇地精巧，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瓣層疊舒展，線條流暢靈動，
連那細(xì)微蜷曲的花蕊都雕琢得絲絲分明，纖毫畢現(xiàn)?；ò甑幕《?，花苞微啟的姿態(tài)，
仿佛下一刻就能在指尖吐露芬芳，又像是凝結(jié)了春日里最嬌羞的一抹紅霞。他俯下身，
動作輕緩得如同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修長的手指帶著薄繭，拂過我鬢邊細(xì)軟的碎發(fā)，
帶來一陣細(xì)微的酥麻。溫?zé)岬臍庀⒎鬟^我的額角，那支帶著他掌心溫度的、沉甸甸的木簪，
被他穩(wěn)穩(wěn)地、鄭重地簪入了我剛剛綰好的發(fā)髻之中。他低沉的聲音，
只有近在咫尺的我能聽清，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力量，“小六，及笄了。
”字字清晰。木簪微涼的觸感落在發(fā)間，卻像是點燃了引信。
一股洶涌的熱意倏地從我耳根蔓延開，瞬間燒紅了整張臉，連脖頸都染上了緋色。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咚、咚、咚。我猛地垂下頭，
死死盯著裙擺上那繁復(fù)精致的蓮花紋樣，連呼吸都屏住了，只覺得頭頂那支新簪的木簪，
沉甸甸的，壓得我心頭發(fā)燙，又莫名地踏實。
嘆聲、長輩們欣慰的低語聲、還有那些隱約飄來的、屬于年輕閨秀們意味不明的輕笑和低語。
這些話都仿佛隔著一層朦朧的水霧，變得遙遠(yuǎn)而不真切。唯有他方才那低沉的幾個字，
如同烙印，清晰地、滾燙地刻在耳邊。及笄禮后的幾日，我總覺得那支木簪的存在感格外強。
晨起梳妝，指尖拂過那溫潤的木料和精巧的海棠，心底便漾開一圈漣漪。對鏡自照，
那抹溫潤的暖黃襯在烏發(fā)間，竟比那些金玉珠翠更讓我覺得妥帖歡喜。
我甚至開始留意起府中角落里的海棠樹，看著那些真正的花苞在春風(fēng)里一日日鼓脹，
心底有種隱秘的期待在悄然滋長。偶爾在府中回廊遇見來尋父親議事的蕭執(zhí)，
目光相接的剎那，我總會下意識地抬手碰碰發(fā)髻，然后在他了然含笑的注視下，
飛快地別開臉，只留下一個微紅的耳尖。3.及笄禮仿佛是一個無聲的信號，自那以后，
靖國公府的門檻，就再也沒能清靜下來。我坐在自家臨湖的水閣里，湘妃竹簾半卷，
窗外是接天的蓮葉，映日的荷花。本該是賞景納涼的好時節(jié)，可我卻覺得心頭堵著一團亂麻，
煩悶得緊，手里捏著的銀針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繃架上的繡繃，
原本該是蓮葉的翠綠絲線被戳得歪歪扭扭，針腳凌亂，活像被蟲子啃過，
連帶著那半片荷葉都透著一股子蔫頭耷腦的委屈。“姑娘，您聽說了沒？
”貼身丫鬟碧桃端著一碟冰鎮(zhèn)好的蓮子羹進來，腳步卻急匆匆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慮，“今兒早上，吏部尚書的夫人又帶著她家二姑娘去靖國公府了，
說是……賞荷呢，那二姑娘打扮得可真是……跟朵花兒似的！”碧桃撇撇嘴，一臉的不平。
我手里的銀針猛地一戳，針尖差點刺破指尖，煩躁地把繡繃往旁邊小幾上一推，
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賞荷？這滿京城就他靖國公府有荷花了？
我們家湖里是沒開還是怎的？”碧桃放下蓮子羹，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臉色，見我沒摔東西，
才繼續(xù)道，“還有呢，前兒是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家的三小姐，
說是去請教世子爺學(xué)問；昨兒是忠勤伯府的嫡姑娘，
打著替老夫人送時鮮點心的幌子……聽說媒人都快把靖國公府西角門的門檻磨平了！
外頭傳得可熱鬧了，都說世子爺年歲到了，人品貴重，前途無量，
是這京城里頂頂好的夫婿人選……”“行了行了！別說了！”我猛地站起身，胸口起伏著，
那碟冰涼的蓮子羹也壓不下心頭竄起的無名火。
那些“人品貴重”、“前途無量”、“頂頂好”的夸贊，此刻聽來都像是一根根細(xì)針，
密密地扎在我心上，又酸又脹，難受得緊。我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蕭執(zhí)溫潤含笑的臉，
兮、仿佛隨時準(zhǔn)備撲上去的貴女身影……一股夾雜著委屈和憤怒的火焰“噌”地就竄了上來，
瞬間燒得我理智全無。他呢？他是不是也愛看著那些姑娘？
是不是也覺得她們端莊嫻雅、知書達理？那支海棠木簪……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