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剎與兇名青燈寺懸在孤絕的峰頂,像一枚被歲月遺忘的舊釘,
深深楔入灰蒙蒙的天穹。崖壁如刀劈斧削,直落千仞,
底下便是終年翻滾著灰黑云霧的鎖龍淵。風是這里唯一不倦的訪客,
裹挾著水汽和巖縫里滲出的陰寒,在古舊的殿宇廊柱間嗚咽穿行,
吹得檐角殘破的風鐸叮當亂響,那聲音也被風撕扯得細碎飄搖,更添幾分荒涼。
寺門前的石階,久無人至,早已被濕滑的青苔與頑強鉆出的野草悄然吞噬,
蜿蜒如一道沉入歲月的傷疤。香火鼎盛早已是褪色的傳說。大殿里,
佛祖金身蒙著拂不盡的薄塵,那點暗淡的光澤,僅能勉強勾勒出悲憫的輪廓。供桌冷清,
唯有一盞孤燈,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風中艱難搖曳,將明心小小的影子,
拉長又揉碎在空曠而布滿裂紋的地磚上。明心跪在蒲團上,身前放著一只豁了口的木盆,
盆里的水早失了熱氣。他雙手浸在涼水里,用力揉搓著一塊灰蒙蒙的舊布,擦洗地磚。
水聲單調(diào)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他生得清瘦,寬大的舊僧袍套在身上,空蕩蕩的,
更顯得他年紀尚小。他微微側(cè)著頭,專注地擦拭著每一道磚縫里的積塵,
露出的半張臉線條柔和,帶著少年人未脫的稚氣。唯有那雙眼睛,與眾不同。
左眼是尋常孩童的清澈烏黑,映著殿內(nèi)微弱的光。右眼,
卻像是蒙著一層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灰翳,偶爾轉(zhuǎn)動時,
眼底深處會掠過一絲與年齡絕不相符的銳利微芒,
仿佛能刺穿這殿宇里彌漫的、看不見的某種沉滯。殿內(nèi)光影昏沉。
他擦拭著佛龕基座上一處凹陷的角落,指尖忽然觸到一點粘膩。
借著佛像前那點微弱的香燭光,他湊近細看——那是佛像金漆剝落的一小塊地方,
裸露出底下灰暗的泥胎。就在那剝蝕的微小破口邊緣,
竟緩緩滲出一點粘稠的、近乎墨汁般的陰影。那陰影在微光下似乎還在極其緩慢地蠕動,
像活物在呼吸。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極其不適的陰冷腐氣,絲絲縷縷鉆入鼻腔。
明心右眼深處那點灰翳猛地一縮,針刺般的銳痛瞬間攫住了他。他倒抽一口冷氣,
指尖像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猛地縮回。
“當——嗡——”一聲沉悶悠長的鐘鳴毫無預兆地撞破了寺院的死寂。不是敲擊,
更像是某種沉重之物在無人觸碰下的痛苦震顫。那聲音仿佛來自古寺的骨髓深處,
帶著一種衰老的、不堪重負的嗡鳴,穿透殿宇的磚墻,直直撞在明心的鼓膜上。
右眼的刺痛陡然加?。∠裼袩t的鋼針狠狠刺入眼眶深處,攪動著他的腦髓。
視野里瞬間爆開一片混亂的暗紅花影。明心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在地,
他死死捂住劇痛的右眼,指縫間溢出壓抑的喘息。沉重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
緩慢而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滯澀,踏在冰冷的地磚上。
一件同樣洗得發(fā)白、磨損嚴重的袈裟下擺進入明心低垂的視線。“又疼了?
”蒼老的聲音如同枯葉在砂礫上摩擦,帶著看透世事的疲憊,卻無多少驚訝。
明心艱難地抬起頭。方丈師父就站在他面前。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縱橫交錯的深壑,
眼窩深陷,皮膚松垂,仿佛所有的血肉精氣都已耗干,只剩下一層薄皮勉強裹著嶙峋的骨架。
他高大的身軀曾經(jīng)或許挺拔如山,如今卻佝僂著,寬大的袈裟套在身上空空蕩蕩,
像掛在一株即將枯朽的老樹上。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沉淀著無法言說的重負,
此刻正靜靜地看著明心捂住的右眼?!皫煾浮姟泵餍拇⒅已廴栽谕煌惶鴦?,
“還有……佛像那里……”他掙扎著想指向佛龕基座那個剝蝕的小口。
老方丈的目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在那點金漆剝落處停留了一瞬,
渾濁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極其沉重的東西沉了下去。他緩緩搖了搖頭,動作遲緩得令人心焦,
仿佛每一個細微的移動都在消耗他僅存的生命力?!澳紒y想,明心。
”師父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嘆息的告誡。
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滿老人斑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變形,輕輕落在明心捂著眼睛的手背上。
那手掌冰冷,毫無暖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稍定的力量?!澳晴?,只是老了。
木頭朽了,榫頭松了。”師父的聲音飄忽,像是在對明心說,
又像是在對這座同樣衰老的寺廟,或者是對那深不可測的淵底訴說,
“至于那像……風吹日曬,金漆剝落,泥胎返潮,皆是常理?!彼D了頓,目光越過明心,
投向大殿門外那片翻滾著灰黑云霧的鎖龍淵方向,眼神變得悠遠而蒼涼,仿佛穿透了時空,
看到了某種旁人無法理解的景象。“至于那聲……”老方丈的聲音更輕了,
幾乎被穿堂風揉碎,“龍困淺灘,其鳴也哀。罷了,莫深究。妄念一起,便是業(yè)障生根處。
心無旁騖,擦你的地吧?!笨蓍碌氖衷诿餍氖直成陷p輕拍了拍,冰冷而沉重,
仿佛那不是安慰,而是一道無形的枷鎖。方丈不再言語,慢慢轉(zhuǎn)過身,
佝僂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拖出一道長長的、顫巍巍的影子,
一步一挪地走向殿后幽暗的通道,最終被那片陰影無聲吞沒,留下更深的死寂。
明心慢慢放下捂著右眼的手。指尖殘留著師父枯手的冰冷觸感,如同寒鐵烙印。
他跪在冰冷的地磚上,大殿空曠得可怕,唯有那盞孤燈的火苗仍在風中掙扎跳躍,
將佛像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墻壁上,搖曳不定,如同蟄伏的巨獸。師父的話語在耳邊回響,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頭投入死水,卻無法真正壓下方才所見所感的驚悸。
佛像基座那個剝蝕的小口,像一道丑陋的傷口,在昏暗中微微張著。
方才那粘稠蠕動的墨影和陰冷腐氣是如此真切,絕非尋常朽壞能解釋。
那無風自鳴的沉重鐘聲,更是如同直接敲打在他的魂魄之上,
與右眼那撕裂般的劇痛緊密相連。師父的告誡“莫生妄念”像一層薄冰,
此刻正被底下洶涌的暗流沖擊,發(fā)出細微卻清晰的碎裂聲。他深吸一口氣,
試圖壓下心頭的悸動,重新拿起盆中那塊濕冷的布。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他強迫自己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冰冷潮濕的地磚上,
繼續(xù)那日復一日、仿佛永無止境的擦拭。然而,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手臂的擺動,
都讓他感覺自己正被無數(shù)雙無形的眼睛注視著——來自那剝蝕的佛像傷口,
來自殿外嗚咽的風,來自頭頂沉默的梁柱,更來自……那深淵的方向。
時間在死寂中無聲流逝。明心機械地移動著,直到盆中的水徹底冰涼刺骨,
雙手凍得通紅麻木。殿內(nèi)光線越發(fā)暗淡,黃昏將至,窗外翻滾的云霧顏色更深,
幾乎要滴出墨來。他端起沉重的木盆,里面的臟水微微晃蕩,
映出他蒼白疲憊的臉和那雙依舊殘留著一絲驚疑的眼睛。他邁出大殿高高的門檻,
一股比殿內(nèi)更凜冽、裹挾著濃重水汽和巖石腥氣的寒風立刻撲面而來,
吹得他單薄的僧袍緊貼在身上,寒意直透骨髓。他打了個寒噤,端著木盆,
沿著殿側(cè)一條被濕滑苔蘚覆蓋的狹窄小徑,走向寺院后方傾倒臟水的石槽。
這條小徑緊貼著懸崖邊緣,外側(cè)只用幾塊搖搖欲墜的粗礪條石象征性地攔了一下,
底下便是吞噬一切的鎖龍淵?;液谏脑旗F在深淵中翻騰、堆積、涌動,如同活物在呼吸。
那云霧濃得化不開,視線根本無法穿透,只能聽到云霧深處,
風穿過嶙峋怪石發(fā)出的、永無休止的嗚咽和尖嘯。這聲音日夜不息,早已成為古寺的一部分,
但此刻聽在明心耳中,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覺凄厲,仿佛無數(shù)冤魂在濃霧深處掙扎哀嚎。
他走到石槽邊,將盆中冰冷的臟水傾瀉而下。水流撞擊石槽底部,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隨即消失在下方翻滾的云霧中,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就在他放下木盆,
直起身的瞬間——“嗷——昂——!”一聲低沉、痛苦、壓抑到極致的嘶吼,
陡然從深淵那濃得化不開的云霧深處迸發(fā)出來!那不是尋常的風吼或雷鳴,
那聲音蘊含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古老、暴戾和……無法言說的巨大悲愴!
它仿佛不是通過耳朵傳入,而是直接撞擊在人的心臟上,
震得腳下堅硬的巖石地面都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明心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刻凍結(jié)!右眼那剛剛平息的刺痛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轟然炸開!
視野里瞬間一片猩紅,
坐成陣、還有一雙……一雙被無邊痛苦和污濁纏繞、深處卻掙扎著一點微弱金芒的巨大龍瞳!
這幻象只持續(xù)了短短一剎,卻足以讓明心魂飛魄散。他踉蹌著猛地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石墻上,才勉強沒有癱軟下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破膛而出。他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喉嚨。深淵的嘶吼已然消失,
只剩下風穿過云霧的嗚咽依舊。但那幻象帶來的驚悸和右眼灼燒般的劇痛,卻如同附骨之蛆,
死死纏繞著他。師父嚴厲的警告在腦中尖銳地回響:“莫生妄念!業(yè)障生根!”可那是什么?
那痛苦到撕心裂肺的龍吟?那幻象中掙扎的金色龍瞳?佛像剝蝕處滲出的粘稠黑暗?
無風自鳴的古鐘?還有師父那深不見底、諱莫如深的眼神……這一切碎片,
此刻在他混亂的腦海里瘋狂碰撞、旋轉(zhuǎn),試圖拼湊成一個令人不敢深想的輪廓。
他強迫自己站直,顫抖著手端起空盆,不敢再多看那吞噬一切的深淵一眼,
只想盡快逃離這懸崖邊緣,回到那雖然空曠冰冷但至少暫時安全的大殿。他轉(zhuǎn)過身,
沿著狹窄濕滑的崖邊小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風更大了,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僧袍獵獵作響。每一步都踩在滑膩的苔蘚上,需要格外小心。就在他快要走到小徑盡頭,
前方大殿的一角已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出輪廓時——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毫無征兆地攫住了他。不是聲音,不是氣味,甚至不是目光的實質(zhì)觸碰。
那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帶著貪婪惡意的“注視感”。它來自背后。
來自那片翻滾著無邊痛苦與未知恐怖的鎖龍深淵!
仿佛有一個龐大無比、無形無質(zhì)卻又充滿惡念的存在,剛剛從亙古的沉眠或壓抑中,
極其短暫地蘇醒了一瞬。它在那濃得化不開的云霧最深處,隔著千仞絕壁和翻滾的灰黑屏障,
精準地將它的“視線”,如同無形的冰冷觸手,牢牢地、毫無偏差地,
釘在了明心瘦小單薄的脊背上。明心的腳步瞬間僵死!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炸開,
沿著脊柱瘋狂上竄,直沖頭頂!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停止了流動,
四肢百骸凍成了冰坨。那不是錯覺!深淵在看他!
那被鎮(zhèn)壓了千年、兇名昭著的黑龍……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剛剛,看到了他!
師父所有關(guān)于“兇戾”、“業(yè)障”、“妄念”的告誡,在這一道來自深淵的冰冷注視面前,
脆弱得如同薄紙,嗤啦一聲,被徹底洞穿、撕裂!他不敢回頭。一絲一毫也不敢。
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攫住了他,讓他連轉(zhuǎn)動眼珠的力氣都喪失殆盡。
他只能僵硬地、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死死盯著前方大殿那越來越近的門檻,
仿佛那是逃離地獄的唯一生路。冷汗浸透了內(nèi)衫,緊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那冰冷的注視感并未持續(xù)太久,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沉入了深淵永寂的黑暗里。
但那股被徹底鎖定的、成為獵物標記的惡寒,卻已深深烙進了明心的骨髓深處。
他終于跌跌撞撞地撲進了大殿的門檻,沉重的木盆脫手砸在地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
在空曠的殿內(nèi)激起陣陣回音。他背靠著冰冷的殿門,滑坐到地上,胸膛劇烈起伏,
如同離水的魚?;璋档墓饩€下,他的臉色慘白如紙,右眼深處,那點灰翳劇烈地翻涌著,
仿佛有什么東西,已被深淵的注視徹底喚醒。大殿深處,佛祖垂目,寂靜無聲。
唯有那盞孤燈的火苗,在穿堂風中猛地一跳,掙扎了幾下,終于,徹底熄滅了。
第二章 金身臨世,香火驟燃大殿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連那點微弱的掙扎也徹底熄滅。
明心背靠著冰冷沉重的殿門滑坐在地,粗布僧袍下的身體仍在無法自抑地微微顫抖。
深淵那道冰冷、充滿惡念的注視感雖已退去,卻像毒蛇留下的齒痕,
深深烙印在他的神魂深處,寒意蝕骨。右眼深處的刺痛并未消失,
反而變成了一種持續(xù)的低燒,灰翳翻涌,視野邊緣總有些模糊扭曲的暗影在晃動,
仿佛深淵的觸須并未完全收回。他蜷縮著,將臉埋在膝蓋間,
大口呼吸著殿內(nèi)彌漫的灰塵和腐朽木料的味道,試圖驅(qū)散那刻骨的恐懼。
師父的告誡“業(yè)障生根”像沉重的鉛塊壓在心頭,
墨影、無風自鳴的古鐘、深淵那痛苦暴戾的嘶吼、以及最后那冰冷的鎖定……這些絕非妄念!
有什么東西,在師父諱莫如深的沉默之下,在深淵翻騰的云霧之中,正發(fā)生著不祥的蛻變。
這一夜,他蜷在偏殿角落冰冷的草席上,聽著窗外鎖龍淵永無止歇的風嘯嗚咽,
只覺得那聲音比往日更添了無數(shù)凄厲的怨毒與貪婪,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爪子在刮撓著他的神經(jīng),
徹夜未眠。直到天光艱難地刺破濃重的云層,將慘淡的灰色涂抹在窗欞上。一連數(shù)日,
青燈寺死水般的沉寂被徹底打破。沉重的馬蹄聲、車輪碾壓石階的轆轆聲、鼎沸的人聲笑語,
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上了這孤懸絕壁的古寺。山道上,
平日里被青苔和荒草占據(jù)的石階被無數(shù)沾著泥濘的靴履反復踏過,露出了底下蒼白的石骨。
衣著光鮮的仆役吆喝著,指揮著壯實的力夫,將一箱箱沉甸甸的物品扛上峰頂。
為首的幾輛華貴馬車,垂著繡有銅錢紋樣的綢緞簾子,車中不時傳出豪紳志得意滿的笑談。
“王員外真是大手筆??!這尊金身財神像,聽說用了足百兩赤金貼面,寶光璀璨,
定能護佑我鄉(xiāng)里財源滾滾!”“那是自然!青燈寺這地方,鎮(zhèn)著那兇物,風水煞氣重,
就該請一尊真正的正神進來,壓一壓邪祟,轉(zhuǎn)轉(zhuǎn)運道!”“以后啊,咱求財求福,
可就認準這青燈寺財神殿了!”喧囂的聲浪毫無顧忌地涌入空曠了不知多少年的大殿,
震得梁柱上的積塵簌簌落下。明心被迫放下掃帚,
被幾個趾高氣揚的管事吆喝著去幫忙搬運供桌香爐。他瘦小的身軀擠在喧鬧的人群里,
像一尾被卷入激流的小魚,茫然無措。那些香客、豪仆、力夫,
臉上都洋溢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和期待,他們談?wù)撝鹱?、田地、商鋪、功名?/p>
眼中閃爍著對財富赤裸裸的渴望。這些滾燙的欲望匯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渾濁燥熱的氣流,
在寺院的空氣中彌漫、蒸騰,與原本的清寂陰冷格格不入,壓得明心幾乎喘不過氣。
他右眼的刺痛在這些欲望的洪流中愈發(fā)清晰,視野里那些模糊的暗影仿佛被這股濁流滋養(yǎng),
變得更為活躍。偏殿被迅速清理出來,原有的舊佛龕被粗暴地挪開。
當那尊被紅綢覆蓋的神像由八名赤膊力夫喊著號子,極其隆重地抬入殿中時,
整個青燈寺似乎都震動了一下。紅綢揭開——金光!刺眼奪目的金光瞬間爆發(fā)開來,
幾乎要灼傷人的眼睛。那尊財神像端坐于雕工繁復的蓮臺之上,通體覆蓋著厚厚一層赤金,
在特意從殿頂天窗投入的天光下,流溢著令人眩暈的富貴寶光。神像面容飽滿,嘴角含笑,
三縷長髯垂胸,一手托著巨大的金元寶,另一手持著“招財進寶”的玉如意,寶相莊嚴,
富態(tài)逼人。一種堂皇、熱烈、仿佛能點石成金的“祥瑞”之氣,撲面而來,
瞬間點燃了所有圍觀者的情緒?!柏斏駹旓@靈了!”“好!好一尊金身財神!”“金光護體,
邪祟退散!求財神爺保佑我發(fā)大財??!”香客們激動地呼喊著,
爭先恐后地跪倒在嶄新的、厚實柔軟的蒲團上,砰砰砰地磕著頭。
銅錢、銀錠、甚至成串的珠寶,如同流水般嘩啦啦地投入巨大的、鎏金的聚寶盆形香爐中,
發(fā)出清脆而密集的撞擊聲,堆起令人咋舌的小山。
粗如兒臂的、號稱“富貴長春”的特制高香被點燃,
濃烈到嗆人的煙霧如同一條條粗壯的灰白色蟒蛇,扭曲著升騰而起,瞬間充滿了整個偏殿,
并不斷向殿外彌漫,幾乎將主殿的屋檐都籠罩了。喧囂鼎沸,人聲鼎沸。
曾經(jīng)冷清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青燈寺,此刻變成了一個嘈雜的集市,一個欲望蒸騰的熔爐。
明心被這突如其來的、滾燙的繁華沖擊得頭暈目眩。他抱著掃帚,
縮在主殿通往偏殿的廊柱陰影里,像一株被狂風暴雨吹打的小草。主殿里,
那尊蒙塵的古老佛像,在偏殿洶涌而來的金色“祥光”和嗆人煙霧的映襯下,
顯得更加黯淡、孤寂、格格不入。連主殿佛前那盞長明燈的微弱火苗,
在偏殿金光的映照和濃煙的侵蝕下,都顯得飄搖不定,仿佛隨時會熄滅。
方丈師父枯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主殿佛像前。他默默地看著眼前這荒謬而熾烈的景象,
看著自己守護了一生的清冷佛堂被世俗的喧囂和濃煙吞噬。他佝僂的背似乎更彎了,
深陷的眼窩里,那渾濁的目光掃過偏殿那刺目的金光,掃過狂熱的香客,
掃過堆積如山的錢幣,最后落回主殿佛像那悲憫卻黯淡的容顏上。師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憤怒,沒有欣喜,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鎖龍淵底云霧般的疲憊和一種沉重的了然。
他枯槁的手指捻動著佛珠,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
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消散在喧鬧的聲浪里。他默默地拿起拂塵,一下,
又一下,拂拭著主殿供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動作遲緩而專注,仿佛想在這片喧囂的洪流中,
為這方寸之地保留最后一點清凈。喧囂持續(xù)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四合,
香客們才帶著滿足或更深的渴求,意猶未盡地散去。寺內(nèi)終于短暫地安靜下來,
只剩下滿地狼藉的香灰、踩爛的供果、丟棄的雜物,
以及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混合著劣質(zhì)香料和銅錢氣息的濁臭。明心默默地拿起掃帚,
開始清掃這狂歡后的廢墟。他首先打掃主殿,拂去地上的腳印和吹進來的香灰。
佛前那盞長明燈的火苗,在昏暗中顯得異常微弱,仿佛耗盡了力氣。當他轉(zhuǎn)到偏殿門口時,
那股濃烈的香燭和金錢混合的濁臭幾乎讓他窒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偏殿里,
巨大的金身財神像在暮色中依舊散發(fā)著幽幽的金光,如同黑暗中一顆巨大的、貪婪的眼睛。
供桌旁,那個巨大的聚寶盆香爐幾乎被銅錢和碎銀填滿,堆得冒了尖。
地上散落著香灰、踩扁的供品、丟棄的祈福紅綢。明心屏住呼吸,低著頭,
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穢物,開始清掃香灰。濃郁的香火氣息包裹著他,右眼的刺痛感陡然加劇,
視野里灰翳翻涌,那些模糊的暗影變得異常清晰、粘稠。他忍不住抬眼,
飛快地瞥了一眼那高踞蓮臺的金身財神。就在這一瞥之下,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在那寶相莊嚴、金光流溢的神像金身之下,在那些凡人眼中代表著富貴祥瑞的金光深處,
他的右眼清晰地“看”到——粘稠如瀝青般的黑氣,正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升騰!
那黑氣并非靜止,它貪婪地、無聲地汲取著殿內(nèi)尚未散盡的香火煙霧,
汲取著空氣中殘留的、香客們留下的狂熱祈愿和赤裸裸的貪念!
無數(shù)細小的、扭曲的、模糊的人臉在黑氣中沉浮、掙扎、無聲尖叫,
那是被無限放大的“求財”欲望所化的污濁!金光與黑氣詭異地交織、纏繞,
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金黑混雜的混沌旋渦,旋渦的中心,便是那尊慈眉善目的財神像!
一股強烈的、源自本能的厭惡和恐懼攫住了明心。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腳下卻踩到了一枚滾落的銅錢,身體一個趔趄,為了穩(wěn)住身形,左手猛地向前伸出,
扶住了那巨大的、冰冷的鎏金香爐邊緣?!白汤病 币宦曒p微卻清晰的灼燒聲響起!
指尖傳來一陣鉆心刺骨的劇痛!仿佛按在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上!明心觸電般縮回手,
痛呼一聲,低頭看去。只見左手食指指尖,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焦黑的灼痕!皮肉翻卷,
冒著絲絲白氣。而剛剛觸碰到的那片香爐邊緣,光滑的鎏金表面,竟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
依舊冰冷堅硬?!澳阍谧鍪裁??”一個冰冷、嚴厲、帶著不容置疑威壓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如同驚雷炸在明心耳邊。明心駭然轉(zhuǎn)身,只見方丈師父不知何時已站在偏殿門口,
佝僂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師父渾濁的目光,如同兩把冰冷的錐子,
死死釘在他捂著灼傷手指的左手,以及他臉上尚未褪盡的驚恐之上?!皫煛瓗煾?!
”明心聲音發(fā)顫,巨大的恐懼和被窺破秘密的慌亂讓他語無倫次,
“那…那像…金光底下…有東西!黑…黑的!
好邪…我…我的手…碰到香爐就…”他急切地想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痛苦展示給師父看?!白】?!
”師父的厲喝打斷了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山岳般的沉重壓力,
瞬間壓下了明心所有的辯解。師父枯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壑般的皺紋如同凝固的溝壑,
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極其復雜難辨的情緒——是痛心?是嚴厲?是無奈?
還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告誡?師父一步步走近,步履緩慢卻沉重,
每一步都像踩在明心緊繃的心弦上。他走到明心面前,枯槁如鷹爪般的手猛地伸出,
卻不是查看明心的灼傷,而是一把死死攥住了明心那只完好的右手手腕!力道之大,
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冰冷的觸感與劇痛讓明心渾身一顫?!巴睿 睅煾傅穆曇舻统了粏?,
如同砂紙摩擦著枯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詛咒般的決絕,“你眼中所見,心中所感,皆是虛妄!皆是魔障!
”師父渾濁的眼睛逼視著明心因痛苦和恐懼而睜大的雙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
直抵他右眼中那不安分的灰翳:“佛像莊嚴,金光普照,何來邪祟?香爐冰冷,金鐵鑄就,
怎會灼人?明心,你天生異瞳,本是劫數(shù)!若再任由這右眼所見蠱惑心神,滋生妄念,
便是自墮魔道,萬劫不復!”他猛地將明心往后一拽,力道之大,讓明心踉蹌著幾乎摔倒,
徹底遠離了那尊金身財神像和巨大的香爐。“財帛動人心,七情六欲皆可成魔。
”師父的聲音稍稍緩和,卻更顯疲憊蒼涼,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悲憫,
目光掃過那堆積如山的錢幣和金光閃閃的神像,“人心之貪,熾盛如火,引動外魔窺伺,
亦是常理。此非神之過,乃人之罪也?!彼⒅餍膽K白的臉和依舊殘留著驚悸的雙眼,
一字一句,如同沉重的烙?。骸敖袢账姡允腔孟?!今日所傷,亦是妄念自招!
給我牢牢記住——心無旁騖,持戒守心!若再生此等邪思,莫怪為師……清理門戶!
”最后四個字,冰冷如鐵,帶著凜冽的寒意,狠狠砸在明心心頭。師父松開了鉗制的手腕,
留下清晰的青紫指痕。他不再看明心,也不再看那尊金光四射的財神像,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污濁不堪。他佝僂著背,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緩緩離開了偏殿,
消失在主殿更深沉的陰影里,留下一個被絕望和巨大謎團籠罩的枯寂背影。偏殿內(nèi),
只剩下明心一人??諝庵袧饬业南銧T濁氣未散,
堆積如山的錢幣在幽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金身財神像依舊端坐,慈祥含笑,
寶光流溢。指尖那焦黑的灼痕鉆心地疼,
手腕上師父留下的指痕更是火辣辣地提醒著方才的警告。師父的話像冰水,
澆滅了他傾訴的沖動,卻澆不滅右眼深處那翻江倒海的刺痛,
更澆不滅他親眼所見的恐怖景象——金光之下,那粘稠蠕動、貪婪吸食的黑氣!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位于柴房旁的簡陋小屋。窗外,
鎖龍淵方向的風嘯聲似乎比往日更加狂躁,嗚嗚咽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深淵下哀哭。
他蜷縮在冰冷的草席上,捂著灼痛的手指,將臉埋進臂彎。
師父嚴厲的警告和那金身下的污濁景象在腦海中瘋狂撕扯。
“妄念……魔障……”師父冰冷的話語在耳邊回響??赡亲仆词钦娴?!那黑氣是真的!
那被吸食的貪念……也是真的!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風聲中,隱隱夾雜了一絲異樣。
不再是純粹的嗚咽,而是一種極其低沉、極其壓抑的……咆哮?那聲音仿佛來自大地深處,
又像是從深淵最濃稠的黑暗里滲出,充滿了無邊無際的痛苦、暴戾,
以及一種……被異物侵擾的狂躁!明心猛地抬起頭,側(cè)耳傾聽。沒錯!是深淵的方向!
是那被鎮(zhèn)壓的黑龍!它的吼聲里,除了固有的痛苦,
更添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被玷污般的憤怒和掙扎!這吼聲……與那金身財神像下涌動的黑氣,
隱隱呼應(yīng)!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驟然纏上明心的心臟,
讓他渾身血液都幾乎凍結(jié)。
料……穿透了大地……侵染了深淵……正在加劇那被鎮(zhèn)壓千年的存在的……痛苦與……異變?
!他沖到小窗邊,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欞,不顧一切地凝聚心神于右眼,
試圖穿透沉沉夜幕和翻滾的云霧,看向深淵的方向。視野被灰翳和劇痛占據(jù),一片模糊扭曲。
然而,在無盡的黑暗與混亂的旋渦深處,
他似乎……似乎真的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景象:翻騰的黑色云霧,比以往更加粘稠、污濁。
無數(shù)細小的、扭曲的金色光點——如同被剝落的、骯臟的金箔碎片——混雜在云霧里,
如同跗骨之蛆,正拼命地試圖鉆入云霧更深處,向著某個龐大痛苦的存在侵蝕而去!
深淵之下,那一聲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龍吟,驟然拔高,
帶著一種被褻瀆、被玷污的滔天憤怒,撕裂了死寂的夜空!第三章 夜窺邪相,
深淵奔逃窗外的風,帶著鎖龍淵深處特有的腥寒與粘稠水汽,猛烈地拍打著柴房單薄的窗欞,
發(fā)出嗚咽般的嘶鳴。明心蜷縮在冰冷的草席上,雙手死死捂著右眼,指縫間溢出壓抑的呻吟。
那眼窩深處仿佛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炭,灼痛感一陣猛似一陣,尖銳地刺入腦髓,
攪動著翻騰不休的混沌。視野里灰翳狂涌,
曲的暗影在其中瘋狂蠕動、碰撞、尖嘯——是白日里所見金身財神像下那粘稠如活物的黑氣,
是香客們狂熱扭曲的欲望面孔,
更是鎖龍淵翻騰云霧中混雜的、如同污穢金箔般閃爍的侵蝕光點!深淵之下,
那飽含痛苦與狂怒的龍吟,穿透了厚重的巖層與呼嘯的風聲,如同瀕死巨獸的咆哮,
一陣緊過一陣,狠狠撞擊著他的耳膜與靈魂。每一次龍吟拔高,
右眼的劇痛便如潮水般洶涌而至,幾乎要將他的意識撕裂。這劇痛,這嘶吼,
與偏殿那尊金像,三者之間仿佛存在著某種邪惡的、無形的共振!
“不是妄念……不是……”明心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冷汗浸透了單薄的里衣,
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師父那冰冷如鐵的警告“清理門戶”猶在耳邊,
可指尖那真實的焦黑灼痕,深淵那被玷污的憤怒龍吟,
還有此刻右眼這幾乎要燒穿頭顱的劇痛,都在瘋狂地吶喊:真相就在那里!
就在那尊白日里金光萬丈、夜晚卻如同巨大黑洞般盤踞在偏殿的財神像身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混合著巨大的恐懼和被逼到絕境的孤勇,猛地攫住了他。必須去看!
必須親眼確認!哪怕……哪怕被那東西“看到”!他掙扎著爬起,如同夢游般,
身體不受控制地被那右眼牽引的劇痛和深淵傳來的憤怒召喚所驅(qū)使。推開吱呀作響的柴房門,
冰冷的夜風如同刀子般灌入,瞬間吹透了他單薄的衣衫,
卻絲毫未能冷卻眼窩里那焚燒靈魂的火焰。整個青燈寺沉睡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
只有偏殿的方向,似乎隱隱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光?并非燈火,
更像是一種污濁的能量在黑暗中靜靜流淌、匯聚。他像一抹幽魂,貼著冰冷粗糙的石墻陰影,
躡足潛蹤。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點上,右眼的劇痛是唯一的指引,
深淵的龍吟是唯一的背景。白日里的喧囂鼎沸早已散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但這寂靜中卻充滿了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仿佛整座古寺都繃緊了神經(jīng),
等待著某個恐怖時刻的降臨。終于,他摸到了偏殿那扇巨大的、描金繪彩的殿門旁。
濃烈的、混合著劣質(zhì)香料、銅錢鐵銹以及某種難以形容的甜膩腐臭的氣息,
如同實質(zhì)的粘稠液體,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嗆得他幾欲作嘔。
右眼的灼痛在此刻達到了頂點,視野里灰翳翻騰如沸水,幾乎要將他吞噬。他屏住呼吸,
顫抖著,將臉一點點湊近門板上那道狹小的縫隙。殿內(nèi)并非全黑。
幾盞白日里香客點燃的長明燈油已近枯竭,豆大的火苗在燈盞里茍延殘喘,
投射出搖曳不定、鬼魅般的光影。借著這微弱的光,
他看到了——那尊端坐蓮臺、白日里寶相莊嚴、金光璀璨的財神像,此刻徹底變了模樣!
金漆依舊,但流淌其上的不再是祥瑞寶光,
而是一種粘稠、污穢、仿佛沉淀了世間所有貪婪欲望的暗金色澤。神像原本慈眉善目的臉龐,
此刻如同融化的蠟像般扭曲、拉伸,嘴角咧開一個巨大到非人的弧度,
露出兩排閃爍著森冷寒光的、如同匕首般尖銳的獠牙!雙眼的位置,
只剩下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里面仿佛有粘稠的、瀝青般的黑暗在旋轉(zhuǎn)、沸騰!
它不再是神祇,而是一頭盤踞在供臺上的、擇人而噬的猙獰惡鬼!更恐怖的是它的動作!
那咧開的巨口如同一個無底的黑洞,正貪婪地、無聲地吸食著!
殿內(nèi)白日里殘留的、尚未散盡的濃烈香火煙霧,此刻并未完全消散,
反而如同被無形的力量聚攏、提純,
化作一道道粘稠的、翻滾著無數(shù)細小人臉(那些香客狂熱的祈愿與貪念所化)的污濁黑煙!
這些黑煙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源源不斷地、發(fā)出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聲,
被那惡鬼巨口瘋狂地吞吸進去!每吸食一口,那惡鬼扭曲的面容便似乎“滿足”地抽搐一下,
周身流淌的暗金污光便更盛一分。而蓮臺下方,那粘稠如活物的黑氣翻滾得更加劇烈,
仿佛得到了滋養(yǎng),正貪婪地、無聲無息地滲透進大殿的地面,
向著更深處——鎖龍淵的方向——蔓延而去!“呃……”極度的驚駭如同冰水灌頂,
瞬間凍結(jié)了明心的四肢百骸。他倒抽一口涼氣,
喉嚨里不受控制地發(fā)出一聲短促、細微的抽氣聲。就在這聲音發(fā)出的剎那——蓮臺之上,
那正貪婪吸食黑煙的猙獰惡鬼頭顱,猛地僵住!它那雙深不見底的、旋轉(zhuǎn)著粘稠黑暗的眼洞,
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瞬間從黑煙漩渦中拔出,精準無比地、毫無偏差地,
鎖定了殿門縫隙外那雙窺視的眼睛!時間仿佛凝固了。明心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剎凍結(jié)成冰!他看到了!那眼洞里旋轉(zhuǎn)的黑暗,并非虛無!
在那污穢粘稠的黑暗最深處,仿佛隔著一層扭曲的、油膩的鏡面,
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因極度恐懼而慘白扭曲的臉!
那是一種冰冷的、帶著無盡貪婪和純粹惡意的凝視!遠比深淵那次更直接、更恐怖!
它穿透了薄薄的門板,穿透了黑暗,如同無形的、沾滿粘液的冰冷觸手,
狠狠攫住了明心的心臟!“咔嚓——!”一聲清脆得令人心膽俱裂的碎裂聲驟然響起!
那尊巨大的、金身塑造的財神像,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從頂部開始,
瞬間布滿了蛛網(wǎng)般細密的金色裂痕!無數(shù)細碎的金箔碎片如同被驚飛的蝗群,簌簌剝落!
下一刻,金身轟然炸裂!不是爆開,而是向內(nèi)坍塌、溶解!
刺目的金光瞬間被更加深邃、更加污濁的黑暗吞噬!
一道裹挾著刺鼻銅臭、濃烈香火焦糊味、以及無數(shù)貪婪惡念尖嘯的黑風,
如同掙脫牢籠的太古兇魔,從那坍塌的金身核心狂嘯而出!黑風所過之處,
殿內(nèi)殘存的幾盞長明燈火苗瞬間熄滅!供桌上的新鮮供品肉眼可見地干癟、發(fā)黑、腐??!
堆積如山的銅錢銀錠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聲,表面迅速蒙上一層黯淡惡心的銹蝕!
“吼——!”一聲非人非獸、飽含著純粹貪婪與毀滅欲望的咆哮,
裹挾在那道恐怖的黑風之中,撕裂了殿內(nèi)的死寂,如同追魂的喪鐘,直撲殿門!
明心的大腦一片空白,極致的恐懼瞬間引爆了求生的本能!他根本來不及思考,
身體在大腦發(fā)出指令前就已經(jīng)猛地向后彈射出去!“砰!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被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力狠狠撞開,木屑紛飛!
那裹挾著惡臭、銅銹與無數(shù)貪婪尖嘯的黑風,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黑色孽龍,
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緊追著他瘦小的身影,狂飆而出!逃!逃!逃!
明心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在瘋狂嘶吼!他像一只被獵鷹盯上的兔子,
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憑借著對寺院每一個角落的熟悉,亡命奔逃!他沖向主殿,
想尋求那蒙塵佛像的庇護,但身后那毀滅性的黑風已至!“轟隆!
”主殿高大的門楣被黑風邊緣掃過,堅硬的木石如同朽爛的枯枝般瞬間崩碎!
巨大的沖擊力將明心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庭院青石板上,劇痛席卷全身。
他顧不得疼痛,手腳并用地爬起,轉(zhuǎn)向通往鐘樓的小徑!“嗚——!”黑風如影隨形,
帶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般的尖嘯,狠狠撞在鐘樓懸掛的古鐘上!“當——嗡——?。?!
”震耳欲聾、飽含痛苦與不祥的鐘聲猛然炸響!
那口見證了青燈寺千年風雨、鎮(zhèn)壓過無數(shù)邪祟的古鐘,如同一個被扼住喉嚨的垂死老人,
發(fā)出了它生命中最后、也最絕望的哀鳴!巨大的鐘體上瞬間爬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下一刻,
轟然碎裂!無數(shù)銅塊如同暴雨般砸落!明心被這恐怖的聲浪和沖擊再次掀翻,
滾入旁邊的菜畦,冰冷的泥水糊了滿臉滿身。他不敢停留,肺部如同破風箱般劇烈抽痛,
掙扎著爬起,沖向寺廟后方——那是唯一的方向!通往……鎖龍淵!
“嗬……嗬……”他喉嚨里發(fā)出破敗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身后,
那毀滅性的黑風如同附骨之蛆,越來越近!
銅臭、貪婪惡念的尖嘯、還有那股冰冷粘稠的鎖定感,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毒針,扎在他的背心!
寺后的斷崖——鎖龍淵的邊緣,已在眼前!前方無路!
只有翻滾咆哮、如同墨汁般濃稠的黑色云霧,深不見底!淵底,那飽含痛苦、憤怒,
此刻更添了無盡狂躁與絕望的龍吟嘶吼,如同地獄的號角,穿透云霧,
狠狠撞擊著明心的耳膜和心臟!腳下的巖石在震動!是黑風逼近帶來的恐怖風壓,
還是深淵之下那被徹底激怒的存在在瘋狂掙扎?!明心猛地剎住腳步,
碎石在他腳邊滾落深淵,瞬間被翻騰的黑霧吞噬,無聲無息。
斷崖邊緣的狂風撕扯著他單薄的僧袍,獵獵作響,幾乎要將他瘦小的身軀卷下深淵。身后,
那毀滅性的、裹挾著無盡貪婪與惡念的黑風,已經(jīng)墜至咫尺!它不再是一團混沌的風,
而是凝聚成了一個巨大的、模糊的、不斷扭曲的猙獰輪廓!依稀能辨出青面獠牙的惡鬼頭顱,
以及一只由純粹污穢黑氣構(gòu)成、卻閃爍著金屬寒光的恐怖利爪!那利爪撕裂空氣,
帶著刺鼻的銅臭和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惡意,精準無比地、狠辣絕倫地,
朝著明心的后心——狠狠掏來!利爪未至,那冰冷刺骨、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死亡氣息,
已如冰錐般刺穿了明心的后背!避無可避!退無可退!腳下是吞噬一切的深淵絕境,
身后是撕裂魂魄的邪神利爪!電光火石之間,明心眼中閃過最后一絲絕望的瘋狂。
與其被那污穢的邪爪撕碎,不如……!他猛地抬頭,
望向那翻滾著無盡痛苦與憤怒龍吟的深淵黑霧,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
出一聲混雜著恐懼、不甘、以及某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向那古老存在的悲鳴——然后,
在邪神利爪撕裂他僧袍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他雙腳猛地蹬地,身體如同離弦之箭,
向著那翻騰著死亡與未知的鎖龍深淵,縱身躍下!第四章 墜淵破封,
佛光龍瞳冰冷的、帶著銅臭與貪婪惡念的邪神利爪,撕裂了后背單薄的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