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幽幽地亮著,像一潭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攪動著渾濁不堪的光。
周敘白坐在堆滿婚禮請柬和座位表的書桌前,指尖夾著的煙積了長長一截灰燼,搖搖欲墜。
空氣里浮動著紙張、油墨和煙草燃燒后混合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氣味。
他剛剛敲定最后一位賓客的座位安排,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一條新的微信消息通知便跳了出來,來自一個陌生的、沒有任何備注的號碼。沒有文字。
只有一個視頻文件,沉默地躺在對話框里,像一枚等待引爆的炸彈。指尖懸在屏幕上方,
只有零點幾秒的遲疑,隨即落下。視頻開始播放。光線很暗,
是那種酒吧后巷特有的、被霓虹燈招牌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昏暗。鏡頭晃動得厲害,
看得出拍攝者的倉促和興奮。畫面中央,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起,激烈得如同搏斗。
男人的背影寬闊,緊緊箍著懷里女人的腰肢,將她死死按在冰冷的墻壁上。
女人的臉被男人完全擋住,只能看到她纖細的手臂無力地攀在男人的肩頭,
隨后又像是要推開,最終卻只是徒勞地垂落。他們忘情地深吻著,唇舌交纏,
女人的側(cè)臉在某個掙扎的瞬間終于暴露在鏡頭下——是林晚。他的未婚妻。
三天后即將在圣壇前宣誓與他共度余生的女人。而那個男人,
即使只有一個模糊的側(cè)影和背影,周敘白也認得。江銳。林晚那個像幽靈一樣,
貫穿了他們整個戀愛史,陰魂不散的前任。視頻很短,只有十幾秒。結(jié)束時,
畫面定格在林晚微微后仰的臉上,眼神迷離,臉頰泛著異樣的潮紅,
唇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絲近乎滿足的笑意。隨后,屏幕徹底黑了下去。
房間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還有周敘白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聲。咚。咚。咚。
每一次搏動,都像是砸在胸腔內(nèi)壁的鈍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指尖那截長長的煙灰終于承受不住,無聲地斷裂,飄落在潔白的座位表上,
燙出一個焦黑的小洞,裊裊升起一縷細弱的青煙。他盯著那點焦黑,又緩緩抬起眼,
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一切——燙金請柬上并排印著的“周敘白&林晚”,
賓客名單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還有林晚昨晚還興奮地圈點著、說要給伴娘團準備特別禮物的清單。荒謬感像冰冷的海水,
瞬間淹沒了頭頂。他幾乎要笑出聲來。沒有預想中的天崩地裂,沒有撕心裂肺的咆哮。
胸腔里翻騰的,是一種更徹底、更冰冷的死寂,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剛才那十幾秒里被徹底抽空、碾碎、風化了。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沉重的虛無。他面無表情地拿起手機,動作穩(wěn)定得可怕。點開朋友圈,
選擇那個剛剛接收到的、令人作嘔的視頻。光標在輸入框里閃爍,像等待審判的倒計時。
指尖落下,敲出幾個字,每一個都像是淬了冰的鋼釘:「婚禮取消,望各位朋友知悉,
免得白跑一趟?!箾]有解釋,沒有控訴。簡潔,冰冷,干脆。
如同給一段感情釘上最后的棺蓋。發(fā)送鍵按下。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張臉,
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沒有絲毫溫度、甚至帶著點殘忍意味的弧度。
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塵埃落定、徹底斬斷后的……平靜?或者說,
是麻木抵達極致后,僅存的、用以維持最后體面的本能。手機屏幕瞬間從幽暗變得滾燙。
幾乎是在那條朋友圈發(fā)送成功的同一秒,提示音便如同被捅了窩的馬蜂,
開始瘋狂地、持續(xù)不斷地炸響!嗡嗡嗡!嗡嗡嗡!密集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屏幕被新消息的彈窗徹底淹沒,紅點數(shù)字以恐怖的速度攀升,
每一次跳動都像是對這間喜氣尚未散盡的新房最辛辣的嘲諷。“敘白?!怎么回事?!
那視頻是真的???!”——來自他大學最好的兄弟,聲音劈了叉。“我的天!周總?!
你和林晚……天啊!”——他得力的女助理,帶著哭腔。“哥們兒,你……節(jié)哀?
需要幫忙說話!”——一個平時插科打諢的朋友,此刻語氣也沉了下來?!爸軘祝?/p>
你搞什么鬼!發(fā)這種視頻?!林晚的電話怎么打不通?你給我立刻解釋清楚!
”——林晚母親的咆哮,隔著聽筒都能感受到那滔天的怒火和恐慌。
周敘白沒有點開任何一條語音,也沒有回復任何一個字。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不斷跳躍、膨脹的紅點數(shù)字,
屏幕的冷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明明滅滅。喧囂是他們的,與他無關。
他像一個抽離了靈魂的旁觀者,看著自己親手點燃的這場燎原大火。
就在手機因密集的信息轟炸而微微發(fā)燙時,
一個特定的、帶著特殊備注的來電鈴聲執(zhí)著地響了起來——是他專門為林晚設置的,
一首她曾經(jīng)最喜歡的、輕快甜蜜的鋼琴曲。此刻這旋律響起,尖銳得如同玻璃刮過鐵皮。
他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晚晚”兩個字,眼神沒有絲毫波瀾。指尖在冰涼的屏幕上懸停了片刻,
最終還是劃開了接聽鍵,順手按下了免提?!拔梗俊彼穆曇羝椒€(wěn)得沒有一絲漣漪,
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在接聽一個無關緊要的推銷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卻像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
混雜著刺耳的背景音樂和一群男男女女放肆的哄笑、酒杯碰撞的脆響?!爸軘?!
你他媽有病啊?!”林晚的聲音拔得極高,尖銳得刺破耳膜,帶著濃重的、含混不清的醉意,
“發(fā)什么瘋?!朋友圈刪掉!立刻!馬上給我刪掉??!”背景音里,
一個男人帶著戲謔和得意的笑聲格外清晰:“喲,晚晚,你家周總查崗查到朋友圈了?
玩不起啊?”接著是更多曖昧不明的哄笑和口哨聲。
周敘白甚至能想象出電話那頭混亂的場景:燈光迷離的酒吧卡座,林晚醉眼惺忪地抓著手機,
臉頰酡紅,江銳可能就摟著她的肩膀,或者更近……“你聾了嗎?!刪掉!!
”林晚的聲音再次尖銳地沖擊過來,帶著不耐煩的哭腔,“不就是玩?zhèn)€游戲嘛!
大冒險輸了親一下而已!你至于嗎?鬧這么大!你讓我的臉往哪擱?!”“玩游戲?
”周敘白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鋒,輕易地穿透了電話那頭的嘈雜。
他清晰地重復了一遍,尾音微微揚起,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冷的嘲弄,“玩到……深喉熱吻,
嗯?”電話那頭驟然一靜。連背后的喧囂都仿佛被按下了短暫的靜音鍵。
林晚的呼吸明顯窒住了,幾秒后,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被戳破的惱羞成怒和更深的醉意:“周敘白!你什么意思?!你懷疑我?!
我們都要結(jié)婚了!你居然……居然發(fā)那種東西!你混蛋!你是不是男人?!心眼比針尖還小!
快刪掉!聽到?jīng)]有!!”“呵?!币宦晿O輕的、短促的冷笑從周敘白喉間溢出。
他沒有再浪費一個字。指尖在屏幕上輕輕一點,掛斷。動作流暢,沒有絲毫猶豫。緊接著,
在那些瘋狂跳動的信息提示和可能再次響起的奪命連環(huán)call之前,他點開通訊錄,
找到那個剛剛還在咆哮的名字——晚晚。指尖懸在“加入黑名單”的選項上,
屏幕幽光映著他毫無表情的臉。沒有停頓。確認。然后,是微信。同樣的操作,拉黑,
刪除聯(lián)系人。世界,終于清靜了。
只剩下手機本身因為持續(xù)不斷的信息涌入而發(fā)出的、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鳴。那聲音,
成了這間精心布置、此刻卻顯得無比諷刺的新房里唯一的背景音。他站起身,
沒有再看那堆刺目的婚禮用品一眼,徑直走向角落的行李箱。拉開衣柜,
里面掛著他熨燙整齊的幾件日常衣物,旁邊,是那套價值不菲、嶄新筆挺的新郎禮服。
他的手掠過那套禮服,沒有絲毫留戀,取下了旁邊幾件簡單的T恤、襯衫和褲子。動作利落,
有條不紊,仿佛只是在進行一次尋常的短途出差。收拾好衣物,
他拿起書桌上的護照、身份證和錢包,塞進行李箱夾層。最后,
他環(huán)顧了一下這個承載了無數(shù)對未來憧憬、此刻卻只剩下冰冷廢墟的空間,
目光掃過床頭柜上那個他和林晚在洱海邊笑靨如花的合影相框。他走過去,拿起相框,
指尖在玻璃表面冰涼的林晚笑臉上停頓了一瞬。然后,手腕翻轉(zhuǎn)?!芭荆 毕嗫蛎娉?,
被扣在了冰冷的桌面上。玻璃碎裂的聲音細微卻清晰。拉起行李箱的拉桿,
輪子在地板上滾動,發(fā)出空曠的回響。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依舊在瘋狂跳動的信息提示,關掉了網(wǎng)絡,屏幕徹底暗了下去。
門被拉開,又被輕輕帶上。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一個世界。……三天后。清晨。
城市尚未完全蘇醒,空氣里帶著一股潮濕的涼意。周敘白推著那只簡單的黑色行李箱,
站在高鐵站熙熙攘攘的候車大廳里。巨大的電子顯示屏滾動著車次信息,
冰冷的白光映著他同樣沒什么溫度的臉。
他穿著簡單的灰色休閑褲和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深色羊絨衫,外面隨意地搭了件黑色夾克,
與周圍拖著大包小包、神色匆忙或期待的旅客相比,顯得過分平靜和……格格不入的疏離。
他低頭看了一眼腕表,距離檢票還有一段時間。目光掠過旁邊一家咖啡店的招牌,
剛想邁步過去買一杯提神,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不是電話。是信息提示音,
來自一個被短暫解除黑名單的號碼——林晚的母親。他皺了皺眉,點開。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照片。照片光線昏暗,角度扭曲,顯然是匆忙中抓拍的。
背景是林晚家那棟熟悉的別墅大門。照片的主角是林晚。她身上穿的,
件價值連城、由頂級設計師手工縫制、綴滿了細碎水晶和蕾絲的Vera Wang主婚紗!
層層疊疊的昂貴紗料此刻卻沾滿了污泥,裙擺被撕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下擺拖曳在地上,
沾染著黑褐色的污跡和幾片枯葉。她赤著腳,原本精致盤起的頭發(fā)散亂不堪,
幾縷濕漉漉地貼在慘白的臉頰上,眼睛紅腫得像兩個爛桃子,眼神渙散絕望,嘴唇干裂出血。
她正死死地抓著別墅冰冷的鐵藝大門欄桿,身體半跪半癱在冰冷的地面上,
姿態(tài)狼狽到了極點,像一只被拋棄的、瀕死的天鵝。照片下方,
緊跟著彈出一條林母帶著哭腔的語音,周敘白直接點開轉(zhuǎn)文字:「敘白!阿姨求你了!
你接電話!看看晚晚吧!她瘋了啊!穿著婚紗在你公司樓下等了一整天,被保安趕走!
又跑到江銳那個混蛋的住處砸門,淋著大雨在樓下喊了一夜!那混蛋根本不見她!
電話也打不通!她把自己關在家里不吃不喝,剛才趁我們不注意,穿著這身就跑出來了!
她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說要去找你!我們根本攔不??!她現(xiàn)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敘白!
阿姨知道她錯了!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可你不能眼睜睜看著她這樣毀了自己?。∏竽懔?!
看在你們這么多年感情的份上!你告訴她你在哪?或者你接她一個電話!求你了??!」
文字里透出的絕望和崩潰幾乎要溢出屏幕。周敘白盯著那張照片,
照片里林晚狼狽絕望的樣子被定格放大。他看了足足有十幾秒,眼神深得像寒潭,
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片漠然的冷。片刻后,他指尖在屏幕上點了兩下。不是回復。
而是將林晚母親的號碼,再次拖入了黑名單。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一絲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