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fēng)刀冰冷的刀柄緊貼著掌心,那股刺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沿著手臂的經(jīng)絡(luò)向上蔓延,試圖凍結(jié)奔流的血液。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楚,血蓮真元與紫霄雷元在拓寬卻依舊傷痕累累的丹田內(nèi)蟄伏著,每一次微弱的涌動都如同細(xì)小的雷火在經(jīng)脈里炸開。唯有識海深處那朵沉寂的青銅蓮臺虛影,散發(fā)的微弱清涼感,如同絕望沙漠中的一絲甘泉,勉強(qiáng)維系著楊君陌搖搖欲墜的清醒。
他緊跟在陸炳那抹朱紅如血的背影之后,穿過北鎮(zhèn)撫司森嚴(yán)的回廊。玄墨飛魚服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暗金光澤,左臂夾板被寬袖巧妙遮掩,唯有蒼白的臉色和緊抿的唇線泄露著重傷未愈的虛弱。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廊道里回蕩,如同敲打在緊繃的鼓面上。
陸炳的腳步在一處緊閉的卷宗房門前停下。厚重的鐵木門無聲滑開,一股陳舊紙張、灰塵和淡淡血腥氣混合的沉悶氣味撲面而來。房間內(nèi)光線昏暗,僅靠幾盞長明燈豆提供照明,巨大的卷宗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聳立,投下濃重的陰影。一個身影,如同融入陰影本身,負(fù)手立于房間中央。
那人身量頗高,同樣身著錦衣衛(wèi)的玄色蟒服,但紋飾比楊君陌的千戶服更繁復(fù),肩頭繡著振翅欲飛的銀線飛魚。他面容剛毅,線條冷硬如同巖石雕琢,一雙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瞳孔是近乎純黑的顏色,幽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只有一種沉淀了無數(shù)殺戮與秘密的、令人心悸的沉寂。他周身的氣息收斂到極致,卻隱隱散發(fā)著比陸炳更為內(nèi)斂、也更為純粹的鋒銳之氣,如同一柄藏在古舊刀鞘中的絕世兇刃,不出則已,出必飲血。
錦衣衛(wèi)同知,沈煉。
陸炳并未踏入房間,只停在門口,朱紅蟒袍在昏暗光線下更顯沉凝。他的目光掃過陰影中的沈煉,最終落在楊君陌身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暗渠的入口,找到了。在野狗渡下游五里,一處廢棄的船閘石基下面。狡兔三窟,白蓮妖人倒是會挑地方?!彼恼Z氣平淡,卻讓卷宗房內(nèi)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幾分?!吧驘?,”陸炳的目光轉(zhuǎn)向陰影中的同知,“你帶楊千戶去?!夏圉q’張九指,現(xiàn)在就在那里。我要活的。他嘴里那些鹽粒子的來路,必須一粒一粒給我摳出來?!?/p>
“老泥鰍”張九指!運(yùn)河上盤踞了半輩子的私鹽巨梟,油滑似鬼,蹤跡難尋。他竟然被堵在了暗渠入口?這絕非巧合!楊君陌心頭劇震,朔風(fēng)刀鞘冰冷的觸感瞬間變得無比清晰——這是陸炳拋出的誘餌,更是他這位新晉千戶的投名狀!沈煉,就是那位冰冷的監(jiān)刑官。
“遵命?!标幱爸械纳驘捑従忛_口,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粗糲的砂石相互摩擦,沒有絲毫起伏。他邁步走出陰影,那雙純黑的眼睛第一次落在楊君陌身上。那目光冰冷、銳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他體內(nèi)混亂的力量和靈魂深處的青銅烙印,帶著一種審視工具般的漠然。
沒有一句多余的言語,沈煉轉(zhuǎn)身便走,步伐沉穩(wěn),落地?zé)o聲,如同行走在陰影中的獵豹。楊君陌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體內(nèi)翻騰的刺痛,緊隨其后。玄墨飛魚服的下擺掃過冰冷的地磚,暗金色的飛魚紋在長明燈豆的微光下偶爾閃過一瞬內(nèi)斂的兇光。
……
野狗渡下游五里,荒涼更甚。廢棄的船閘石基如同巨獸的殘骸,半沒在渾濁發(fā)臭的河水中。巨大的條石上覆蓋著滑膩的青苔和黑色的水漬,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腥、淤泥腐敗和某種鐵銹般的陳舊氣息。幾艘破爛的舢板被隨意丟棄在岸邊的蘆葦叢里,早已腐朽。
沈煉與楊君陌如同兩道幽影,悄無聲息地潛行至一處巨大的、半塌陷的閘門拱洞下方。拱洞深處,被刻意鑿開了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狹窄洞口,黑黢黢的,散發(fā)著濃烈的霉味和一股若有若無的、屬于私鹽的土腥結(jié)晶氣息。洞口外殘留著雜亂的腳印和幾道新鮮的血跡,一直延伸向黑暗深處。顯然,陸炳的人已經(jīng)先一步清除了外圍的釘子。
沈煉在洞口前停下,純黑的眸子掃過地上雜亂的痕跡,又瞥了一眼楊君陌蒼白如紙的臉和那被夾板固定的右臂,眼神毫無波瀾。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幽深的洞口,動作簡潔得如同下達(dá)斬首令。
無聲的命令:你,開路。
楊君陌的左臂肌肉瞬間繃緊,五指用力握住了朔風(fēng)刀冰冷的刀柄!刺骨的寒意與體內(nèi)灼熱的痛楚激烈對抗,反而刺激得精神一振。他沒有絲毫猶豫,將感知提升到極限,弓身鉆入狹窄的洞口。
洞內(nèi)潮濕陰冷,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渾濁河水拍打石壁的沉悶回響。腳下的淤泥深可沒踝,每一步都異常艱難,牽動著全身的傷勢,帶來鉆心的刺痛??諝庵心枪赏列塞}味越來越濃,還混雜著一絲汗臭和劣質(zhì)煙草的氣息。楊君陌強(qiáng)迫自己忽略身體的哀鳴,全神貫注于前方黑暗中的每一絲動靜。
突然!
“嗖!嗖!嗖!”
破空尖嘯撕裂黑暗!數(shù)點(diǎn)寒芒從前方一個岔道的陰影中暴射而出!角度刁鉆狠辣,直取楊君陌咽喉、心口和下盤!是淬毒的袖箭!
生死關(guān)頭,楊君陌重傷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潛能!識海中青銅蓮臺虛影光芒微閃,“無影步”那飄渺莫測的軌跡瞬間烙印在神經(jīng)末梢!他身體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在方寸之地詭異地一擰、一滑!
嗤!嗤!嗤!
三支毒箭擦著他的玄墨飛魚服射入身后的淤泥,濺起腥臭的泥點(diǎn)。一支貼著他肋下飛過,冰冷的箭鏃刮破衣料,帶來一絲火辣辣的痛感!險之又險!
就在他身形擰轉(zhuǎn)、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瞬間,岔道陰影里猛地?fù)涑鰞蓷l魁梧的身影!一人手持分水刺,狠扎楊君陌腰腹;另一人揮舞沉重的鏈子錘,帶著沉悶的風(fēng)聲直砸他頭顱!配合默契,顯然是要趁他立足未穩(wěn),一擊斃命!
劇痛和力量的透支讓楊君陌眼前陣陣發(fā)黑,血蓮真元在死亡威脅下瘋狂躁動!拔刀?重傷的右臂根本無力驅(qū)使朔風(fēng)!用左手?倉促間如何抵擋這上下齊攻的殺招?!
千鈞一發(fā)!識海深處那青銅蓮臺驟然光芒大放!“剎那斬”那斬斷一切的純粹刀意如同烙印般灼燒靈魂!無需思考,本能驅(qū)動!
楊君陌左腳猛地踏進(jìn)淤泥深處,身體借力前傾,重心壓到極致!完好的左手閃電般拂過腰間刀鞘!
“鏘——!”
一聲短促、尖銳到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一道暗紫近黑、邊緣跳躍著血色焰尾的詭異刀芒,如同撕裂黑暗的毒龍,驟然從朔風(fēng)刀鞘中迸射而出!沒有磅礴的氣勢,只有一種凝聚到極致、純粹為了“斬斷”而生的毀滅性力量!刀光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
噗!噗!
兩聲輕響,如同熱刀切入牛油!
持分水刺的漢子動作驟然僵住,脖頸處浮現(xiàn)一道極細(xì)的血線,頭顱無聲滑落!那沉重的鏈子錘距離楊君陌頭頂僅有三寸,卻詭異地失去了所有力量,連同握著它的半截手臂,被那道暗紫血雷刀芒齊肩斬斷,沉重地砸進(jìn)淤泥!
血漿混合著內(nèi)臟的腥氣瞬間彌漫狹窄的甬道!
楊君陌一刀斬出,身體如同被徹底抽空,眼前金星亂冒,喉頭腥甜上涌,全靠朔風(fēng)刀拄地才勉強(qiáng)沒有倒下。左臂劇烈顫抖,虎口再次崩裂,鮮血順著刀柄蜿蜒流下,滴落在污濁的淤泥里。強(qiáng)行催動“剎那斬”,牽動了全身的傷勢,那脆弱的平衡瞬間打破,血蓮真元與紫霄雷元在他破碎的經(jīng)脈里再次瘋狂沖撞,劇痛如同海嘯般淹沒了他!
甬道深處傳來一聲驚恐的怪叫!一個干瘦如猴、臉上帶著一道長長刀疤、左手缺了兩根手指的身影,如同受驚的老鼠,倉惶地向更深處逃竄!“老泥鰍”張九指!
楊君陌強(qiáng)撐著想要追擊,身體卻如同灌了鉛,每一次挪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苦。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他身邊掠過。是沈煉!
他甚至沒有拔刀。在掠過那兩具殘尸的瞬間,沈煉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閃電般在持鏈子錘那尚未倒地的無頭尸身上某處一拍!一股陰柔卻歹毒到極點(diǎn)的暗勁瞬間透入!
“呃啊——!”甬道深處正亡命奔逃的“老泥鰍”張九指,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后背,猛地一個趔趄,口中鮮血狂噴,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向前撲倒,在淤泥里掙扎著,再也爬不起來!
沈煉的身影已然出現(xiàn)在他身邊,一只穿著黑色官靴的腳,如同鐵鑄的閘門,穩(wěn)穩(wěn)地踏在了張九指的后心。純黑的眼睛俯視著腳下如同爛泥般抽搐的私鹽梟,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楊君陌拄著朔風(fēng)刀,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的劇痛。他看著沈煉那干凈得如同沒有沾染半分塵埃的靴底,又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左手和身周彌漫的血腥,朔風(fēng)刀傳來的寒意似乎更重了,直透骨髓。差距,如同天塹。
……
北鎮(zhèn)撫司,詔獄深處。
水牢特有的陰冷濕氣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和排泄物的惡臭,足以讓最兇悍的亡命徒精神崩潰。粗大的鐵鏈懸吊著一個干瘦的身影,正是“老泥鰍”張九指。他半個身子浸泡在冰冷刺骨、漂浮著污物的黑水里,臉上那道刀疤因痛苦而扭曲,斷指處包裹的破布早已被血水浸透。沈煉那一記隔山打牛的陰毒暗勁,幾乎震碎了他的內(nèi)腑。
沈煉站在水牢邊緣的石臺上,一身玄色蟒服纖塵不染,與這污穢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純黑的眼睛平靜無波地看著水中掙扎的張九指,如同看著一塊死肉。兩個膀大腰圓的獄卒垂手侍立一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的殘忍。
楊君陌站在稍后的陰影里,玄墨飛魚服在昏暗的油燈光線下顯得更加深沉。他臉色依舊蒼白,左臂夾板下的傷痛在詔獄陰氣的刺激下陣陣加劇。朔風(fēng)刀冰冷的刀柄緊貼著手臂,那股寒意似乎能暫時壓制體內(nèi)翻騰的灼痛。他需要情報,需要白蓮地宮的線索,需要知道那批私鹽的源頭!
沈煉沒有開口問話。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一個獄卒立刻拿起一根足有兒臂粗細(xì)、浸飽了鹽水的皮鞭,走到水邊,掄圓了膀子,狠狠抽下!
“啪——!”
刺耳的皮肉炸裂聲在封閉的水牢里回蕩!張九指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浸泡在水中的后背瞬間皮開肉綻,血水混合著污水四濺!
“啊…饒…饒命…官爺…我說…我都說…”張九指涕淚橫流,聲音嘶啞顫抖,在劇痛和冰冷的雙重折磨下,意志迅速崩潰。
“鹽,哪里來的?”沈煉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沒有絲毫起伏,卻比鞭子的炸響更令人心膽俱寒。
“是…是‘血鷂子’…是‘血鷂子’給的貨!”張九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嘶聲喊道,“他…他們的人找到我…讓我用暗渠…走運(yùn)河…在磚窯碼頭交接…我只負(fù)責(zé)運(yùn)…運(yùn)到下游…有…有專門的船接應(yīng)…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啊官爺!他們…他們神出鬼沒…每次接頭…都…都戴著面具…我…我連他們落腳點(diǎn)都不知道!”
“血鷂子?”楊君陌眼神一凝!這絕非普通私鹽販子的諢號!白蓮地宮的外圍爪牙?還是某個負(fù)責(zé)運(yùn)輸?shù)念^目?
“接應(yīng)的船,標(biāo)記?”沈煉追問,聲音依舊冰冷。
“沒…沒有固定標(biāo)記…但…但船幫吃水線附近…都…都用朱砂畫著一個…一個很小的…像…像鳥爪印一樣的紅痕…”張九指氣息奄奄,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
鳥爪紅痕!又一個線索!
沈煉純黑的眼睛里,終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動。他不再看水中奄奄一息的張九指,轉(zhuǎn)身,目光落在陰影中的楊君陌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審視一件剛剛開鋒、卻已沾血的兵器。
“聽到了?”沈煉的聲音沙啞依舊,“運(yùn)河里的‘鷂子’,該落網(wǎng)了?!?/p>
他不再停留,邁步向外走去,玄色蟒服的衣角拂過濕冷的石階,沒有沾染半分污穢。
楊君陌看著沈煉消失在黑暗甬道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水牢中只剩半口氣的張九指。朔風(fēng)刀的寒意順著掌心蔓延,體內(nèi)血蓮與雷元的沖突帶來的劇痛,似乎也被一種更冰冷的殺機(jī)暫時壓制。
“血鷂子”…鳥爪紅痕…白蓮地宮在運(yùn)河上的脈絡(luò),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浮出腥臭的水面。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渾濁。但無論如何,這條線,必須順著血腥,一直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