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不是江南慣有的那種纏綿悱惻的細雨,而是夏末的暴雨,鞭子一樣抽打著窗欞,
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噼啪”聲。空氣又濕又重,
帶著一股子泥土、朽木和濃得化不開的酒氣混雜的怪味,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每一次呼吸都顯得黏膩艱難。頭痛得像是被塞進了一口不斷敲擊的大鐘里,嗡嗡作響。
意識像是沉在冰冷渾濁的河底,掙扎著,一點點往上浮。眼皮重逾千斤,
我用盡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璋?。搖曳的油燈光暈在視野里模糊地晃動,
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一張寬大的、堆滿了亂七八糟物什的硬木書案,散亂的紙張,
幾只歪倒的毛筆,一方硯臺里的墨似乎早已干涸。墻角堆著幾個半空的酒壇子,
散發(fā)出的氣味正是那股沉重空氣的源頭。屋梁陳舊發(fā)黑,
雨水正從某個角落的破瓦處滲漏下來,不緊不慢地滴落在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里,
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嗒、嗒”聲。這是……哪兒?一個念頭還沒轉(zhuǎn)完,劇烈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我,
胃里翻江倒海。我強忍著嘔吐的沖動,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卻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骨頭縫里都透著酸軟無力。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蜷縮在書案旁冰冷的地板上,
身下只墊著一層薄薄的、散發(fā)著霉味的稻草。視線艱難地聚焦,
終于落在那張書案后的人影上。他背對著我,身形清瘦,
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沾著點點墨漬的青色直裰。長發(fā)沒有束冠,只用一根布條草草系在腦后,
幾縷發(fā)絲散亂地垂在頸間。他整個人以一種近乎坍塌的姿態(tài)伏在案上,肩膀微微聳動著。
右手緊緊攥著一支毛筆,手臂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仿佛那支筆有千鈞之重。
筆尖飽蘸濃墨,懸在一張鋪開的宣紙上方,卻遲遲落不下去。墨汁承受不住那份凝滯的重量,
終于,“啪嗒”一聲,一大滴濃黑的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紙上,迅速暈染開一個丑陋的墨團,
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斑馈取?一聲壓抑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嘆息,混雜著酒氣,
從那伏案的身影喉嚨里滾出來,沙啞而疲憊?!熬啤颇??”他艱難地抬起頭,
試圖在案上摸索酒壺。就著昏暗跳動的油燈光,我終于看清了他的側(cè)臉。瘦削,顴骨有些高,
眼角刻著深深的、疲憊的紋路,下巴上胡茬凌亂。那本該是張清俊的臉,
此刻卻被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愁苦和酒意浸泡著,眼神渾濁,像是蒙了一層灰翳。
他摸索的動作遲鈍而茫然,透著一股被徹底擊垮的頹喪。唐寅?唐伯虎?!
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混沌的意識。那課本上的畫像,
那風流才子的傳說,與眼前這個被生活壓垮、醉眼朦朧、在陋室中掙扎的潦倒身影,
形成了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反差。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來,頭皮陣陣發(fā)麻。
這不是什么仿古景點,更不是劇組片場。
空氣里腐朽的霉味、雨水的腥氣、墨的微臭、劣質(zhì)酒液的辛辣,還有身下稻草扎人的觸感,
都太過真實,真實得令人恐懼。我穿越了?還穿成了……唐伯虎的書童?就在這時,
伏案的身影似乎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握著筆的手臂頹然垂下,筆桿“啪”地一聲掉在紙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胸膛劇烈起伏著。接著,
一種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低低的,斷斷續(xù)續(xù),
像受傷野獸的哀鳴,在這風雨飄搖的陋室里回蕩,充滿了絕望。那聲音鉆入耳中,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竟奇跡般地驅(qū)散了我腦中最后一點昏沉,
也暫時壓下了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幾乎是本能地,我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
手腳并用地從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來。膝蓋和手肘撞在硬木地板上,發(fā)出“咚”的悶響,
帶來一陣尖銳的疼痛。這聲響驚動了伏案的人。那壓抑的嗚咽聲戛然而止。他猛地轉(zhuǎn)過頭,
動作因醉酒而顯得僵硬遲鈍。渾濁、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朝我望過來,
眼神里充滿了被打斷的茫然、被打擾的煩躁,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痛苦。那目光像冰冷的針,
刺得我心頭一凜?!靶√K?” 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你…你醒了?
去…去給我打壺酒來…要…要最烈的…” 他胡亂地揮了一下手,又無力地垂下,
目光重新落回那張被墨跡污損的紙上,仿佛那宣紙才是他全部的世界。小蘇?這身體的名字?
我扶著冰冷的墻壁,勉強站穩(wěn),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目光掃過那張宣紙,
上面除了那滴碩大的墨團,旁邊還有幾個零星的、潦草的字跡,
筆力虬勁卻又透著一股掙扎的狂亂。
幾個熟悉的字眼瞬間攫住了我的視線:“桃花塢”、“花下眠”、“酒盞”……像一串火星,
瞬間點燃了我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短一ㄢ指琛罚?/p>
這是唐伯虎在人生最低谷時寫下的那首千古絕唱!他此刻,就在寫它!
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了上來。不是憐憫,不是敬仰,
而是一種被歷史洪流裹挾到風暴中心的驚悚感。我猛地想起大學歷史課上,
教授講到唐伯虎這段經(jīng)歷時敲著講臺強調(diào)的話:“寧王朱宸濠!他看中了唐寅的才名,
要強征他入幕僚!就在弘治末、正德初這幾年!唐寅裝瘋才得以脫身!若被卷入寧王謀反,
那便是萬劫不復!”歷史!冰冷的、殘酷的歷史節(jié)點,正像一道巨大的陰影,
籠罩在這間風雨飄搖的陋室之上,也籠罩在眼前這個醉醺醺、痛苦掙扎的靈魂身上!而我,
一個剛剛穿越過來的現(xiàn)代人,一個微不足道的書童,卻偏偏知道這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來不及細想,也顧不上什么身份尊卑、時空錯亂的荒謬感,
求生的本能和對眼前這個落魄才子命運的一絲不忍,促使我脫口而出,
聲音因為緊張和剛剛穿越的不適而異常干澀嘶?。骸肮樱幫?!寧王朱宸濠!三日后,
他會派人來!抓你入府當幕僚!”時間仿佛在那一剎那凝固了。
外暴雨的喧囂、屋內(nèi)油燈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還有那角落陶碗里承接雨水的“嗒嗒”聲,
似乎都驟然遠去,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我那句嘶啞的警告,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突兀地砸進了這方狹小而沉重的空間。唐寅猛地轉(zhuǎn)過頭來。動作不再是醉酒后的遲緩,
而是帶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警覺。他渾濁的眼珠死死地釘在我臉上,
那層灰翳似乎被某種尖銳的東西瞬間刺穿,露出底下深藏的、被巨大驚駭攫住的清明。
他握著筆的右手,那只剛剛還因痛苦和無力而劇烈顫抖的手,此刻卻像被凍結(jié)的鷹爪,
青筋暴突,死死攥著筆桿,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筆鋒懸停在半空,
一滴飽含的墨汁,終于承受不住那份僵持的張力,“啪嗒”一聲,沉重地砸在宣紙上,
就在先前那個墨團旁邊,暈開更大一片刺目的黑,仿佛預示著某種不祥的結(jié)局。
“你……” 他的聲音像是從被砂紙磨破的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
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低沉而沙啞,“小蘇…你…怎會知曉?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壓得人喘不過氣。他那雙銳利得幾乎能穿透人心的眼睛,
牢牢鎖著我,里面翻滾著驚濤駭浪:震驚、懷疑、一種被窺破隱秘的恐慌,
還有一絲被命運扼住咽喉的冰冷絕望。我知道,我必須賭一把。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鬼神之說盛行的時代,一個書童憑空道出藩王秘事,要么被當成瘋子,
要么……就是妖孽。而我,別無選擇。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翻涌的恐懼和眩暈感,
右手顫抖著伸進懷里——那件同樣散發(fā)著霉味的粗布短衫內(nèi)側(cè)。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方正的物體,
那是我與那個消逝的現(xiàn)代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聯(lián)系。我把它掏了出來。
那光滑的玻璃屏幕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反射出一點微弱而奇異的光澤。
唐寅的目光瞬間被這從未見過的“奇物”攫住,瞳孔驟然收縮,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那雙沾著墨跡的手,下意識地想要伸過來觸碰,又在半途僵住,
帶著一種本能的、對未知之物的恐懼。我屏住呼吸,指尖因為緊張而冰涼,
在光滑的屏幕上笨拙地滑動解鎖。屏幕亮起的光芒,在這幾乎完全依賴油燈照明的陋室里,
顯得格外刺眼而妖異。唐寅的身體明顯地往后一仰,倒抽了一口冷氣,眼中充滿了駭然。
我顧不上他的反應,手指顫抖著點開那個早已下載好的離線文檔庫,飛快地翻找。終于,
一行行熟悉的繁體字標題映入眼簾:《明史·列傳第一百七十六·奸臣二·朱宸濠》。
我點開,將屏幕轉(zhuǎn)向他,
盡量讓那幾行關(guān)鍵的文字清晰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朱宸濠)陰蓄異志,
招致四方亡命,繕甲兵。聞吳中唐寅、文徵明才名,厚幣征之。寅佯狂使酒,
露其丑穢;宸濠不能堪,放還?!蔽抑钢菐仔凶?,聲音因為極度緊張而繃得緊緊的,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公子,你看!‘厚幣征之’!‘佯狂使酒’!‘放還’!
白紙黑字,都寫在這里!我不是胡言亂語!我是…我是從幾百年后來的!” 最后幾個字,
我說得異常艱難,“一個…穿越者?!薄斑旬敚 碧埔种芯o握的那支毛筆,終于徹底脫力,
掉落在書案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墨汁濺開,弄臟了他青色的袖口,他也渾然不覺。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又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霹靂擊中,猛地向后癱靠在椅背上,
那張因酒意和愁苦而顯得憔悴不堪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
變得如同案上的宣紙一般慘白。他死死地盯著我手中那塊發(fā)著幽光的“琉璃板”,
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凸出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排列整齊的蠅頭小楷,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進他的眼底。那些字句,
精準地勾勒出他內(nèi)心深處最深的恐懼——寧王的“厚幣征之”,那看似禮賢下士的邀請背后,
是足以碾碎他最后一點尊嚴和自由的恐怖漩渦;而“佯狂使酒”,
則像是命運對他開的一個殘酷玩笑,竟成了他唯一的生路。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呼吸急促而混亂,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嘶嘶聲。
那雙曾揮毫潑墨、點染丹青的修長手指,此刻痙攣般地摳抓著椅子的扶手,
指甲刮過粗糙的木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皫装倌辍??” 他重復著這四個字,
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像是喉嚨里含著一把砂礫。每一個音節(jié)都充滿了荒誕不經(jīng)的驚駭,
卻又被眼前這“神跡”般的光板和字句死死壓住,逼得他不得不去相信這最不可能的可能。
“寧王…三日后…” 他喃喃著,目光從屏幕上移開,失神地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和暴雨,
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即將破門而入的爪牙。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
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巨響。他踉蹌一步,雙手撐在書案邊緣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身體卻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白撸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我,
那眼神里充滿了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聲音嘶啞如裂帛,“小蘇!
收拾細軟!我們…我們連夜就走!離開蘇州!去…去徽州!去福建!走得越遠越好!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恐懼壓倒了一切理智,只剩下逃亡的本能。“公子!不能走!
” 我?guī)缀跏呛鹆顺鰜?,聲音蓋過了窗外的風雨。一步上前,擋在他和那扇破敗的木門之間。
他眼中瞬間騰起的驚怒和不解,像冰冷的刀子刺過來。我強壓著心頭的狂跳,
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寧王勢大,眼線遍布江南!我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
能逃到哪里去?一旦被他們發(fā)現(xiàn)公子有意躲避,只會坐實了‘心懷異志’的嫌疑!那時,
就不是強征入幕僚,而是…而是直接鎖拿下獄,甚至…滅口了!”“滅口”兩個字,
像冰錐一樣狠狠扎進唐寅的耳朵。他身體猛地一震,撐在桌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徹底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肮?,” 我放緩了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那上面寫了,
‘佯狂使酒,露其丑穢’!這就是生路!唯一的生路!
寧王要的是名滿天下的風流才子唐伯虎為他裝點門面,為他歌功頌德!
他絕不會要一個失心瘋的、滿身污穢的瘋子留在王府里丟人現(xiàn)眼!只要…只要公子演得夠真!
演得讓他厭惡!演得讓他覺得留著你是個天大的麻煩!他就一定會放你走!
”我指著屏幕上那冰冷的史實文字,如同指著最后的救命稻草。
唐寅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佯狂使酒,露其丑穢”那八個字上,
仿佛要將它們刻進自己的骨髓里。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復了一些,但眼神卻變得更加復雜。
驚懼、屈辱、掙扎……最終,一種慘烈的、近乎自毀的光芒,在他眼底深處緩緩燃起。
他慢慢地、慢慢地站直了身體。方才那種被恐懼驅(qū)使的慌亂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平靜。他抬起手,沒有去扶起倒地的椅子,
而是伸向了書案上那只歪倒的酒壺。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但他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壺身,
拔開塞子。濃烈刺鼻的酒氣瞬間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他沒有看我,目光越過我,
投向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風雨,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后路的決絕:“酒…拿酒來!最烈的酒!”二、三天。像懸在頭頂?shù)睦校?/p>
緩慢而精準地切割著緊繃的神經(jīng)。唐寅把自己徹底泡在了酒缸里。
那間本就充斥著霉味和墨臭的陋室,如今更是被濃得化不開的酒氣浸透,
仿佛空氣本身都是醉醺醺的。他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眼神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渙散而渾濁的,
走路搖搖晃晃,嘴里時常發(fā)出毫無意義的囈語或狂笑。但只有我知道,在那雙醉眼深處,
時刻燃燒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和警惕。每當窗外傳來異常的聲響,哪怕只是鄰家小兒哭鬧,
或是野狗吠叫,他渾濁的眼底都會瞬間掠過一絲銳利的光,身體會有一剎那不易察覺的僵硬。
那是獵物的本能,在絕境中磨礪出的最后一絲機警。我成了他唯一的看護者和同謀。
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搖搖欲墜的“瘋癲”假象。替他應付偶爾上門的債主或舊識,
用“公子又醉得不省人事”搪塞過去。清理他嘔吐的穢物,在他試圖用頭撞墻時死死抱住他。
每一次他醉醺醺地抓起毛筆,在墻上、地上、甚至自己身上涂抹下狂亂的墨跡時,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時間在酒氣和焦灼中煎熬著流逝。第三天午時剛過,
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終于被粗暴地叩響了。不是尋常訪客那種溫和的輕叩,
而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的力道?!芭?!砰!砰!
”每一聲都像是砸在人的心口上。屋內(nèi)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連角落里那滴答的漏水聲都似乎被這叩門聲嚇得噤了聲。唐寅正癱在墻角一堆稻草上,
手里還抱著半空的酒壇,聽到聲音,他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隨即,
他眼中的醉意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變得濃稠而狂亂。他發(fā)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嗚咽,
抱著酒壇的手更緊了,身體下意識地往里縮了縮,仿佛想把自己藏進墻壁里。我深吸一口氣,
強壓下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快步走到門邊,
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帶著一絲被驚擾的慌亂和不耐:“誰…誰?。俊薄伴_門!
寧王府辦事!” 門外傳來一個冰冷、毫無感情的聲音,
帶著金屬般的硬度和不容違抗的威嚴。來了!寧王府的爪牙!我顫抖著手(一半是裝,
一半是真的恐懼),拉開了沉重的門閂。吱呀一聲,破舊的門板被推開。門外站著兩個人。
當先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穿著王府親兵特有的靛藍色勁裝,外罩半身皮甲,腰挎長刀。
國字臉,濃眉,眼神銳利如鷹隼,嘴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渾身散發(fā)著久經(jīng)沙場的煞氣。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掃過屋內(nèi),就帶來一股沉重的壓迫感,仿佛連空氣都稀薄了幾分。
他身后半步,跟著一個同樣裝束的親兵,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但真正讓我心頭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的,卻是那魁梧親兵身側(cè)半步之后,
靜靜佇立的一個身影。那是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王府侍女常見的素雅藕荷色襦裙,
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半臂,衣料質(zhì)地明顯比普通侍女要好,裁剪合度,
勾勒出纖細卻不失韌勁的身形。烏黑的頭發(fā)梳著簡單的雙丫髻,插著一支素銀簪子,
別無贅飾。她微微垂著頭,露出一段雪白纖細的頸項,姿態(tài)恭謹溫順,
仿佛只是隨行伺候的普通侍女。然而,就在門開的瞬間,
在我驚惶的目光與她短暫接觸的那一剎那——她抬起了眼。那是一雙極其美麗的眼睛,
形狀姣好如杏核,眼尾微微上挑,本該是嫵媚的,可眸子里卻像是籠著一層江南深秋的薄霧,
平靜無波,深不見底。那平靜之下,沒有尋常侍女面對此等陣仗時應有的緊張或卑微,
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冰封般的沉靜。那沉靜太過純粹,太過刻意,
反而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她的目光極其短暫地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錯覺。
沒有審視,沒有好奇,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掃描器物般的漠然。隨即,
那層薄霧般的平靜重新覆蓋了她的眼眸,她再次微微垂下頭,
恢復了那副低眉順眼的恭謹模樣??删褪沁@一眼,像一根浸透了冰水的針,
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偽裝,直抵心底最深處。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這絕不是普通的侍女!那眼神…那平靜下蘊藏的可怕力量…她是探子!寧王府派來的眼睛!
我的心跳如擂鼓,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那魁梧的親兵隊長已經(jīng)一步跨了進來,
濃重的皮革和金屬混合的氣味瞬間壓過了屋內(nèi)的酒臭。
他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這間破敗、骯臟、充斥著酒氣和嘔吐物酸腐味的陋室,
眉頭厭惡地緊緊鎖起,最后,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寒光,
釘在了蜷縮在墻角、抱著酒壇瑟瑟發(fā)抖的唐寅身上?!澳憔褪翘埔?/p>
” 親兵隊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冰冷地砸在沉悶的空氣中,
每一個字都清晰得令人心頭發(fā)顫。墻角的身影猛地一哆嗦,抱著酒壇的手臂收得更緊,
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臉上糊著不知是嘔吐物還是墨跡的污穢,頭發(fā)亂得像鳥窩,眼神渙散而渾濁,
嘴角還掛著一條亮晶晶的口水絲。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癡傻笑容,
口水不受控制地順著嘴角淌下來,滴在骯臟的前襟上。
“嘿嘿…嘿嘿嘿…酒…好酒…” 他含混不清地嘟囔著,聲音嘶啞破碎,眼神飄忽不定,
完全無法聚焦在任何人身上。他甚至伸出那只沾滿墨汁和污垢的手,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
將那些穢物涂抹得更加均勻,然后傻笑著,試圖把沾滿污垢的手指塞進嘴里。
親兵隊長臉上的厭惡瞬間達到了頂點,濃眉幾乎擰成了疙瘩,
嘴角向下撇出一個極其鄙夷的弧度。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仿佛怕被那污穢和瘋癲的氣息沾染上。就在這時,異變陡生!唐寅抱著酒壇的手突然一滑!
“哐啷——嘩啦!”那只半滿的酒壇猛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瞬間四分五裂!
渾濁的酒液混合著壇底的渣滓,如同骯臟的溪流,猛地向門口方向潑濺開來!
站在最前面的親兵隊長反應極快,低喝一聲,閃電般向后撤步。
但他身后那個按刀警戒的親兵就沒那么幸運了,躲閃不及,
靛藍色的褲腿上瞬間被濺濕了一大片深色的污漬,散發(fā)著濃烈的酒臭。
而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一直低眉順眼、安靜侍立在門側(cè)的那個藕荷色身影!
她似乎也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或者說,
她沒料到唐寅的“瘋癲”會如此“真實”和“不堪”。
當那渾濁的酒液裹挾著碎片潑濺而來時,她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壓抑的驚呼,
身體猛地向旁邊閃避,動作迅捷如受驚的貍貓。然而,她站的位置太靠前了。
“嗤啦——”一聲輕微的布料撕裂聲響起。她堪堪避開了大部分酒液和碎片,
但一片飛濺的、尖銳的陶片,卻如同長了眼睛一般,極其刁鉆地劃過了她藕荷色襦裙的下擺!
素雅的布料被劃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月白色的襯裙邊緣。她瞬間僵住了。
那張一直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刻意溫順的俏臉上,
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的情緒波動——一絲極其細微的錯愕,
隨即被迅速升騰起的、冰冷的怒意覆蓋。那雙杏核般的眼眸猛地抬起,
不再有任何薄霧的遮掩,銳利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針,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凌厲和審視,
狠狠刺向墻角那個還在傻笑、對這一切“渾然不覺”的醉鬼!那目光太銳利,太直接,
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冰冷力量,仿佛要將唐寅那層厚厚的“瘋癲”偽裝徹底撕開!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完了!被看穿了!這女人絕不是善茬!她發(fā)現(xiàn)了!墻角,
唐寅似乎被那碎裂聲和驚呼刺激到了,身體猛地一抖,隨即更加瘋狂地手舞足蹈起來,
嘴里發(fā)出更大聲的、毫無意義的怪叫:“飛了!鳥兒飛了!
嘿嘿…打下來…酒…我的酒…” 他胡亂揮舞著手臂,
甚至試圖去抓地上流淌的酒液往嘴里塞,動作癲狂到了極點。
親兵隊長臉上的厭惡已經(jīng)變成了極度的不耐和惡心。他看了一眼自己屬下被弄臟的褲腿,
又嫌惡地掃了一眼滿地的狼藉和那個狀若瘋魔的唐寅,最后,
目光落在那侍女被劃破的裙擺上,眉頭皺得更緊。他顯然不想在這里多待哪怕一息?!昂撸?/p>
”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鄙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這樣的瘋子,
帶回去只能是天大的麻煩和恥辱。他不再看唐寅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污了自己的眼睛,
果斷地轉(zhuǎn)身,聲音冰冷地下令:“走!”那侍女被劃破裙擺的藕荷色身影,
在親兵隊長下令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滯。
她低垂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地上狼藉的酒液碎片,又掠過墻角那個仍在癲狂囈語的唐寅,最后,
那冰針般銳利的視線,竟極其短暫地、如同毒蛇吐信般,在我臉上掃了一下!那一眼,
快如閃電,卻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和探究,仿佛要將我的五臟六腑都看個通透。隨即,
她迅速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臉上重新覆上那層恭謹溫順的面具,
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受驚后的蒼白和委屈,默默地跟在轉(zhuǎn)身離去的親兵隊長身后。
破敗的木門被粗暴地帶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光線,
也隔絕了那兩道令人窒息的身影。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巷子盡頭,被窗外的雨聲吞沒,
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冷汗早已浸透了內(nèi)衫,粘膩冰涼地貼在皮膚上。墻角,唐寅那癲狂的手舞足蹈和怪叫聲,
如同被掐斷了弦,戛然而止。他整個人像一灘爛泥般軟倒下去,蜷縮在骯臟的稻草堆里,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方才那通紅的、渾濁的醉眼,此刻只剩下無邊的空洞和死寂,
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心神與力氣。他抬起沾滿污穢的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指縫間,
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泄露出來。那不是表演,
那是靈魂被徹底撕碎后,再也無法抑制的悲鳴。我靠著墻,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聽著他破碎的嗚咽,看著滿屋狼藉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屬于寧王府的冰冷煞氣,
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那個侍女……那雙冰冷的眼睛……她信了嗎?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緊了我的心臟,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緊。我知道,寧王府的陰影,
從未真正離開。三、寧王府的“禮遇”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諷,懸在蘇州城的上空。
唐寅用最屈辱的方式撕碎了自己的才名,換來了暫時的茍安。那間破敗的陋室,
成了他自我放逐的囚籠。酒,成了他溺斃痛苦的唯一液體。他醉得更兇,也更沉默了。
清醒時那雙曾經(jīng)顧盼生輝的桃花眼,如今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枯井,映不出絲毫光亮。
他不再碰筆,那方干涸的硯臺和散亂的毛筆堆在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如同被遺棄的骸骨。只有酒壇是常新的,散發(fā)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息。
我成了他唯一的影子,沉默地清理穢物,應付偶爾因好奇或憐憫上門的故舊。每一次開門,
我的心都懸在刀尖上,生怕看到那抹刺眼的靛藍色或者……那抹藕荷色。
日子在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平靜中緩慢爬行。直到那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敲響了門。
那是個同樣潦倒的書生,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直裰,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他身形瘦削,
臉色帶著一種久病似的蒼白,顴骨微凸,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有神,像寒潭里的星子,
透著與外表不符的堅韌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傲氣。他叫徐禎卿,字昌谷,
一個同樣困頓科場、懷才不遇的名字。
“伯虎兄……” 徐禎卿看著癱在墻角、抱著酒壇如同爛泥的唐寅,
清亮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深切的痛楚和無奈。他顯然已經(jīng)聽說了唐寅“瘋癲”的傳言,
但這親眼所見的慘狀,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唐寅聽到聲音,渾濁的眼珠動了動,
似乎想聚焦,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含混的咕噥,算是回應。
徐禎卿嘆了口氣,不再試圖喚醒他。他轉(zhuǎn)向我,眼神溫和中帶著一絲詢問:“小蘇是吧?
伯虎兄他…唉…我前日得了幾卷舊拓碑帖,想著或許能…讓他解解悶?
” 他拍了拍腋下夾著的一個藍布包裹,動作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斯文。我點點頭,
側(cè)身讓他進來。屋內(nèi)濃重的酒氣和頹敗的氣息撲面而來,徐禎卿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但腳步?jīng)]有遲疑。就在徐禎卿踏過門檻,彎腰準備將包裹放在唯一還算干凈的窗邊小幾上時,
異變陡生!角落里那個一直如同死物的唐寅,身體突然毫無征兆地劇烈抽搐了一下!
抱著酒壇的手臂猛地一松,沉重的壇子“咚”地一聲砸在他的腳面上!
劇痛似乎瞬間刺穿了他醉酒的混沌!“呃啊——!
” 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慘嚎從他喉嚨里迸發(fā)出來!他整個人如同被滾水燙到的蝦米,
猛地弓起身體,抱著那只被砸中的腳,在骯臟的稻草堆里瘋狂地翻滾、扭動!
額頭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臉色由醉紅轉(zhuǎn)為死灰,五官因劇痛而扭曲變形,
口水混合著痛苦的嗚咽從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安⑿?!” 徐禎卿臉色大變,
失聲驚呼,一個箭步就沖了過去!幾乎就在徐禎卿沖過去的同一剎那——“嗤!
”一道極其輕微、卻令人頭皮炸裂的破空之聲,毫無征兆地從窗外疾射而入!快!太快了!
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目標,
赫然是正背對著窗戶、俯身試圖按住翻滾中唐寅的徐禎卿的后心!毒弩!有人要滅口!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我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瞬間凍結(jié)!
身體的本能比思維更快,我?guī)缀跏呛鸾兄鴵淞顺鋈?,不是撲向徐禎卿?/p>
而是撲向地上那個翻滾慘叫的唐寅!“砰!”我的身體重重地撞在唐寅身上,
巨大的沖力帶著他和我一起向側(cè)面翻滾!就在我們滾開的電光火石之間——“篤!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顫的入木之聲,緊貼著徐禎卿剛才俯身的位置,
狠狠釘在了屋內(nèi)那根承重的老舊木柱上!
一支通體烏黑、只有三寸長短、閃著幽藍寒光的精鋼小箭,尾部細小的翎羽還在劇烈地顫抖!
箭身深深沒入硬木,只留下一點令人心悸的尾羽。那幽藍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