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BD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六月毒辣的陽光，像無數(shù)把淬火的匕首，刺得吳墨眼睛生疼。
會議室里，冷氣開得十足，西裝革履的精英們唇槍舌劍，
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因、香水和一種無形的硝煙。
一份被反復(fù)揉捏的并購方案躺在锃亮的會議桌中央，如同祭品。吳墨坐在長桌盡頭，
首席投資顧問的位置上，指尖冰涼。對面禿頂?shù)耐蹩偼倌瓩M飛，
細數(shù)著對方企業(yè)的“原罪”和己方如何“仁慈”地給予“生存機會”，字字句句裹著蜜糖，
內(nèi)里卻是刮骨的刀鋒。胃里一陣熟悉的、劇烈的翻滾猛地襲來，
尖銳的疼痛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的內(nèi)臟。冷汗瞬間濡濕了熨帖的襯衫后背。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試圖用這疼痛壓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皡穷檰?？
你的意見？”王總那雙精明的三角眼掃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皣I——！
”所有的壓抑在瞬間崩潰。吳墨猛地捂住嘴，卻阻擋不了胃袋的劇烈痙攣。
他狼狽地推開沉重的真皮座椅，在滿是驚愕、嫌惡甚至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中，踉蹌著沖向門口。
昂貴的意大利皮鞋踏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他撞開厚重的玻璃門，
沖進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對著光潔如鏡的盥洗池，吐得天昏地暗。酸腐的氣息彌漫開來。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汗?jié)瘛憹M疲憊與厭倦的臉，眼下的烏青如同濃重的墨跡。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這種赤裸裸的掠奪，
每一次這種將人最后一絲尊嚴都榨干壓碎的“談判”，都像毒藥，腐蝕著他的神經(jīng)。十年，
在資本的血腥叢林里搏殺，從底層小兵爬到如今的位置，他擁有了旁人艷羨的財富、地位，
代價卻是靈魂深處日益擴大的空洞和這具被焦慮反復(fù)蹂躪的軀殼。他擰開水龍頭，
冰冷的水流沖刷著污穢，卻沖不散心頭的沉重。抬頭，鏡中的男人眼神空洞。
他忽然想起昨天收到的那封簡短的家書，父親吳大山歪歪扭扭的字跡：“墨娃，
屋后你爺種的老柿子樹，今年果子結(jié)得厚，壓彎枝了。你娘總念叨你，說城里空氣不好。
有空，回來看一眼？”信紙的末尾，似乎還沾著一點新鮮的泥土印子。
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瞬間攫住了他。不是對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名利場，
而是對那記憶里混著青草、泥土和牛糞味的空氣，對那片沉默卻厚實的土地?；丶?！
這個念頭如同野草，瘋狂滋長，瞬間燎原！三天后，一輛沾滿泥點的普通SUV，
碾過蜿蜒崎嶇、被雨水沖刷得坑洼不平的鄉(xiāng)道，停在青石村口那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槐樹下。
車門打開，吳墨穿著一身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淺灰色亞麻休閑裝，
踩著一塵不染的軟底便鞋，踏上了松軟的土地?？諝饫锊辉偈窍舅拖闼幕旌象w，
而是濃郁的草木清香、淡淡的炊煙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牛糞味兒。這味道，
竟讓他一直隱隱作痛的胃，奇跡般地舒緩了許多。“喲！這不是吳大老板嗎？
咋有空回咱這窮山溝溝了？”一個洪亮又帶著明顯揶揄的聲音響起。村支書趙有田，
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叼著旱煙袋，
瞇著眼打量著吳墨和他那輛雖然沾了泥但依舊看得出價值不菲的車。他身后，
幾個扛著鋤頭剛從地里回來的村民也停下腳步，好奇地張望著，
眼神里混雜著敬畏、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看熱鬧心態(tài)?！摆w叔，”吳墨扯出一個笑容，
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突兀，“累了，回來歇歇。”“歇歇？”趙有田吧嗒了一口旱煙，
煙霧繚繞中，眼神帶著洞悉世事的精明，“城里金窩銀窩不如咱這狗窩是吧？行啊，回來好！
正好，你爹娘那幾畝薄田還荒著呢，你大學(xué)生，有文化，回來種地，給咱村帶個好頭！
”他的話引來幾聲壓抑的低笑。吳墨沒在意那笑聲，他的目光越過人群，
落在不遠處自家那棟熟悉的土坯瓦房上。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父親吳大山佝僂著背走了出來，手里還拎著一把沾著新鮮泥土的鋤頭?？吹絻鹤樱?/p>
老人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一絲驚喜，隨即迅速被一種更深沉的憂慮和不解覆蓋。
他嘴唇囁嚅了幾下，沒說話，只是重重地把鋤頭往地上一頓，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暗?。
”吳墨喊了一聲，聲音有些干澀。吳大山?jīng)]應(yīng)，只是默默轉(zhuǎn)身回了院子。那背影，
寫滿了無聲的反對和失望。在老人樸素的認知里，兒子十年寒窗跳出農(nóng)門，在城里掙了大錢，
是光宗耀祖的事。如今放著體面的金領(lǐng)不做，跑回這窮山溝，簡直是瘋了！丟人！
安頓下來后，吳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扛起父親那把磨得光滑的鋤頭，
走向屋后那片被荒草覆蓋的薄田。正是初夏時節(jié)，陽光熾烈。他學(xué)著記憶中父親的樣子，
笨拙地揮起鋤頭。沉重的鋤頭不聽使喚，沒幾下，手上就磨出了水泡，鉆心地疼。
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淌下，流進眼睛，又咸又澀。腰背更是酸脹得如同要斷裂。
僅僅小半天，他就累得癱坐在田埂上，看著眼前只清理出巴掌大一塊地皮的成果，
再看看自己磨破的手掌和沾滿泥巴的褲腿，一股巨大的挫敗感涌上心頭。
這與他想象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牧歌相去甚遠。傍晚，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母親張桂蘭端上熱氣騰騰的飯菜。飯桌上氣氛沉悶。父親悶頭扒飯，
一言不發(fā)。母親小心翼翼地勸：“墨啊，種地苦，你看你這手……要不，歇兩天再想想？
城里那工作……”“娘，我沒事?！眳悄驍嗨?，
夾起一筷子自家菜園剛摘下的清炒小白菜送進嘴里。
那久違的、帶著陽光和土地氣息的清甜滋味在舌尖化開，瞬間撫平了身體的疲憊。他抬起頭，
眼神異常堅定：“地，我一定要種下去?！弊畛醯募で楸滑F(xiàn)實的汗水沖刷后，
吳墨開始冷靜下來。光靠蠻力不行，種地也需要策略和眼光。他不再埋頭苦干，
而是開始在村里和周邊山頭轉(zhuǎn)悠。青石村依山傍水，一條清澈見底的青溪繞村而過，
背后是連綿起伏、植被茂盛的青巒山。他仔細觀察著土壤的墑情、陽光的走向、山林的物產(chǎn)。
這天，他沿著青溪往下游走，溪水清澈見底，能看到細小的魚蝦在水草間穿梭。
溪流匯入一處開闊的深潭，水面平靜如鏡，倒映著兩岸蔥郁的樹木。
潭邊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坐著村里有名的“老釣頭”王三爺，
一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竹制釣竿斜斜地插在石縫里，浮漂靜靜立在水面。老人閉著眼，
似乎在打盹，神態(tài)安詳?shù)门c周圍的山水融為一體。吳墨放輕腳步，好奇地走近。
就在他靠近的瞬間，王三爺眼皮都沒抬，手腕卻猛地一抖！那看似隨意插著的竹竿瞬間繃緊，
彎成一道驚心動魄的弧度！水花炸開，一道銀亮的身影破水而出，在陽光下奮力掙扎，
鱗片閃爍著耀眼的光！“嗬！好家伙！”王三爺?shù)秃纫宦?，動作行云流水?/p>
手腕帶著一種奇妙的韻律，或松或緊，幾個回合，
便將一尾足有三四斤重、鱗片金黃、魚尾鮮紅的漂亮大鯉魚穩(wěn)穩(wěn)地抄進了網(wǎng)兜。
吳墨看得目瞪口呆。那尾鯉魚在網(wǎng)兜里活蹦亂跳，活力四射。王三爺這才慢悠悠地睜開眼，
瞥了吳墨一眼，咧嘴一笑，露出豁牙：“后生仔，城里呆久了，骨頭都軟了吧？想學(xué)不？
”一股莫名的沖動涌上吳墨心頭。這原始的、充滿力量感的搏斗，這收獲的純粹喜悅，
比任何并購案成功的瞬間都更讓他血脈僨張?！跋?！”他毫不猶豫地點頭。王三爺也不藏私，
把釣位讓給他，遞給他一根備用竹竿。吳墨學(xué)著老人的樣子掛餌、拋竿，動作笨拙。
浮漂入水，時間仿佛變得粘稠。日頭西斜，蚊蟲在耳邊嗡嗡作響，他盯著水面，眼睛發(fā)酸，
卻一無所獲。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浮漂猛地往下一沉！巨大的拉力瞬間從水底傳來，
竹竿險些脫手！“穩(wěn)?。e硬拽！”王三爺?shù)秃?。吳墨腎上腺素飆升，心臟狂跳，
學(xué)著老人的樣子，順著魚掙扎的力道，開始了一場漫長而驚心動魄的角力。汗水濕透了衣衫，
手臂酸痛得發(fā)抖，但他咬緊牙關(guān)，全神貫注。終于，一條近兩斤重的青魚被拖上了岸！
看著在草地上活蹦亂跳的魚獲，一種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的成就感淹沒了吳墨。這一刻，
他忘記了會議室里的爾虞我詐，忘記了胃部的痙攣，
眼中只有這尾掙扎的魚和腳下這片真實的土地?！昂眯∽?，有點韌勁兒！
”王三爺拍拍他的肩膀，遞過一個用山藤編的小簍子，“明天早點，帶你去個好地方，
弄點‘山黃金’！”“山黃金？”吳墨不解。王三爺神秘一笑：“去了你就知道。
”第二天蒙蒙亮，吳墨背著王三爺給的藤簍，跟著老人鉆進了霧氣彌漫的青巒山。雨后初晴，
山林里空氣清新得醉人，混合著泥土、腐葉和各種草木的芬芳。王三爺如同識途老馬，
在看似沒有路的密林中穿行，不時指點著：“瞧見沒？這種葉子背面有白毛的，是野山菌，
采最嫩的菌傘，回去燉雞，鮮掉眉毛！”“那片松林底下，仔細找，松針拱起來的地方，
底下藏著松茸！輕點挖，別傷了菌絲！”“那棵老橡樹底下，那片葉子像小傘的，看見沒？
是雞樅！好東西！”“還有這個，”王三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一片蕨類植物，
露出幾株頂著淡黃色小花的植物，“野天麻！補得很！城里人搶著要！”吳墨跟在后面，
像個初入寶庫的孩子，眼睛都不夠用了。王三爺教他辨認，教他采摘的手法，
教他哪些是珍品，哪些可以入藥，哪些只能嘗鮮。
的野山菌、傘蓋未開的松茸、粗壯鮮嫩的雞樅、帶著泥土芬芳的野天麻……沉甸甸的收獲感，
比簽下千萬合同更讓他踏實。下山時，路過村口。幾個無所事事的村民蹲在墻根曬太陽，
看到吳墨背簍里滿滿的收獲，有人嗤笑：“喲，吳大老板改行當山耗子啦？”“嘖嘖，
讀那么多書，回來挖野菜，真是出息！”“就是，幾根野草爛蘑菇，能值幾個錢？白費力氣！
”吳墨腳步?jīng)]停，只是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沒說話。王三爺卻哼了一聲：“井底的蛤蟆，
見過多大天？你們懂個屁！”他轉(zhuǎn)向吳墨，聲音洪亮，“后生仔，別理這些閑話！
你這簍子里的東西，拿到鎮(zhèn)上‘百味居’李老板那兒，保管他給你個好價錢！
城里那些大飯店，就缺這口野生的鮮氣兒！”吳墨心頭一動。
他看著藤簍里這些帶著山林靈氣的寶貝，一個模糊的念頭開始成形。他聽從王三爺?shù)慕ㄗh，
將采來的山珍仔細分揀清理，帶著去了鎮(zhèn)上的“百味居”。老板李胖子是個精明的生意人，
一看那些品相上乘的松茸、雞樅和野天麻，眼睛都亮了。一番討價還價，
吳墨背去的半簍山珍，竟然換回了三百多塊錢！
這幾乎抵得上村里一個壯勞力辛苦勞作大半個月的收入！
當吳墨把幾張嶄新的“大團結(jié)”放在家里那張掉了漆的舊飯桌上時，一直沉默的父親吳大山，
盯著那錢，眼神復(fù)雜地變幻著。母親張桂蘭則驚喜地拿起一張，
反復(fù)摩挲：“這……這山里長的東西，真這么值錢？”“爹，娘，”吳墨看著父母，
語氣平靜卻帶著力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守著青石村這塊寶地，只要路子走對了，
不比城里掙得少，心里還踏實?！眳谴笊?jīng)]說話，只是默默拿起桌上的錢，
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他站起身，走到墻角，拿起自己那把磨得锃亮的鋤頭，
塞到吳墨手里：“明天，我跟你下地?！?這簡單的一句話，卻重逾千斤。父親用行動，
表達了他遲來的認可和支持。有了父親的加入，屋后那片荒田的開墾速度快了許多。
吳墨不再盲目耕種，他利用自己多年分析市場、評估風險的專業(yè)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