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識與疏離魔都五月的黃梅天，空氣里總浮著一層粘稠的水汽，
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壓著明德中學的教學樓頂。下課鈴響過一陣，
高三理科重點班（1）班的走廊才漸漸喧鬧起來，混雜著少年人特有的活力與備考期的沉悶。
吳清瑤抱著一個半舊的硬紙板文件箱，步履輕緩地穿過喧鬧的人群，停在（1）班后門。
她是文科重點班的語文課代表，來收本周的作文練習本。目光在略顯擁擠的教室里掃過，
最終落向靠窗最后一排的角落。那個位置像自帶一個無形的力場，
將周圍的喧囂隔開一小片真空地帶。江硯舟。這個名字在明德中學自帶光環(huán)，也自帶寒霜。
校草的頭銜實至名歸，即使此刻他只是側對著門口，微低著頭，
也能從那利落的輪廓線條和冷白的膚色中窺見造物主的偏愛。但更讓人無法忽視的，
是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氣息——不是刻意為之的傲慢，而是一種深植于骨髓的疏離與沉靜，
像冬日結冰的湖面，銳利而深不見底。校霸的傳言，大概就源于他偶爾抬眼時，
那漆黑眸子里一閃而過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冷冽鋒芒。當然，
更多人私下傳的是他理科近乎妖孽的成績單。吳清瑤深吸了一口帶著雨前土腥味的空氣，
抱著箱子走了進去。她的腳步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溫婉的面容上是一貫的平靜。
外表的柔和是她最好的保護色，內里卻自有定力，不會輕易被傳言或氣場震懾。
她徑直走向那個角落。越靠近，那種無形的“生人勿近”感就越發(fā)清晰。
周圍的同學似乎都默契地繞開那片區(qū)域，連說笑的聲音都自動降低了幾度。
江硯舟正埋首于一張鋪開的草稿紙上，筆尖劃過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留下幾行復雜到令人眼暈的公式和幾何圖形。他穿著干凈整潔的校服，袖口挽到小臂，
露出一截線條緊實的手腕，手指修長有力。吳清瑤在他桌旁站定，
影子輕輕投在他的草稿紙上?！敖幹弁瑢W，語文作業(yè)?！彼穆曇舨桓撸?/p>
帶著文科生特有的清晰柔和，像山澗清泉滑過卵石。筆尖的沙沙聲停了。江硯舟沒有抬頭。
他甚至沒有將視線從那些復雜的符號上移開半分。
只是左手極其自然地、甚至帶著點漫不經心地在桌角摸索了一下，
準確地拿起那本墨綠色封面的作文本，手臂以一個很小的弧度抬起，
將本子平穩(wěn)地、無聲地推到了吳清瑤抱著的小紙箱邊緣。動作干脆利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也沒有一絲多余的交流意愿。作業(yè)本的封皮蹭過紙箱邊緣，發(fā)出極輕微的“嚓”聲。
一同被推過來的，還有那張寫滿公式的草稿紙，似乎是剛才墊在作業(yè)本下面的，
被他隨手一帶，便斜斜地滑落進來一角，占據(jù)了她紙箱里一小片空間。那紙上墨跡未干，
透著一種冷硬的理性氣息。吳清瑤的目光在那張草稿紙上停留了一瞬，復雜的公式如同天書。
她并未感到被冒犯，只是覺得這人的“冷”果然名不虛傳，像一塊捂不熱的寒玉。
她溫聲道：“謝謝。”回應她的，是江硯舟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下頜，
幅度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視線依舊焦著在桌面的難題上，
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是拂去了一粒微塵。吳清瑤不再停留，
動作輕巧地將他的作文本在紙箱里碼放整齊，連同那張意外闖入的草稿紙一起。
她抱著箱子轉身離開，步履依舊從容，仿佛剛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任務。
只是轉身的剎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江硯舟的桌角，除了幾本厚重的競賽習題集，
還放著一本與理科格格不入的書，書脊上隱約是《中國珍稀草木筆記》幾個字。
她走出（1）班的后門，走廊里的聲浪重新將她包裹。黃梅天的悶熱感更重了，黏在皮膚上。
她抱著沉甸甸的作業(yè)，走向自己班級的方向。那個靠窗角落里的身影，
連同那銳利而深沉的氣場和那張寫滿公式的草稿紙，
心里留下了一個清晰卻冰冷的印記——一個寡言、疏離、只存在于自己理性世界的頂尖學霸。
窗外的雨，終于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打在走廊盡頭的玻璃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吳清瑤低頭看了看紙箱里那墨綠色的本子，以及露出的一角寫滿神秘符號的草稿紙，
神色平靜無波。初識，不過如此。2 意外的交集距離上次收作業(yè)已過去一周多。
魔都的雨時斷時續(xù)，空氣里那股潮濕的霉味揮之不去，卻也催生了校園里草木的瘋長。
生物園成了吳清瑤最近常去的地方，校刊的“校園植物圖譜”專欄需要更新初夏的品種，
她也喜歡這里的清凈。高大的喬木投下濃蔭，隔絕了教學樓的喧囂，
只剩下鳥鳴和葉片上滾落的雨滴聲。今天她蹲在蘭花區(qū)的一個玻璃溫室外，
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她的筆記本攤開在膝上，
上面畫著幾株形態(tài)各異、標注著學名的蘭草圖樣。
她的目光卻憂心忡忡地鎖定在溫室內一盆不起眼的植株上——那是一株獨花蘭，
國家二級保護植物，也是學校生物組的重點觀察對象。葉片邊緣出現(xiàn)了不自然的黃褐色卷曲，
新抽出的花葶也有些蔫軟，失去了應有的挺拔光澤。“光照過強？還是基質濕度控制不當？
”她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筆記本上記錄的養(yǎng)護要點，試圖找出癥結。
這種嬌貴的原生蘭對環(huán)境變化極其敏感，她查閱的資料有限，不敢貿然下結論。
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頂棚斜射下來，在她沉靜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也映出她眼中清晰的憂慮。就在她陷入沉思，幾乎要伸手去記錄葉片更具體的癥狀時，
一個低沉、略帶清冷質感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她身后響起：“不是光照問題。”那聲音不高，
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打破了生物園的靜謐，也驚得吳清瑤肩膀微微一顫。
她倏然回頭。江硯舟就站在離她不到兩步遠的地方。他似乎是剛從旁邊的蕨類區(qū)走過來，
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植物圖鑒，姿態(tài)依舊帶著慣有的疏離感。陽光穿過樹葉縫隙，
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正落在那株病懨懨的獨花蘭上，
銳利的目光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掃過葉片和花葶。吳清瑤完全沒預料到會在這里遇見他，
更沒料到他會主動開口。她下意識地站起身，懷里的筆記本差點滑落，幸好及時抱穩(wěn)。
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但面上依舊維持著平靜：“江硯舟同學？
”江硯舟的視線終于從那株蘭花上移開，短暫地落在她臉上，那雙眼睛黑沉沉的，
看不出情緒。他并沒有解釋自己為何在這里，也沒有寒暄，而是直接切入主題，
用那種簡潔到近乎指令的語氣說道：“看基質表面，返鹽堿了。”他微微抬了抬下巴，
示意溫室的角落，“那邊的水質監(jiān)測儀，讀數(shù)偏高。最近雨水多，
澆灌水pH值或EC值可能出了問題，導致根系受損?！彼脑捳Z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每一個專業(yè)術語都像他草稿紙上的公式一樣精準。吳清瑤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果然看到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儀器，屏幕上的數(shù)值確實超出了綠色安全范圍。
她之前只顧著觀察植株本身，完全忽略了環(huán)境因子的實時監(jiān)測。
“返鹽堿……”吳清瑤喃喃重復著這個陌生又精準的詞，目光再次投向那盆獨花蘭，
結合江硯舟的提示，她立刻明白了葉片卷曲蔫軟的原因——根系無法正常吸收水分和養(yǎng)分！
困擾她半天的謎團被他一語道破。驚訝之余，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涌上心頭?！霸瓉硎沁@樣！
謝謝你，江硯舟同學?！彼痤^，溫婉的聲音里帶著真誠的感激，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你對植物……也很有研究？
”她想起他桌角那本《中國珍稀草木筆記》，看來并非擺設。
江硯舟似乎并不打算深入這個話題，只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她的感謝和疑問。
他垂眼又看了一眼那株獨花蘭，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確認自己的判斷無誤。
隨即，他不再停留，拿著那本厚重的圖鑒，轉身朝生物園更深處走去，
身影很快被茂密的綠植掩映，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似無的清冷氣息，
和他帶來的、關于鹽堿問題的明確答案。吳清瑤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
片刻后才重新蹲下身，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下“基質返鹽堿？
監(jiān)測水質pH、EC值異?！?。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如同她此刻并不平靜的心緒。
這個冷漠寡言的理科天才，似乎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一面。幾天后，又是一個忙碌的下午。
吳清瑤從?？庉嫴砍鰜?，懷里抱著厚厚一大摞剛印好的?？鍢印＿@期增厚了，
分量著實不輕，壓得她手臂有些發(fā)酸。她小心地挪動著腳步，
準備穿過連接新舊教學樓之間那條有些年頭的、鋪著光滑水磨石的走廊。走廊盡頭是樓梯。
就在她走到樓梯口，一只腳剛踏上第一級臺階時，
腳下不知怎地一滑——可能是踩到了不知誰遺落的一小灘水漬。重心瞬間失衡，
懷里的清樣像山體滑坡一樣朝前傾覆！“??！”吳清瑤低呼一聲，
下意識地收緊手臂想要挽救，但慣性太大，眼看幾十份心血就要散落一地，
甚至可能滾下樓梯，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只骨節(jié)分明、膚色冷白的手如同鐵鉗般，穩(wěn)穩(wěn)地從斜側里伸了過來！
那手的目標極其明確——并非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而是精準地、有力地托住了那摞即將傾倒的清樣底部！
巨大的沖擊力讓那摞沉重的紙張在那只手掌上重重一頓，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紙張的棱角甚至可能硌疼了掌心，但那只手紋絲不動，硬生生將傾倒之勢攔截在半空。
吳清瑤驚魂未定，全靠自己最后的平衡感和對方托住清樣的力量才勉強站穩(wěn)。
她急促地喘了口氣，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抬眼看去——江硯舟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樓梯轉角下方。他微微皺著眉，不是因為疼痛，
更像是對這種意外狀況的不耐。他另一只手也迅速伸上來，幫她扶正了這摞搖搖欲墜的清樣。
整個過程，他沒有看她一眼，視線牢牢鎖定在那些差點遭殃的紙張上?！靶⌒?。
”他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更像是一種客觀陳述。吳清瑤的臉頰微微發(fā)熱，
一半是后怕，一半是窘迫?！爸x…謝謝你?！彼B忙道謝，聲音帶著一絲不穩(wěn)。
江硯舟依舊沒看她。確認清樣穩(wěn)住了，他直接雙臂用力，
將這摞沉重的東西從她懷里接了過去，動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拎起一個輕便的書包。然后，
他抱著幾乎遮住他胸口的大摞清樣，轉身，沉默地拾級而上。吳清瑤愣了一下，趕緊跟上。
走廊的光線有些昏暗，她只能看到他挺拔卻顯得有些冷硬的背影，和他穩(wěn)穩(wěn)抱著清樣的手臂。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只是沉默地向上走，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響。
一直走到?？庉嫴克诘乃臉?，他才在緊閉的門前停下腳步。吳清瑤連忙上前開門。
江硯舟走進去，將那一大摞清樣穩(wěn)穩(wěn)地放在編輯部中間那張堆滿資料的桌子上，動作輕巧，
沒發(fā)出一聲多余的噪音。“下次，”他終于轉過身，目光第一次正正地落在她臉上，
那雙深邃的眼睛像兩口古井，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用推車。”說完，
不等吳清瑤再次道謝，他已然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編輯部，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仿佛剛才那個關鍵時刻伸出援手、又默默負重上樓的人，只是她短暫慌亂中的一個幻覺。
吳清瑤站在桌邊，看著那摞被拯救回來、安然無恙的清樣，又看看空無一人的門口。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那種淡淡的、像雨后松林般的清冽氣息。
她輕輕撫平被清樣棱角壓皺的校服衣襟，剛才手臂的酸痛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感覺。那句簡潔的“用推車”，與其說是建議，
不如說更像一種……別扭的關心？窗外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
一縷遲來的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落在墨跡未干的校刊封面上，
也落在吳清瑤若有所思的眼底。初識的冰冷印象，似乎被這意外的兩次交集，
悄然撬開了一絲微小的縫隙。3 沉默的靠近與理解那次生物園和清樣事件之后，
吳清瑤發(fā)現(xiàn)，她與江硯舟之間那條無形的界限，似乎被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
變得不再那么涇渭分明。他們依然沒有多余的交談，卻在校園的某些角落，
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心照不宣的“共處”模式。最明顯的，是圖書館。
明德中學的圖書館歷史悠久，高大的落地窗外是蔥郁的梧桐?？看暗囊慌盼恢貌晒鈽O好，
卻也相對安靜獨立。不知從何時起，吳清瑤習慣性地選擇靠南窗倒數(shù)第二張桌子。
那里緊鄰著高大的書架，隔絕了部分視線，窗外是搖曳的樹影，
適合沉浸于文學或歷史的世界。而江硯舟，
則固定坐在與她隔著一個過道、斜前方的位置——靠北窗的最后一張桌子。那里光線充足，
視野開闊，桌上常年堆放著厚厚的數(shù)學、物理競賽習題集和各類學術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