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臉上生疼。我抱著包袱站在王府大門口,油紙傘破了個洞,
冰涼的雨水順著后頸往下淌。門房老張縮在門洞里不敢看我,兩個帶刀侍衛(wèi)像門神似的杵著,
眼神硬邦邦的?!巴蹂?,林姑娘,”其中一個侍衛(wèi)終于開口,聲音平板得像塊石頭,
“王爺吩咐了,您的東西都在這里。請您…這就離開吧。”另一個補充,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憐憫:“王爺還說,別擋著柳姑娘的路?!卑げ恢?,
里面是我嫁進來時那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腳邊還扔著一把更破的傘,
大概是我那個便宜“夫君”,端親王蕭燼,覺得我連把好傘都不配用。三個月前,
他還是我的燼哥哥,會握著我的手說:“晚梔,等柳如煙身子好些,我就接你回來,
給你名分?!绷鐭煛_@三個字像根毒刺,扎在我心里三年。她是蕭燼心尖尖上的白月光,
三年前病得快死了,被送到江南將養(yǎng)。我是她遠(yuǎn)得不能再遠(yuǎn)的表妹,家里窮得揭不開鍋,
爹娘收了王府一大筆銀子,把我塞進來,頂著她“柳如煙”的名字,成了端親王的沖喜王妃。
沖喜,沖的就是柳如煙命里的煞。用我的命格,替她擋災(zāi)?,F(xiàn)在,正主兒柳如煙,
養(yǎng)得水靈靈地回來了。我這個贗品,自然得騰地方。雨更大了,砸在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我抹了把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王府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
在我身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最后一點暖和氣兒,也被隔斷了。也好。
頂著柳如煙的名字活了三年,小心翼翼,連呼吸都怕出錯。如今被打回原形,
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枷鎖。我是林晚梔。不是什么柳如煙。城西有間搖搖欲墜的破院子,
是我唯一的退路。爹娘拿了王府的銀子后,給弟弟林晚榆抓藥看病,剩下的勉強糊口,
這破院子是最后的窩。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重嗆人的藥味混著霉味撲面而來。
“阿姐?”里屋傳來弟弟虛弱又帶著驚喜的聲音,“是你回來了嗎?”我快步走進去。
昏暗的光線下,晚榆瘦得脫了形,裹在打滿補丁的被子里,小臉蠟黃,只有一雙眼睛還亮著,
看見我,立刻彎成了月牙。“阿姐!你可回來了!王府…王府好不好?王爺對你好不好?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我鼻子一酸,趕緊過去扶住他單薄的肩膀,
把涌上來的哽咽硬生生壓下去:“好,都好。你看,阿姐這不是回來看你了?
”我把包袱里一塊王府廚房順出來的、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桂花糕塞到他手里,“快吃,
還熱乎呢?!蓖碛苎劬Ω亮?,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
滿足地瞇起眼:“真甜…阿姐你也吃?!薄鞍⒔阍谕醺赃^了。”我笑著看他,
心卻像被鈍刀子割。爹娘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囁嚅著。娘想說什么,被爹扯了下袖子,
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我知道他們想問什么。王府給的銀子早就花光了,晚榆的藥不能斷。
“爹,娘,”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我…我從王府出來了。以后,
我就是林晚梔。”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晚榆嘴里的糕點忘了咽,呆呆地看著我。
爹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里全是驚愕和…恐慌。娘“哇”一聲哭了出來,
拍著大腿:“作孽啊!這可怎么活?。∮軆旱乃庡X…藥錢…”“我能掙錢!”我打斷她,
聲音拔高了些,“我會繡活,我能去漿洗房,我能去酒樓幫工!總能掙到錢給晚榆抓藥!
”爹重重地垂下頭,肩膀垮塌下去。晚榆放下糕點,冰涼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指:“阿姐,
我不吃藥了…我沒事…”他的懂事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我緊緊回握住他的手:“胡說!
藥必須吃!阿姐有辦法?!鞭k法就是拼命。我把王府帶出來的幾件料子稍好的舊衣當(dāng)了,
換回幾副藥。剩下的時間,我像個陀螺一樣轉(zhuǎn)。天不亮就去河邊漿洗坊,
冰涼的河水泡得手指紅腫開裂,換取幾個銅板。中午去最大的酒樓“醉仙居”后廚幫工,
刷不完的碗碟,油膩膩的地面,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晚上就在油燈下繡帕子、荷包,
熬到后半夜,眼睛又干又澀。每一文錢都數(shù)著花,掰成八瓣用。最好的都緊著晚榆的藥。
可他的病,像是無底洞。王府里用的都是頂好的藥材吊著,如今換成最普通的藥,
效果微乎其微。他咳嗽越來越厲害,偶爾痰里還帶著血絲。我心急如焚。這天,
剛把繡好的幾方帕子送到繡坊結(jié)了錢,捏著那幾十個銅板,我盤算著夠買一副好點的川貝了。
剛走出巷口,一輛華貴的馬車無聲地停在面前。車簾掀開一角,
露出一張精心描畫、楚楚動人的臉。是柳如煙。她穿著云霞般的錦緞,發(fā)髻上簪著點翠步搖,
耳墜上的明珠晃得人眼暈。和我這個一身粗布、滿手凍瘡的人,隔著天塹?!巴項d妹妹?
”她聲音柔得像水,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憐憫,“真的是你?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我攥緊了手里的銅板,硌得掌心生疼。指甲掐進肉里,
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平靜:“柳姑娘,有事?”柳如煙嘆了口氣,扶著丫鬟的手下了馬車。
她身上熏著清雅的暖香,與我身上的皂角味格格不入?!懊妹檬芸嗔??!彼呓鼉刹剑?/p>
目光在我洗得發(fā)白的袖口和紅腫的手指上掃過,滿是同情,“都怪我身子不爭氣,
耽擱了妹妹三年青春。燼哥哥心里…也是愧疚的。”她頓了頓,
從腕上褪下一個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遞過來:“這個你拿著,多少貼補些家用。
聽說你弟弟病著?”她的動作優(yōu)雅,帶著施舍的意味。那鐲子綠瑩瑩的,一看就價值不菲。
我沒接?!傲媚锖靡庑念I(lǐng)了。我弟弟的病,我自己會想辦法。”我聲音干澀。這鐲子燙手,
拿了,就像承認(rèn)了她的“恩賜”,承認(rèn)了我這三年的存在就是個笑話。柳如煙的手僵在半空,
臉上的同情淡了些,眼底飛快掠過一絲不耐,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取代。她收回鐲子,
用帕子掩了掩唇,眉頭輕蹙:“妹妹何必如此倔強?如今…唉,我今日來,
其實還有一事相求?!彼鹧郏请p盈盈水眸望著我,
帶著懇切:“燼哥哥他…心里始終有個結(jié)。他覺得虧欠于我,又…對你有所誤會。妹妹,
你能不能…親自去跟燼哥哥說一聲,就說你當(dāng)初進府頂替我,是心甘情愿的,并非王府逼迫?
也…從未肖想過不屬于你的位置?”我猛地抬頭,看向她。心甘情愿?從未肖想?
當(dāng)初爹娘收了銀子,半哄半逼,我才十六歲,懂什么?只知道不答應(yīng),家里就活不下去,
晚榆就沒錢抓藥。進了王府,頂著別人的名字,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行差踏錯。
對蕭燼…最初是懼怕,后來是感激他給了弟弟活命的機會,
再后來…那一點點在日復(fù)一日的相處中滋生出的、不該有的妄念,
也早在他把我像垃圾一樣掃地出門時,被碾得粉碎了?,F(xiàn)在,柳如煙要我親口去說,
我是心甘情愿做這個贗品,從未肖想過她的男人?一股強烈的屈辱感沖上頭頂,
燒得我臉頰滾燙?!傲媚?,”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得像冰,“我林晚梔出身微賤,
但還知道‘臉面’二字怎么寫。王爺怎么想,是他的事。我與你,無話可說。告辭。”說完,
我繞過她,頭也不回地往巷子里走。腳步有些踉蹌,脊背卻挺得筆直。
煙帶著哭腔的、柔弱的聲音:“晚梔妹妹…你怎么能這樣…我也是為了大家好…”我沒回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幾十個銅板幾乎要嵌進肉里。幾天后,
醉仙居的老板娘王嬸把我叫到一邊,神色復(fù)雜地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巴項d啊,
這是…貴人賞的。說…讓你別再去漿洗坊了,那活計太傷手。以后…就在繡坊接點精細(xì)活吧。
”她嘆了口氣,“貴人還說…讓你弟弟用好點的藥?!焙砂锏你y子,
足夠晚榆用好一陣子上等藥材。誰給的,不言而喻。是蕭燼?還是柳如煙?施舍嗎?
打了巴掌再給顆甜棗?我捏著那冰涼的銀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來。“王嬸,
這銀子我不能要。”我把荷包推回去。王嬸急了:“你這丫頭!犟什么!
你弟弟的病拖得起嗎?拿著!就當(dāng)嬸子借你的!以后你繡活好了再還我!
”她不由分說地把荷包塞進我懷里,“活命要緊!骨氣能當(dāng)飯吃?
”她的話像錘子砸在我心上。我看著里屋晚榆壓抑的咳嗽聲,最終,攥緊了那個荷包。骨氣,
在晚榆的命面前,一文不值。我用這銀子給晚榆換了最好的藥。他的咳嗽似乎真的輕了些,
蠟黃的小臉也有了一點點血色。我松了口氣,更加拼命地接繡活。這銀子,我一定要還上。
平靜只持續(xù)了半個月。那天傍晚,我剛從繡坊領(lǐng)了工錢,買了晚榆愛吃的米糕,
腳步輕快地往家走。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我家破院子門口,
停著王府那輛熟悉的、鑲著金邊的豪華馬車。心,猛地一沉。推開院門,
院子里站著幾個王府的侍衛(wèi),面無表情。爹娘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晚榆被娘緊緊摟在懷里,
小臉慘白,驚恐地看著院子中央。蕭燼背對著我站著。他穿著玄色錦袍,身姿挺拔如松,
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柳如煙靠在他身邊,臉色蒼白,眼圈通紅,像是剛哭過,
柔弱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地上,散落著一些藥材包,
還有…那個繡著王府標(biāo)記的、沉甸甸的荷包?!巴鯛敗绷鐭熆吹轿疫M來,未語淚先流,
聲音哽咽破碎,
“您別怪晚梔妹妹…她…她也是沒辦法…她弟弟病得那樣重…”蕭燼緩緩轉(zhuǎn)過身。三年夫妻,
哪怕頂著別人的名字,我也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如此冰冷的神情。
那雙曾經(jīng)或許對我有過一絲溫和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凍人的寒霜和…濃濃的厭惡。他盯著我,
薄唇吐出的話,字字如刀:“林晚梔,本王竟不知,你如此貪得無厭,心腸歹毒!
”我僵在原地,手里的米糕“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拿了王府的銀子,還嫌不夠?
”他一步步走近,迫人的氣勢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竟敢偷盜如煙庫房里的百年老參!
那是給她補身子的救命藥!”百年老參?偷盜?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沒有!”我?guī)缀跏潜灸艿胤瘩g,聲音發(fā)顫,“王爺明鑒!我從未踏入過柳姑娘的院子,
更沒見過什么百年老參!”“沒有?”蕭燼冷笑一聲,目光銳利如鷹隼,
掃過地上那個王府的荷包,“那這是什么?王府的銀子,你用得心安理得?這包里的參須,
你又作何解釋!”參須?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個被我藏得好好的荷包,
不知何時被打開了,里面除了銀子,竟真的散落著幾根細(xì)細(xì)的、淡黃色的根須!
散發(fā)著淡淡的藥香。我渾身冰涼。柳如煙!是她!那天在巷口,
她遞鐲子靠近我時…一定是她!“燼哥哥…”柳如煙適時地抽泣起來,捂著心口,搖搖欲墜,
妹妹定是…定是走投無路了…那參…我不要了…只要妹妹好好的…”“走投無路就可以偷盜?
”蕭燼的聲音更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就可以置你的救命恩人于險地?林晚梔,
本王念在你替如煙擋災(zāi)三年,本想給你留條生路。如今看來,是本王太仁慈了!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角落里驚恐萬分的晚榆,聲音冷酷如冰:“把她弟弟的藥,給我斷了!
”“不——!”我魂飛魄散,尖叫著撲過去,想攔住走向晚榆的侍衛(wèi),“王爺!求您!
藥不能斷!他會死的!您罰我!怎么罰我都行!求您別動晚榆的藥!他是無辜的!
那參不是我偷的!是柳如煙!是她陷害我!”我語無倫次,涕淚橫流,
死死抓住一個侍衛(wèi)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里。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
晚榆的病就是懸在我頭頂?shù)牡叮幰粩?,他必死無疑!“放肆!”蕭燼怒喝一聲,
眼神嫌惡至極,“事到如今,還敢攀誣如煙?給本王拉開她!”兩個侍衛(wèi)粗暴地將我架開,
狠狠摜在地上。我摔得眼冒金星,膝蓋磕在冰冷的石板上,鉆心地疼。
晚榆嚇得劇烈咳嗽起來,小臉憋得青紫。娘抱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爹癱軟在地,
只會磕頭。柳如煙依偎在蕭燼身邊,嘴角似乎極快地、極輕地向上彎了一下,
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她眼中含著淚,聲音卻帶著勝利者的憐憫:“晚梔妹妹,
污蔑我…那參…明明是在你家里搜出來的…”侍衛(wèi)已經(jīng)粗暴地奪走了娘懷里緊緊護著的藥包,
那是晚榆的命!“不要!還給我!求求你們!還給我!”我瘋了一樣想沖過去,
卻被侍衛(wèi)死死按住,動彈不得。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王爺…”柳如煙輕輕扯了扯蕭燼的袖子,聲音柔弱,
“妹妹也是一時糊涂…她弟弟…看著實在可憐…不如…就給她留一副藥吧?
畢竟…也是條人命…”蕭燼低頭看著柳如煙,冰冷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是疼惜。
他握了握她的手,再看向我時,眼神又恢復(fù)了那種看螻蟻般的漠然?!叭鐭熜纳疲?/p>
本王就給她一次機會?!彼痈吲R下地俯視著我,像在宣判,“林晚梔,
看在你曾‘替’如煙擋災(zāi)的份上,本王饒你弟弟一命。但藥,必須斷!這是對你偷竊的懲戒!
若再敢糾纏,休怪本王無情!
”他冷冷地掃了一眼地上散落的藥材和那個荷包:“至于這些臟東西,都給我扔出去!
”說完,他攬著泫然欲泣的柳如煙,轉(zhuǎn)身就走,再沒看我一眼。侍衛(wèi)松開我,跟著離開。
院子里只剩下爹娘絕望的哭聲,晚榆撕心裂肺的咳嗽,還有散落一地的藥材碎屑。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看著那被踩踏過的、晚榆救命的藥,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心口那個地方,像是破了一個大洞,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蕭燼…你好狠。柳如煙…你贏了。
晚榆…阿姐沒用…沒了藥,晚榆的狀況急轉(zhuǎn)直下??人圆环謺円?,一聲接著一聲,
像要把肺都咳出來。他開始持續(xù)低燒,小小的身體蜷縮著,連喝口水都費勁。
原本那一點點血色徹底褪盡,只剩下死亡的灰敗。我求遍了所有認(rèn)識的人,
借遍了所有能借的錢,跑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藥鋪醫(yī)館。可沒有銀子,沒有王府的名頭,
誰肯賒賬?誰肯給好藥?王嬸偷偷塞給我一點錢,杯水車薪。我看著晚榆一點點枯萎下去,
心如刀絞。夜里守著他,聽著他艱難的呼吸,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命換給他。
“阿姐…”這天傍晚,晚榆的精神似乎好了點,他費力地睜開眼,小手冰涼地抓住我的手指,
聲音細(xì)若游絲,“別…別哭…”我慌忙擦掉臉上的淚,
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阿姐沒哭,晚榆乖,再堅持一下,
阿姐明天…明天就去求大夫…”晚榆輕輕搖了搖頭,
小的臉上帶著一種不屬于他這個年紀(jì)的平靜和解脫:“阿姐…累…太累了…”他喘了幾口氣,
眼睛望著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聲音更輕了,
帶著點恍惚:“王府…好大…阿姐穿紅衣裳…好看…”我的眼淚瞬間決堤。他想起來了。
是我剛嫁進王府不久,他病得稍輕些,爹娘帶他來王府角門偷偷看過我一次。
那天我穿著王府新做的王妃禮服,大紅的顏色,是林晚梔這輩子從未穿過的鮮亮。
“晚榆想看…阿姐再穿紅衣裳…”他喃喃著,眼神開始渙散?!昂?!好!阿姐穿!
阿姐這就穿給你看!”我手忙腳亂地去翻那個破包袱,
抖出唯一一件料子稍好、顏色還算鮮亮的舊裙襖,也不管合不合時令,胡亂往身上套。
等我套好那件半舊的桃紅色夾襖,跌跌撞撞撲回床邊時,晚榆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
小小的胸膛,不再起伏。他安靜地躺在那里,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淺淺的、滿足的弧度。
“晚榆?”我輕輕叫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沒有回應(yīng)?!巴碛??
醒醒…阿姐穿紅衣裳了…你看看阿姐…”我搖晃著他冰涼的小肩膀。他小小的身體軟軟的,
沒有任何反應(yīng)?!鞍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
終于沖破了我早已千瘡百孔的胸腔。我死死抱著他冰冷僵硬的小身體,
像一頭失去幼崽的母獸,嚎啕大哭。世界,在我眼前徹底崩塌了。爹娘聞聲沖進來,
哭聲震天。破敗的小院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死寂。草草安葬了晚榆。爹娘一夜白頭,
像兩具失了魂的木偶。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三天。不吃,不喝,不睡。眼淚流干了,
只剩下空洞洞的疼,和焚心蝕骨的恨。恨誰?恨蕭燼的冷酷絕情?恨柳如煙的陰狠毒辣?
還是恨我自己的愚蠢和無能?都有。第四天清晨,我推開房門。陽光刺得眼睛生疼。
我打來冰涼的井水,把自己從頭到腳狠狠洗刷了一遍,洗掉那些無用的眼淚和軟弱。
我看著水盆里倒映出的那張臉,蒼白,憔悴,眼窩深陷,但眼底深處,
有什么東西徹底熄滅了,又有什么東西,在灰燼里燃起了冰冷的火。林晚梔,不能再哭了。
哭,換不回晚榆的命。我開始更瘋狂地接活。漿洗,幫廚,繡花,甚至去碼頭扛小件的貨物。
只要能賺錢,再臟再累的活我都干。我需要錢。需要離開這個吞噬了我弟弟的地方。
王府的銀子,我一文不動地攢著。那是晚榆用命換來的“施舍”,我要用它,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日子麻木地過。關(guān)于王府的消息,偶爾會飄進耳朵里。聽說端親王蕭燼要正式迎娶柳如煙了,
婚期就定在下個月十五。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傳為佳話。聽說柳如煙有喜了,王爺大喜,
賞賜流水般送進她的院子。每一次聽到,心口那早已結(jié)痂的傷疤,就像又被狠狠撕開一次,
提醒著我曾經(jīng)的愚蠢和現(xiàn)在的卑微。也好。徹底斷了那點可笑的念想。離蕭燼大婚還有十天。
這天,醉仙居來了幾位衣著華貴的女客,聽口音像是京城來的。王嬸讓我去雅間伺候茶水。
我端著托盤,低著頭進去,小心地擺放茶盞?!皣K,這端州城看著繁華,到底比不得京城。
”一個穿著絳紫錦裙的婦人端起茶,語氣矜貴?!翱刹皇?,
”另一個穿著鵝黃衫子的年輕女子接口,帶著點八卦的興奮,“不過聽說那位端親王,
可是個癡情種,為了他那心尖上的白月光柳側(cè)妃,連原配都休了呢!
”我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茶水差點濺出來。趕緊穩(wěn)住?!靶萘??”紫衣婦人來了興趣,
“不是說沖喜的那個?頂替柳側(cè)妃名頭那個?”“就是她!”黃衫女子聲音壓低了些,
卻更清晰,“我跟你們說,這里頭可有大名堂!我姨母家有人在端親王府當(dāng)差,聽說啊,
那個沖喜的王妃,根本不是自愿的!是被家里硬賣進去的!”“啊?”其他人都驚訝地掩口。
“這還不算,”黃衫女子越說越起勁,“聽說那柳側(cè)妃,壓根不是什么體弱多病的大家閨秀!
她當(dāng)年是被家里送去江南,是因為…是因為跟人有了首尾,肚子都大了!家里嫌丟人,
才借口養(yǎng)病送走的!后來孩子落了,身子才壞的!”“天哪!”眾人驚呼?!罢娴募俚??
那王爺豈不是…”“王爺蒙在鼓里唄!聽說那柳側(cè)妃手腕厲害著呢,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還把那沖喜王妃陷害得死死的。嘖嘖,最慘就是那個頂缸的王妃了,
聽說被休的時候身無分文,弟弟還被斷了藥,活活病死了…”“哐當(dāng)!
”我手里的茶壺終于沒拿穩(wěn),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我的褲腳。
雅間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我?!皩Α瓕Σ黄?!”我慌忙蹲下去撿碎片,
手指被鋒利的瓷片劃破,血珠瞬間冒了出來。我卻感覺不到疼。腦子里嗡嗡作響,
全是剛才聽到的話。柳如煙當(dāng)年是…因為與人私通有孕才被送走?孩子落了才壞了身子?
那我這三年…我替她擋的是什么災(zāi)?是她的丑事!我弟弟的死…又算什么?!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荒謬感直沖頭頂,燒得我渾身顫抖?!氨渴直磕_的!
還不快收拾干凈滾出去!”黃衫女子嫌惡地呵斥?!笆恰恰蔽液鷣y抓起幾塊碎片,
手指被割得更深,血滴在地上,混著茶水,像一朵朵詭異的花。我踉蹌著退出雅間,
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心口劇烈地起伏,幾乎要炸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柳如煙!蕭燼!你們欠我的,欠晚榆的,何止是一條命!接下來的幾天,我像幽靈一樣活著。
白天拼命干活,晚上睜著眼睛到天亮。那些聽到的話,像毒蛇一樣啃噬著我的心。
我需要證據(jù)。光憑幾句閑話,扳不倒柳如煙,更傷不了蕭燼分毫??晌夷苋ツ睦镎易C據(jù)?
王府深似海。就在我?guī)缀醣唤^望再次淹沒時,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那天,
我抱著一大摞洗好的桌布送去醉仙居后院,累得眼前發(fā)黑。剛放下東西,
就聽到角落里傳來痛苦的呻吟。一個穿著體面、像是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
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臉色煞白,滿頭冷汗?!爸芄苁?!您怎么了?”旁邊的小伙計慌了神。
“疼…絞著疼…”周管事話都說不利索了。小伙計急得團團轉(zhuǎn):“這…這可怎么辦!
大夫過來也得一陣子啊!”我腳步頓住了??粗芄苁峦纯嗟臉幼?,
還有他手按的位置…鬼使神差地,我走了過去?!跋袷墙g腸痧,”我蹲下身,聲音平靜,
“讓他側(cè)躺,別動。”小伙計一愣:“你懂?”我沒回答。小時候村里赤腳郎中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