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潑得天地混沌。城郊野塘邊,邵伶俐縮在單薄的雨衣里,像一塊被水泡發(fā)的舊抹布。
冰涼的雨水順著脖頸往里灌,激得他一個哆嗦,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他死死攥著手里那根入門級的玻璃鋼魚竿,指關(guān)節(jié)繃得發(fā)白,仿佛捏著的不是竿,
而是他搖搖欲墜的命運。竿尖埋在渾濁的浪涌里,紋絲不動。除了鋪天蓋地的雨聲,
整個世界死寂一片。他已經(jīng)在三個不同的野塘邊,像一尊石化的水鬼,蹲守了整整六個周末。
每一次,都是這樣空手而歸,每一次,都被冰冷的失望和雨水澆個透心涼。
時間在濕冷的麻木中一點點流逝,手腳早已凍得失去知覺,
只有心口窩還憋著一股滾燙的、近乎偏執(zhí)的火。這團(tuán)火,
是半個月前那個油膩的燒烤攤上點起來的。那天晚上,煙熏火燎,人聲鼎沸。
幾張油膩膩的折疊桌擠在巷口,空氣中彌漫著廉價肉串的焦糊味和濃烈的廉價白酒氣息。
得吱吱冒油的肉串端給角落里那桌熟客——縣委組織部辦公室的李先山主任和他的幾個朋友。
李先山明顯喝高了,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嗓門也拔得老高,唾沫星子橫飛,
壓過周圍的喧囂?!啊挪块L!年輕!才三十二!前途無量!剛從市委辦下來,
就進(jìn)了常委班子,管著帽子!”李先山拍著桌子,杯里的廉價白酒晃出來一半,“上禮拜天,
嘿,我陪他,就在西邊那個廢磚窯廠后面的野塘子,釣了整整一下午!
”同桌的人立刻來了精神,紛紛往前湊:“李主任,有收獲沒?”李先山得意地一揚下巴,
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驕傲:“部長那技術(shù),杠杠的!沉得住氣!一下午,好幾條大板鯽!
我就在旁邊打下手,遞遞煙,看看漂,那感覺,嘖……”他咂摸著嘴,回味無窮的樣子,
“關(guān)鍵是什么?是投其所好??!部長就愛這個!清靜!周末一有空,準(zhǔn)往水邊跑!
”“李主任,下次再有這好事,帶兄弟一個唄?也沾沾光,跟部長混個臉熟?
”有人半真半假地起哄。“哈哈,好說好說!”李先山大笑著揮揮手,眼神卻有些飄忽,
“部長低調(diào)!這事兒啊,得看緣分,看運氣!得他自己愿意清靜的時候撞上,
那才叫真‘偶遇’!”他故意把“偶遇”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點神秘的意味。
邵伶俐當(dāng)時正彎腰收拾旁邊桌上的空酒瓶和竹簽子,李先山那句“部長就愛這個!清靜!
周末一有空,準(zhǔn)往水邊跑!”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猛地捅進(jìn)他耳朵里,燙得他渾身一激靈。
他動作頓住了,手里攥著的空啤酒瓶差點滑落。心臟在油膩的工作服底下,
毫無預(yù)兆地狂跳起來,咚咚咚,擂鼓一樣,撞得他胸腔發(fā)悶。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瞬間沖上頭頂,燒得他口干舌燥。他維持著彎腰的姿勢,屏住呼吸,
耳朵豎得老高,生怕漏掉李先山接下來吐出的每一個字。然而,李先山只是含糊地打著哈哈,
再沒透露具體的時間和地點,話題很快被其他人帶到了別處。但那顆火星,
已經(jīng)在他心里“嘭”地一聲,爆燃了。接下來的日子,邵伶俐像變了個人。白天,
燒烤攤的油煙熏得人睜不開眼,他一邊機(jī)械地翻動著滋滋作響的肉串,一邊盯著手機(jī)屏幕,
各種釣魚教學(xué)視頻——調(diào)漂、開餌、綁鉤、溜魚……每一個動作細(xì)節(jié)都被他反復(fù)觀看、琢磨。
收攤后的深夜,逼仄出租屋里的燈總是亮到后半夜,
桌上堆滿了從舊書攤淘來的泛黃釣魚雜志,還有他密密麻麻寫滿心得的筆記本,
筆記潦草卻狂熱:“巨彤縣周邊野釣點匯總:1. 西郊廢磚窯廠野塘(李提過!重點蹲守!
);2. 北山后廢棄礦坑積水潭(水深,魚大?);3. 東河灣蘆葦蕩(水流緩,
鯽魚多)……”“杜部長喜好分析:年輕干部(32歲),市委辦下來(見多識廣),
愛清靜(厭惡人多嘈雜),技術(shù)好(需苦練!
不能露怯)……”“偶遇方案:1. 裝備不能太差(顯眼,招疑),
);2. 時間:周末清晨或午后(避開人流高峰);3. 位置:選其下風(fēng)口下游(魚道?
),距離適中(20米左右,
’搭訕);4. 話題切入點:魚情、餌料、天氣……”他甚至咬牙拿出半個月的燒烤利潤,
去漁具店升級了裝備。老板看他那副鉆研的狠勁,半開玩笑:“老弟,你這是要去打比賽???
”邵伶俐只是含糊地笑笑,付錢時手都在微微發(fā)顫。六個周末的徒勞無功,
幾乎磨盡了他最初的狂熱。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澆滅著他身體里最后一點熱氣。
就在他凍得意識都有些模糊,盯著那紋絲不動的竿尖,幾乎要放棄,
準(zhǔn)備收拾東西滾回他那充滿油煙味的出租屋時,雨勢驟然變小,幾乎要停了。雨簾稀疏下來,
視野變得清晰。他下意識地抹了一把糊在臉上的冰冷雨水,甩了甩頭,
目光無意間掃過幾十米開外的塘對岸。一個人影。那人撐著一把深色的傘,
安靜地坐在一張折疊小馬扎上,身影挺拔。
一根線條流暢、一看就價格不菲的碳素釣竿斜斜地架在身前,指向水面。
他穿著簡單的沖鋒衣,背影在迷蒙的雨霧中顯得異常沉靜,
仿佛與這片濕漉漉的天地融為一體,透著一股與年齡不太相符的沉穩(wěn)和專注。那份專注,
像一塊磁石,瞬間攫住了邵伶俐的目光。心臟,在那一剎那停止了跳動。隨即,
又以近乎瘋狂的頻率在胸腔里撞擊起來,咚咚咚咚!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
耳朵里嗡嗡作響,連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的感覺都消失了。是他!雖然只見過一次照片,
但那個年輕、銳利又帶著點深沉感的輪廓,邵伶俐早已在腦海里描摹了千百遍。
巨彤縣新任縣委常委、組織部長,杜選材!巨大的狂喜和極度的緊張像兩股麻繩,
瞬間死死地絞住了邵伶俐的喉嚨,讓他幾乎窒息。他猛地低下頭,大口喘著氣,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葉,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他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慌!絕對不能慌!
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fù)鲁?,努力控制著微微顫抖的手指?/p>
他強(qiáng)迫自己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浮漂上,但眼角的余光,卻像被無形的鉤子勾住,
死死地釘在對岸那個身影上。他不敢直接看,
只能用最隱蔽的方式觀察著對方的每一個細(xì)微動作——拋竿的力度,提竿的時機(jī),
換餌的頻率……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雨徹底停了,
水面上蒸騰起一層薄薄的白霧。邵伶俐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
緊貼在濕冷的雨衣內(nèi)層,冰冷刺骨。機(jī)會!必須創(chuàng)造機(jī)會!終于,
他看到杜選材似乎微微皺了下眉,提起魚竿看了看空空的魚鉤,
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顯然是餌料出了問題,或者魚情不好。就是現(xiàn)在!
邵伶俐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周圍所有的氧氣都吸進(jìn)肺里。他用力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普通釣魚佬遇到同道中人時那種隨和又帶著點無奈的笑容。他站起身,
動作故意帶起一點水響,朝著對岸,用不高不低、恰好能穿透薄霧的清晰聲音喊道:“嘿,
哥們兒!這破天氣,魚口邪了門了是吧?我蹲了一早上,漂跟焊水里似的,動都不動一下!
你那頭咋樣?有口嗎?”聲音在空曠、濕潤的塘面上蕩開,
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爽朗和同病相憐的抱怨。對岸的身影聞聲頓了一下,
似乎有些意外在這荒郊野嶺、雨后初歇的冷清塘邊還能遇到釣友。他微微側(cè)過身,
傘沿抬高了些,露出一張年輕但輪廓分明的臉。雨水洗過的空氣里,
邵伶俐能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睛——平靜,深邃,帶著審視的意味,
飛快地在邵伶俐身上和他那身普通的裝備上掃過。那雙眼睛掃過的瞬間,
邵伶俐感覺自己像被探照燈鎖定,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臉上的笑容卻硬是撐得更自然了些。
杜選材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對著邵伶俐的方向,幅度很小地?fù)u了搖頭。那動作,
帶著一種上位者習(xí)慣性的、不言自明的疏離感。邵伶俐的心猛地一沉,但臉上笑容不變,
反而更熱情地?fù)P了揚手里剛開好的一團(tuán)腥香拉餌。那餌料是他研究了好久才配出來的,
狀態(tài)蓬松,味道濃郁,在濕冷的空氣里散發(fā)出一股強(qiáng)烈的誘惑氣息?!班?!這鬼天氣,
魚都躲懶去了!試試我這個?”他晃了晃餌團(tuán),聲音提高了些,
帶著點釣魚佬分享經(jīng)驗的熱乎勁,“剛開的,腥香拉餌,加了點蝦粉和紅蟲液,狀態(tài)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