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十三分。朵朵的哭聲像根細針,精準地刺穿我混沌的睡眠,直抵太陽穴。
身體比大腦先動,幾乎是彈起來的,跌跌撞撞撲向嬰兒床。不是餓,是尿了。
濕漉漉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紙尿褲滲到我手上,帶著一股悶了一夜的酸餿氣?!肮?,朵朵乖,
媽媽在,馬上換……”我壓低聲音哄著,手忙腳亂地撕開新的尿褲。動作不能慢,
慢了哭聲會升級,會吵醒隔壁房間那個睡得像死豬一樣的男人。李強。剛換好,
小家伙又癟嘴了。這次是餓。我認命地抱起她,胸口一陣脹痛。奶水似乎永遠不夠她吃,
這感覺真讓人絕望。趿拉著拖鞋走進廚房,摸黑沖奶粉。水壺是冷的,昨晚忘了燒。寂靜里,
只有燃氣灶點火時“噠噠噠”的聲音,還有朵朵小貓似的抽噎。“煩不煩!大半夜的!
”隔壁傳來李強被吵醒后暴躁的嘟囔,翻了個身,床板“嘎吱”一聲巨響。我抿緊唇,
沒吭聲。習慣了。沖好奶,溫度滴在手背上試了又試,才敢喂給朵朵。小家伙貪婪地吮吸著,
小嘴一鼓一鼓,世界終于暫時安靜下來。我靠在冰冷的灶臺邊,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
廚房窗外還是濃稠的墨黑,映著水池里昨晚沒洗的碗碟,油膩膩地堆疊著,
像極了我這黏糊糊、甩不脫的生活。這就是我的每一天。循環(huán)往復,沒有盡頭。
從朵朵出生那天起,我就被困在了這個叫“家”的牢籠里,
身份是“李強老婆”、“朵朵媽”、“王桂芬的兒媳婦”,唯獨不是“林曉”。天剛蒙蒙亮,
朵朵吃飽了,難得安靜地自己玩手指。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
開始收拾殘局:洗奶瓶、刷昨晚的碗、擦地……剛把拖把放好,手機就響了。
是婆婆王桂芬的視頻通話,掐得比鬧鐘還準。我深吸一口氣,擠出一點笑,接通。
屏幕上立刻出現(xiàn)婆婆那張保養(yǎng)得宜、卻總帶著挑剔神情的臉。
背景音里隱約還有廣場舞的音樂?!皶詴园?,起了沒?朵朵呢?哎喲,這臉怎么黃黃的?
你沒給她吃好???”鏡頭恨不得懟到朵朵臉上?!皨?,朵朵剛醒,挺好的。
”我把鏡頭移開一點。“好什么好!看著就瘦!我就說你那奶水不行,早該添奶粉!
我們強子小時候……”“媽,我給她吃的奶粉也是您上次推薦那款,挺好的?!蔽掖驍嗨?,
不想再聽那些陳年舊事?!昂?,好什么好!錢都花在刀背上了!”婆婆撇撇嘴,話鋒一轉(zhuǎn),
“對了,跟你說個正事。你張姨家兒媳婦,上個月又生了個大胖小子!人家那才叫有福氣!
你看你,朵朵都一歲多了,肚子還沒動靜?你們打算什么時候要二胎?趁我還帶得動,
趕緊的!一個孩子多孤單,再說了,李家……”又來了。又是這套。催生。生兒子。
仿佛我存在的價值,就是給李家開枝散葉,而且必須是“葉”——帶把兒的?!皨?,
”我聲音有點發(fā)干,“朵朵還小,我……我想等她上了幼兒園,
我自己去找份工作……”“找工作?”婆婆的聲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你找什么工作?就你以前那點工資,夠干啥的?夠請保姆還是夠朵朵上興趣班?女人家,
相夫教子是本分!心野了可不行!先把二胎生了是正經(jīng)!生個兒子,比什么都強!強子呢?
我跟他說!”“他……還沒起?!蔽铱粗聊焕锬菑堗┼┎恍莸淖欤咐镆魂嚪瓟?。
相夫教子?相的是甩手掌柜,教的是“賠錢貨”?這“本分”真是千斤重?!昂?!
懶死他得了!你也催催他!這事不能拖!”婆婆又嘮叨了幾句“生兒子”的重要性,
才意猶未盡地掛了電話。廚房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墻上掛歷上,
我用紅筆圈著的“朵朵入園日”像個遙遠的、可笑的夢。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板竄上來。
等朵朵上托班幼兒園?去工作?在這個家里,連這個念頭都是奢侈的,是“心野了”。
上午十點,朵朵總算睡著了。我癱在沙發(fā)上,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
手機銀行APP的余額提醒像個定時炸彈:余額:86.34元。朵朵的奶粉快見底了,
尿不濕也只剩半包。該“申請”生活費了。我攥著手機,手心全是汗。
對著李強的微信對話框,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后,只發(fā)過去一句干巴巴的:老公,
家里沒奶粉和尿不濕了,這個月生活費……石沉大海。直到下午三點多,
李強的消息才回過來,言簡意賅:晚上說。心,又沉下去幾分。晚上說?
意味著要面對他那張不耐煩的臉,意味著可能又是一場不愉快的“匯報”和“審核”。果然,
晚上七點,李強帶著一身煙酒氣回來了。往沙發(fā)上一癱,手機游戲的聲音開得震天響。
朵朵被吵醒,哼哼唧唧。我抱著她哄,一邊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強子,
那個……奶粉和尿不濕……”李強眼皮都沒抬,手指在屏幕上劃得飛快:“急什么?
又不會餓死她。這個月開銷單呢?我看看?!蔽夷瑥某閷侠锬贸鲆粋€皺巴巴的小本子。
那是我記賬的本子,每一筆花銷,小到一根蔥,我都記著。遞給他時,指尖都在發(fā)顫。
他隨手翻了兩頁,眉頭擰成個疙瘩:“怎么又花了這么多?這盒草莓五十八?朵朵能吃多少?
不都是你吃了?還有這,排骨這么貴你也買?不會買點雞架熬湯?”一股血氣直沖頭頂。
“朵朵長身體需要營養(yǎng)!雞架湯能有什么營養(yǎng)?”我忍不住反駁?!芭荆?/p>
”李強把本子往茶幾上一摔,游戲也不打了。瞪著我:“林曉!你什么意思?
我賺錢容易是吧?你天天在家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帶個孩子能有多累?
花起錢來倒是大手大腳!奶粉怎么又漲價了?你是不是被人忽悠了買貴的?
”“那是……那是朵朵轉(zhuǎn)二段奶粉了,都是按醫(yī)生建議買的牌子……”我聲音發(fā)虛,
抱著朵朵的手臂緊了緊?!搬t(yī)生醫(yī)生!醫(yī)生懂個屁!就你們女人事兒多!
”李強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從錢包里抽出薄薄一沓錢,數(shù)也沒數(shù),大概七八張的樣子,
甩在茶幾上,“省著點花!這個月公司效益不好,獎金少了!
”紅彤彤的鈔票散落在冰冷的玻璃茶幾上,像是一種無聲的羞辱。每一張都似乎在嘲笑我。
看,這就是你伸手要來的施舍。我僵硬地彎腰去撿,指尖碰到那冰涼的紙張,
眼淚差點砸下來。朵朵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緒,小嘴一癟,“哇”地哭了出來?!翱蘅蘅?!
煩死了!”李強吼了一聲,抓起手機和鑰匙,“我出去透透氣!”門被摔得震天響。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朵朵撕心裂肺的哭聲。我抱著她,像抱著全世界唯一的浮木,
眼淚終于決堤。尊嚴?在這個家里,早就被生活的瑣碎和一次次“伸手”碾得粉碎。
第二天下午,天氣陰沉得讓人喘不過氣。朵朵午睡醒來有點鬧騰,怎么也哄不好。
家里壓抑的氣氛快把我逼瘋。我決定帶她出去走走,透透氣,也讓自己冷靜一下。
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到了小區(qū)門口的便利店。給朵朵買了盒酸奶,結(jié)賬時,
收銀員找給我?guī)讉€硬幣。柜臺旁邊就是福利彩票的刮刮樂和機選雙色球。鬼使神差地,
也許是心里那點無處發(fā)泄的憋悶,也許是想抓住點什么虛無縹緲的希望,我用那幾枚硬幣,
對收銀員說:“機選一注雙色球吧。”一張小小的、印著幾行數(shù)字的紙片被塞進口袋。
我甚至沒多看它一眼。這更像是一種絕望中的儀式感,一種對自己無能的無聲抗議。買完,
心里那點莫名的沖動就散了,只剩下更深的疲憊。我牽著啃酸奶蓋的朵朵,
繼續(xù)在灰蒙蒙的街上游蕩。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朵朵難得睡得沉。我癱在沙發(fā)上刷手機,
百無聊賴。忽然想起那張彩票。抱著“看看能有多失望”的心態(tài),我搜了搜前天的開獎號碼。
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對過去。心跳,毫無預兆地開始加速?!?05, 13, 17,
22, 28, 33……藍球…… 09……我買的號碼…… 05, 13, 17,
22, 28, 33…… 藍球…… 09……一模一樣!大腦“嗡”的一聲,
瞬間空白。我像被釘在了沙發(fā)上,眼睛死死盯著手機屏幕,又猛地低頭看手里的彩票。
反反復復,看了不下十遍。指尖冰涼,身體卻像著了火。中了?一等獎?!
巨大的狂喜像海嘯一樣瞬間將我淹沒,幾乎要尖叫出聲!八百萬!稅后也還有六百多萬!
我和朵朵……我們……狂喜僅僅持續(xù)了不到十秒,就被一股更強烈的、冰冷的恐懼狠狠攫??!
不能!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李強和他媽!這個念頭像冰水澆頭,瞬間讓我清醒。
如果李強知道……如果婆婆知道……他們會怎么樣?六百多萬!他們絕不會讓我離開!
我會被牢牢鎖死在這個家里,淪為徹底的生育工具和提款機!
他們會用盡一切手段控制這筆錢,控制我!離婚?想都別想!朵朵……他們會搶走朵朵!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我猛地站起來,心臟狂跳得像要炸開,沖到臥室門口,
確認李強還沒下班。又沖到朵朵的小床邊,看著女兒熟睡的小臉,
劇烈起伏的胸口才稍微平復一點。對!藏起來!必須藏好!這筆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是我和朵朵逃離地獄的通行證!是未來生活的唯一保障!我像做賊一樣,在家里四處搜尋。
最終,目光落在了書架最頂層,那本厚厚的、蒙塵的《孕期百科全書》上。
那是懷孕時李強心血來潮買的,他翻過一頁嗎?沒有。我搬來凳子,
小心翼翼地把彩票夾進書頁深處,再把書塞回最角落。不夠!
我又把書塞進一個不用的舊電腦包里,拉好拉鏈,再把包塞進衣柜最底層,
用一堆舊衣服死死壓住。做完這一切,我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手還在抖。
看著鏡子里自己蒼白如鬼的臉,我狠狠掐了一下大腿。疼。不是夢。林曉,記住!
你現(xiàn)在是個懷揣巨款的窮光蛋!比任何時候都要窮!你要忍!忍到能安全離開的那一天!
有了彩票這個深埋心底的秘密,生活似乎沒變,又似乎什么都變了。
我依然要忍受李強的冷漠和婆婆的催生,依然要為每一分錢精打細算、看人臉色。
但心里那根快要崩斷的弦,奇跡般地穩(wěn)住了。我知道,我在等待。等待一個契機,
或者等待一個讓我徹底死心的理由。日子在壓抑和忍耐中滑到了朵朵兩歲生日。
這是個大日子,至少對我來說是。我的小寶貝兩歲了!離上幼兒園托班的日子,
又近了一大步。我偷偷攢了很久的錢,是娘家媽媽心疼我,偷偷塞給我的幾百塊。
我用它給朵朵買了一個小小的、但很漂亮的草莓蛋糕,
還有一個她念叨了很久的會唱歌的洋娃娃。我想給我的小公主一個像樣的生日,
哪怕只有我們兩個人慶祝?!皩氊?,生日快樂!”早上醒來,我親了親朵朵粉嫩的小臉,
把娃娃遞給她。朵朵的眼睛瞬間亮了,抱著娃娃“咯咯”笑個不停:“媽媽!娃娃!
謝謝媽媽!”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了。我特意給李強發(fā)了信息:今天朵朵生日,
晚上早點回來?我買了小蛋糕。他沒回。我心里那點微弱的期待,一點點熄滅下去。算了,
習慣了。下午,我?guī)е涠湓谛^(qū)玩。婆婆的電話又來了?!岸涠渖眨抠I蛋糕了?嘖,
小孩子家家的,搞這些虛的干嘛?浪費錢!有那錢不如留著以后……”又是老生常談。
我直接打斷:“媽,朵朵很高興。先掛了,她跑遠了。”不等她反應,我按了掛斷。
握著手機,手心冰涼。我的女兒,連過一個像樣的生日,在他們眼里都是“浪費”?傍晚,
我哄著興奮的朵朵,點燃了蛋糕上的兩根小蠟燭?!岸涠洌S愿吧!
”燭光映著女兒純真的笑臉,她閉著眼睛,
奶聲奶氣地說:“朵朵要……要和媽媽永遠在一起!還要……還要吃多多草莓!
”我的眼眶瞬間就濕了?!昂?,朵朵的愿望一定會實現(xiàn)!吹蠟燭吧!
”我們娘倆一起吹滅了蠟燭。小小的客廳里,
充滿了甜甜的奶油香和短暫的、屬于我們的快樂。就在這時,“哐當”一聲巨響,
門被粗暴地推開。濃烈的酒氣瞬間沖散了蛋糕的甜香。李強回來了,腳步踉蹌,
臉紅得像煮熟的蝦?!俺场呈裁闯?!”他大著舌頭,不滿地瞪著我和朵朵面前的蛋糕。
朵朵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抱緊了新娃娃,
怯生生地喊了聲:“爸爸……”婆婆跟在后面進來,看到蛋糕,
眉頭立刻擰成疙瘩:“我就說浪費錢!看看,弄得一地……”朵朵看到爸爸,還是想親近,
小心翼翼地捧著切好的一塊蛋糕,想遞給李強:“爸爸,吃……蛋糕,
甜……”李強醉眼朦朧,不耐煩地揮了下手:“不吃!膩……膩歪!”他動作幅度很大,
一下子打翻了朵朵手里的蛋糕盤子!黏膩的奶油和蛋糕胚“啪”地一下,
全糊在了他那件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新襯衫上!袖口和前襟頓時一片狼藉。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秒。李強的酒似乎瞬間醒了三分,他看著自己臟污的襯衫,
又看看嚇傻了的朵朵,一股邪火“噌”地竄上頭頂!“小畜生!你找死啊!”他怒吼一聲,
像頭發(fā)狂的獅子,猛地伸手,一把奪過朵朵緊緊抱著的洋娃娃!“哇——!
”朵朵爆發(fā)出驚恐的尖叫?!皬娮樱∧愀墒裁矗 蔽壹饨兄鴵溥^去想搶回娃娃。晚了。
李強臉上肌肉扭曲著,高高揚起手臂,將那嶄新的、會唱歌的洋娃娃,